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藏头的长诗——如果将它每一行打头的那个字一路读下来,便是那部完整的佛典《心经》。《心经》又名“观音心经”“般若心经”,全称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现在通用的是唐代玄奘的译本,共五十四句,二百六十个字。
清乾隆手抄《心经》局部
经者,径也,但它不是一般的径,而是重要的、根本的路径,在人体形成经脉,在宗教则构成经典。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只有唯一的原典。对于原典的不同诠释形成不同的分支与流派,各自视对方为异端,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大加迫害与杀伐。佛教的包容首先在于经典的多元,《大般若经》《金刚经》《楞严经》《四分律》《大智度论》《大乘起信论》等,以经、律、论三部分,共同组成《大藏经》。经、律、论又称三藏,玄奘历经艰险,西游得道,贯通经、律、论,“唐三藏”之名由此而来。
经多,则径多。径多是好事,条条道路通罗马;又不是好事,读起来难,领悟更难。连专家如唐三藏都要降妖斗魔,百折不挠,去一趟西天才能豁然融会,一般书生和老百姓更不知如何择径而行。没有关系,佛自有大智慧,他早已为我们准备了一部简洁、精微之至的“经中之经”——《心经》。由观音亲吐绣口,殷殷垂诲。佛教传授的一个最大特点是不讲多话,直指本心。菩萨们都没有作报告的恶习,力求言简意赅,打蛇七寸,在语言上做足了减法,而将世态、实相、法理,全部冶炼成文字的真金。所以,佛教传到中国便大受欢迎,因为它天生具有诗性,中国自古乃泱泱诗国。诗教合一,有了禅宗。禅宗阐发佛理、研道示悟多用偈子,偈子即诗也。任何宗教的精华与尖端部分,都是诗。基督教、伊斯兰教莫不如此,佛教更不用说。《心经》本身就是一首诗。为什么?因为生命的最高境界,是诗意的栖居。
那些喜欢长篇大论、高头讲章和作报告的人,极少有诗意。我们看看观音,她知道自己在念一首诗,所以到二百六十字时戛然而止,不尽之意既在言中,又在言外。俗人大多愚盲,叹而观止,诵其言不解其意,念其经不明其旨。于是,“念经”在世俗生活中竟然成了贬义词,喻指不过脑子的信口打哇哇。这时,诗人不能袖手旁观了。诗人有责任,将佛教经典中的诗性与诗意呈现出来。这事儿,自古就有人做,白居易、苏东坡都做得不错。白居易“交游一半在僧中”,他师事法凝禅师,求得“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字心要,还写了“八渐偈”。苏东坡少年即“读佛书,习禅定”,禅友之多绝不亚于诗友,与佛印禅师的机锋对接更是传为佳话,一代高僧大慧宗杲对苏东坡的悟境曾给予很高评价。白居易、苏东坡这样的大师级诗人礼佛参禅,极大推动了佛禅之学在唐宋的繁荣;而他们援佛理禅学入诗,又让唐宋诗歌在山水、田园之外别开生面,于生命义理一脉迥出殊途。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欧阳询(小楷)
但我读白、苏的禅诗,并不如何喜欢。窃以为,他们聪慧过人,入境的确不难,却皆落入以诗言禅的窠臼,不外乎众生皆佛、物我一体的感悟和人生如梦、倏忽而逝的喟叹。禅诗也基本上不是他们最好的作品。“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哪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杳渺穷愁,“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何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玲珑旷达?个中原因,我想,一是当时禅风太盛,连白、苏这样的大才亦不能免“俗”地卷入其中,写作禅诗大多是时尚的结果,而非内心的促成。尤其是东坡,后来简直是玩禅了,才华益显而格调骤降。二是古典诗词的格律与容量可能与真正的禅意,不是很合拍。