《尼克代表我》插图
初识常新港先生，是在小说《独船》里，至今难忘它独特的氛围与美感。后来，在另一处读到他一句特意的表达：“有一点我要说出来，每当独自一人写作时，话特多。因为在那个沉静的时刻，我很自由。自由真的是美好啊！”这让我想起来自己的写作，在沉静的时刻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一个对“自由”如此珍视、如此推崇的儿童文学作家，才真正可能做到像讲述的那样走进孩子的内心。这句话恰恰袒露了常先生的内心，也隐约告诉读者，他为儿童写作的密码就是“自由”。
已经很久没读常先生的作品了，直到最近，遇见他略有奇幻的成长小说新作《尼克代表我》（天天出版社），读完之后，我知道我是对的，的的确确，常先生循着自由的路径，走进了孩子的内心。要说“自由”，其实在故事里，比比皆是“不自由”。本书简介是这样的：吴小小是一名普通的小学生，迷迷糊糊总被妈妈揍，可他心里有个梦想——找到会说话的小狗尼克。在寻找尼克的过程中，小小逐渐察觉到它背后的故事，然而父母的不理解和老师深藏的秘密阻碍着他靠近真相。小小的梦想和大大的现实交织碰撞，小小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坚持呢？尼克来了，可是它为什么非要离去？这一切，是小小不曾面对的成长考验……
在《尼克代表我》里，常新港正是做到直面现实，不无夸张地书写孩子们的不自由，这鲜明地体现在精神与身体两方面。精神上，孩子们受到家长无微不至的“关照”，这种“关照”有时显得那么愚蠢和滑稽，比如小小看到电视节目里的小企鹅孤零零寻找家人，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妈妈看到后不是关心下孩子的内心，而是说不要再看了，因为没有好心情没法做作业。爸爸倒是关心，但他的关心是“重新打开电视，开始认真地看起来，想知道企鹅和我之间的事情”。另一方面是身体的不自由。比如家长的看管与约束，孩子们“总像是家庭中的犯人，上小学时，妈妈是‘监狱长’；到了中学，妈妈有点儿管不了男孩子了，爸爸就成为监狱长”，全书的转折是吴小小与尼克的“九点之约”，这一个爆发冲突的情节回应了故事开始时吴小小的恐慌，他们家孕育的那个“怪胎”终于跳出来，后果就是吴小小的耳朵选择性失聪了——失聪，同样是身体的一种不自由，不能自由使用自己的耳朵。之后，尼克终于与他相遇，与吴小小不断交流，加上爸爸妈妈态度转变，吴小小内心获得平衡，获得尊严，获得“自由”。
尼克，是一条狗，尼克，就是成长中无数孩子内心真正的自我吧？故事的最后，吴小小用他的演讲向我们透露了这个秘密，“它叫尼克，它的所有行为都可以代表我！”在获得一种真正的爱之前，孩子们永远和尼克一样，只是“会说话的流浪狗”。常新港的这个命题，大胆、直白、深刻、敏锐，其间所蕴藏的对孩子们的理解和尊重，让《尼克代表我》成了一本书写“不自由”的“自由”书，推动故事的就是孩子内心对自由的渴望，其真实、率性令人赞叹。
不知道常新港对这部作品做过多少功课，至少有两点，确实反映了他对少年心理的洞彻和把握。一是孩子们对尼克这只狗的向往和寻找。日本思想家鹤见俊辅与小学生座谈，小学生告诉他平常最开心的事情是和动物在一起，他于是得出一个结论：“与其希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糟糕，亲近动物、植物及风景似乎是一个更值得依靠的方法。”对尼克的追寻，正是男孩们鼓起勇气寻找自我，是内心成长的确认，他们试着去想方设法承受压力、信守诺言、履行约定。本来，这段成长可以有大人的陪伴与帮助，可由于大人的自私和无视，他们只能独自上路，默默承担起更多看不见的痛苦，所以，他们才会在动物身上将更多的热情倾注——再想一想，如果不是动物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故事里的田哥，这才是真正让人忧虑也恐惧的吧。
第二点更清楚，就是吴小小患上“选择性失聪”。对于这些古怪的成长期疾病，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先生有透彻观察，用他的话讲，最大的意义就是“使外在的活动停止，让我们注意到内在世界的存在，促进内心的成熟”，这是“必要的闭门不出”，从广义上说也许是一种“非常健康”的反应。毫无疑问，《尼克代表我》的故事在这里开始转折，大人尝试理解，孩子渐渐复苏，慢慢接纳大人，接纳自己，心里的那块冰也终于融化了，恢复了对爸爸妈妈的听力。常新港让一只流浪狗变成了一个男孩成长的导师，让读者在小说中感同身受，看见孩子的内心和成长。是的，“看见”，文学的意义与价值正是在这里，让看不见的被看见，让被忽视的显形，让成长清晰地出现。故事里从大人到小孩，包括陆老师，都获得成长。
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成长并不必然指向一种进步与成功，它正是对童年的回望，一种天真的复归，还能够记得自己也曾经是个孩子，从而对人生更多柔软和勇气，就像陆老师后来悄悄告诉小小，是她把“爱豆”丢了，“我觉得陆老师在那一刻变得真实，变得需要我这样一个男生来保护她”。成长，就是能够接受自己与他人的有限性，大人对小孩如此，小孩对大人亦如此。故事最后，尼克离开吴小小去了另一个城市，它得到消息，有个女孩需要它的帮助，或许，这是作家为故事留下“光明的尾巴”，不过，如果像吴小小爸爸以前那样，倒推着想一想，真的难以计数，这个世界上，需要尼克帮助的孩子到底会有多少，或者说，正被大人忽视、被大人伤害的孩子到底会有多少！
通向成长的道路绝非坦途，大人必须呵护孩子内心的宇宙，河合隼雄先生在书里写道：“孩子们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是，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在每个孩子的内心，都存在一个宇宙呢？它以无限的广度和深度而存在着。大人们往往被孩子小小的外形所蒙蔽，忘却了这一广阔的宇宙。大人们急于让小小的孩子长大，以至于歪曲了孩子内心广阔的宇宙，甚至把它破坏得无法复原。我忽然想到，所谓长大成长，也许就是将孩子们所拥有的如此精彩的宇宙存在逐渐忘却的过程。这样一来，人生似乎有点太凄凉了。”（《孩子的宇宙》前言）
我想，常新港用力写下《尼克代表我》这个故事，为的就是让孩子们的人生，不要那么太凄凉。至少，当大人听到“我和宇航心里有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只叫尼克的流浪狗”这句话，能够明白这是孩子内心最深切的吁求，尼克不是别人，尼克代表他自己。
（作者系江苏省兴化市第二实验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