偈子传教,以契理开悟为主,借助其简明直截的方式,有如电光石火,不需要诗写得有多好。而用绝、律这样的格式写禅诗,差不多也只能以理说理,直奔主题了。所以,诗僧寒山的作品大多是散调:“我见世间人,个人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这个比“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有趣得多吧!有趣在哪里?有趣在开阔、自由,幽默中别有深意,不是那种一竿子插到底的格言。我们要注意,寒山的诗无论从形式还是语调,都近似于现代诗了。
我读过一些当代诗人创作的禅诗,无论经纶世务的忙客,还是逍遥世外的闲僧,他们写出来的禅诗,从形式到内容都惊人一致。其中较好的作品,也不过以清新蕴藉的笔触,于风花雪月中撷取些并不太新鲜的小感悟。缺乏潜修而欲得灵犀,无视苦厄而欲得自在,难办矣。更多当代禅诗或胶柱鼓瑟,强作解人,或刻舟求剑,遍寻不得,最终堕入枯藤野狐一路,与禅之正觉南辕北辙。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欧阳白的长诗《心经》悄然问世。
《心经》既是佶屈聱牙的文言,又是深奥莫测的佛典,选择藏头的方式来写这样一首长诗,戴着如此别扭的镣铐跳舞,旁人看来是自讨苦吃,而对于诗人,则无异于登山运动员攀登珠峰的快乐。当然,关键是,他首先得有攀登珠峰的理想和能力。
欧阳白,本名欧阳志刚,湖南宁乡人,出生地距沩仰宗发源地沩山不远。年轻时就读财会专业,习经济之道;毕业后从事工商工作,入管理之途。勤学好思,业余涉猎哲学、美学、伦理学、佛学、社会学诸门类,多年前攻克中南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然而,创建诗屋流派、倡导“好诗主义”的欧阳白,诗歌和诗学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目的与心灵归宿。笔名仅一“白”字,意味深长,“白”是最纯洁的颜色,又是最纯粹的空虚。如果要找一个汉字来诠释佛学名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非“白”莫属。那如果要找一个汉语诗人来解读佛经,是不是非欧阳白莫属呢?据诗屋众多八零后诗人集体考证,对欧阳白这个笔名还有其他说法,有的说诗人是以李白为榜样。这似乎有点狂妄,但不狂岂是诗人本色!欧阳白与“诗魔”洛夫有数十年忘年交情,离魔近,隔仙也不远啊。还有人插科打诨,说“白”是白酒的意思,定光、马随他们从不喊“欧阳老师”“欧阳兄长”,而是直呼“欧阳白酒”。从世俗层面而言,这个绰号倒是十分贴切。喝酒让欧阳白的脸色白里透红,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之妙。《心经》这样的诗,不由欧阳白写,我脑壳想烂,也寻不出第二人来。
绕了很多圈子,现在,我们终于要面对《心经》这首长诗啦。
“观想。观想一溪清澈的山泉,眸子慢慢瀞入其中”,开头一句是长诗之门,至关重要。“山泉”是动态事物的象征,“观想”则表示静态。为何不用“观照”?因为“观想”更能表现诗人的主动性。禅是精进之学,是需要人去探索的,没有观想,何来观照!“瀞”字值得关注。它本来和“净”是同一个字,此处用“净”显然不合适,用“瀞”则极妙,它既有“净”之意,更有“水+静”的内涵。静已然空灵,水中之静则是净之静、静之净,禅意由此而生。所以,“观想”是径,“山泉”是门,“眸子”是锁,“瀞”是生发禅意、开启这段心灵修炼历程的钥匙。混迹世间,辗转功名,绝大部分人的眸子是锁着的。如何开启?瀞。
步入禅境,并非像时下禅诗所言,就一定或马上能得到悟觉。由闹入静,由垢生净,首先会“失去”,失去判别,失去奔腾,失去身心。“若你曾腰缠万贯,那现在只剩下空洞的双眼”;那些像蜜蜂一样辛苦酿造出来的蜜都将失去,你会感到心痛;曾经贪婪的双手,还在喉咙里发痒……这样的“观想”,让你“行动迟缓,眼神呆滞”,“如一株/深度败落、浑身萧瑟的秋树”“伫立在众人的视线之外”。没人理解你,“罗织过多少美轮美奂的写意”的你,为何要统统将它们扔弃?
但不扔弃又能怎样?我们的岁月一直“生活在锅子里”,早已被“煮熟”。这种状态造成的最坏结果,是人不能认识自己——“见过他人的一生,却没见过完整的自己”。古希腊神庙廊柱上那句“认识你自己”的格言是何等精警!一辈子要读多少书,多少“伶俐的文字”蕴藏在体内,才让我们变得聪明,可我们切身体会到的是,“苦原来都从聪明开始”,“想清楚了,还不如做条笨笨的牛”。
《心经》第一节以牛作结,缘自禅理和诗脉,更缘自诗人的心径。一千二百年前,高僧灵祐从江西来到诗人的老家沩山,自立门户,广纳僧众,此乃“禅宗五叶”的第一叶——沩仰宗之肇始。灵祐力主农禅并重,自给自足,牛就成了庙里必不可少的农耕伙伴。临终前,灵祐对慧寂等弟子说:“老僧百年后,到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左肋下写五个字:沩山僧某甲。这个时候,如果叫他沩山僧,他是水牯牛;如果叫他水牯牛,他又是沩山僧。那究竟该叫他什么好呢?”是啊,一般人耐不住牛的劳苦,成语“当牛做马”即可见一斑。但人的苦厄和牛又有什么区别?所以,“舍得做牛”,明白人生本苦的真谛,方能桶底脱落,收获“金灿灿的稻谷”。
第一节从“观想”到“舍得”,从“我”到“牛”,从“瀞入”到“变成”,是对禅修过程的高度概括。禅和美一样,不是客观物,她们无处不在,又从不在一处。倘若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参禅求道之心,你永远也得不到她。不千锤百炼,不当牛做马,只靠打打坐、合合掌、念念经,佛都救他不得。
第二节写色与空的辩证和互证。这是禅学最紧要的课题。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我们经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但对于色与空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有一天,灵祐与慧寂一起游山。灵祐说:“见色便见心。”慧寂问:“树子是色,阿那个是和尚色上见底心?”灵佑回答:“汝若见心,云何见色?见色即是汝心。”人有心脏,那是赖以生存的器官,是客观物。但作为灵魂的“心”,是不存在于体内的。不在体内,又在何处,难道在体外?不,也不在体外。“心”既不在体内,又不在体外,按灵祐的说法,它在“观照”中:“见色便见心。”所以,色彩不只在春天,任何时候都有,只要你能观照,能触摸,能感受,它就在。但正由于需要“心”的观照,才有色,所以在观照之前,色是没有的,是空的。
因色起心,亦因心生色。本质而言,生灭皆因缘,心与色俱空。故“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如果心被填得太满,甚至将心滞留在某些客观事物上,比如功名、利禄、情爱、山水,都会形成“执”。执越多,心灵的羁绊就越多,人就越不自由。心为物役,最终,要不私欲膨胀,万劫不复,要不哀莫大于心死,变成槁木死灰。这就是为什么,不识一字的六祖慧能在听到《金刚经》中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豁然开悟,遂成南派禅宗的开山祖师。
六祖慧能
对心灵的解放,始终是人类摆脱困境的关键所在。欧阳白对色空关系的探究,有其独到之处。他认为,空与色既是伴侣,又是敌人。它们“一体两面”,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好比“舞与舞者”“诗与诗人”,这个比喻极为妥帖。舞既成全舞者,又挑战舞者,就像诗与诗人。同理,色和空互相成就,又互相反噬。这个原理为造物主所常用,其要旨在于打通物性与神性,为追求高远境界的人准备一个无涯无际的精神花园。
佛经好用比喻,有《百喻经》。欧阳白在《心经》这首长诗中同样妙喻迭出:“空是它的行囊,它的马背,它的十万里河山/空是它的眼,它的耳,它的鼻,它的舌头,是它的自我/即便山摇地动,磁场逆转,桑田沧海,也不过/是它窗户上薄薄的宣纸,眼睑上薄薄的膜……”本节第一段写空对色,这是以实喻空,告诉读者,空并不是“空无”“空洞”的空,而是无所不包,又纤尘不染,连“空无”都没有。
本节第二段写“色对空”。“天空没有为云彩改变过颜色”,这句极好。天是最大的空,它能包容无限的色相:惶惑、迷乱、任性、天真、无助,归宿、初衷、理想、各种理由,乃至爱、仇恨、漠不关心。“是谁,为了谁,都不再重要”,到底是色还是空,其实一点都不重要。这就对了。放下一切,才是对所有色空关系讨论与争议的当头棒喝。
第三节回到“我”,不是第一人称的我,而是自我——“自以为是的我”。诗人直接发问:“诸位!这个我从何而来?”按常规,这应是本节的首句,但诗人将它放到第五句,理由有二:一是前面三个发问一个紧似一个,三问之后接上这一总问,立马神完气足;二是突出“舍去”一词,表示对“自我”的否定。
“手执一把利剑”,“执”是为了破执。骨还父,肉还母,莲花还给师父,问题是,灵魂怎么办?心怎么办?可还的都还回去了,还不回去的“人生如梦”怎么办?相握的手,缠绵的爱,难以割舍的情,宝贵的生命……“我们从不反感/垢污满脸,倒不敢清澈如洗”“不抛弃,不放弃,吊着这口断续之气”,我们是如此执着地“在雾霾充满的空气中仍然希望苟延残喘”,以“增加或深或浅的脚印,像深秋的葵花,面对急坠残阳/不住摇着无力的头”。唯其如此,本节开头才会高呼“舍去”,并手执利剑。
第四节行数最多,承上启下,有着枢纽地位。“自我”如此不堪,俗世这般混浊,岂不让人伤心绝望!“是我们共同生起一种忧伤,还是湮灭了一种痛楚”,地球上的人生生不息,永远相续,人生却如旦暮,似空花,“无论岁月多么漫长,都只为这一瞬间而活”。永恒与瞬间这种残酷的对应,我们应如何超越?
诗人说,“色彩里生出世界”,也“生出我们的眼睛”。“无论多么真实,都将迅捷地消逝”,然而无论多么迅捷的消逝,都将留下“真实”的痕迹。消逝固然是结局,是“电光一闪,转瞬即灭”,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有眼睛和心灵,我们足以能够观察、体会和领悟这个世界,“识骨寻踪,踏雪寻梅”,让正在消逝的东西留下它的痕迹。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是故,眼耳鼻舌身意所面临的世间(色声香味触法),正是生长禅意和诗情的沃土。
这一节后面六个自然段,全写世间,细致而精彩。色:“界限模糊,油彩桶被打翻”,五色让人目盲。声:“被搬/至自由市场,悄悄地卖了个白菜价”,市声嘈杂,五声让人耳聋。香:“幸福都/集中在宫闱之中,床第之上,夜夜笙歌”,这是一种掺和着各种气息的变异的芬芳。味:“一缸酱油/乃是极好的佐料,五味杂陈”。触:“亦真亦幻,我们纵情于穿越,但/无从知晓,那无法穿越的黑幕,隔了什么”。法:“红色的血肉其实并不美啊/尽是些花花的颜料,不如皮,可以打扮得光滑”。这就是世间,是青原惟信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石头希迁的“路滑”和沩山灵祐“米里有虫”。
可见,出世必先入世,参事而后参禅,垢里取净,闹中求安,颠倒梦想过才知如何远离魔障,所谓“春宫画里修行”,方是真佛学。“道理如此浅显,我们何必太过深沉”,“智者其实是每晚都睡得很香的那个人/亦打些闲碎的鼾,给月亮听,给/无家可归的星星听”。
佛有三学,戒定慧。戒乃知其可为知其不可为,定乃恒久专一的毅力,慧即般若——以戒、定为桥梁,越过世俗的滔滔大河,抵达智慧的彼岸。“得闲处且得个闲/故园只是几十年前忙碌时,偶尔经过过”。篡看惯了,乱也看惯了,他们止观双修,心态平和,烦消漏尽,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达到极致的平衡,悠悠然在“桥”上看风景。谁在楼上看他们呢?佛。或者说,天眼。又或者说,他们自己的第三只眼。他们是自己的明月,也是自己梦的主人。
第五节专写情。这是人最难过的关。元好问有震古烁今的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本节起首的“菩萨蛮”是唐代教坊曲名,李白率先用它写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奠定其秋愁伤感之调。后来,韦庄、温庭筠、李煜、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都用“菩萨蛮”写出过名篇,均着眼于一个“情”字。“菩萨蛮”最初来源于头戴金冠、珠光宝气的女蛮国使者,这里诗人让“提着花篮,踏着祥云”的传统形象与拥有“萨克斯金属的身躯”的现代形象进行对碰,虽略显突兀,却在阻隔中形成拓展,在冲突中产生张力,有奇兵之效,与第一节第一段尾句“萨顶顶的《万物生》”异曲同工。
情是让人沉溺的渊薮,又时常空幻如梦,好比镜花水月:如同“镜子中展现的波浪”,如同“蜜甜的毒药”,如同“追魂之火,赶魂之水,喊魂之歌”……故纸堆里、青石碑上,刻的全是荒唐故事。在这里,诗人鞭辟入里地揭示出“情”的危险,比“生死相许”更严重、更可怕:“心碎也罢,心死也罢,没有一个是因为欢乐/无疾而终的,就是死了,也未曾真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连草木都有情呢!有情乃生命之幸,是生命绵延不绝的基础,同时也可能是人生之痛、命运之劫,“给了沉醉,给了留恋/竟收走了歌声,收走了花朵”“它凌空一抹,月上的/槃木顿化成一树桂花,两碟青菜”。
怎样渡过情劫?第六、七节给出了参考答案。情,尤其是爱情,往往无异于澎湃之激流、浩荡之洪水。有人善驾驭,在情中安妥自己的身心,将爱情、亲情、乡情一一变成自己的家园,即便惊天巨澜只当作后院池中一朵浮沤。有人不善驾驭,有如苍蝇碰壁,飞蛾扑火,直欲粉身碎骨。这时,唯一能宽解自己,让自己跳过情关的,是故乡,是单纯的童年、热闹的节日和悠闲的日常生活。
第六节的“三月三”,就是故乡,是民俗,是节日,是童年,是日常生活的统称。在诗人看来,过好日常生活就是参禅习佛,平常心是道。烹饪乃生活的经典,它没有由来,“却天衣无缝,圆融、无碍”,有哪部经典如此天造地设、鬼斧神工?故乡有足够的蜜,能使你苍白的脸“回到红颜盛开”,“笑成画”,能“煮干那些流泪的迷茫”。所以,“三月三,你如此强大”!
第七节现身说法,“我”与故乡。沈从文说:“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是要不战死沙场,要不回到故乡,死和回是相对的;二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死和回是统一的。回得去就相对,回不去就统一。但不管回不回得去,“我”的漂泊是无疑的,所以才有故人“隔空向我呼唤”。“折叠自己”,这是流浪和漂泊最为生动的注脚。“你何必提起”,可能是别人提起,也可能就是自己想起,自己内心涌动的乡愁。那么,“故人”或许也并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而故乡对自己的吸引,自己对故乡的畏怯,依然是“情”字在作怪:“多情被多情恼恨的日子,多情被无情吞噬的日子。”无是无非,无大无小,或神或鬼,或咒语或颂歌,就像“一场好不庄严的戏”。因此,诗人特别希望“大爱无疆”变成“大道无形”,亦即伫立在远方、日日炊烟四起的永恒的故乡。
但“我”为情所困,为业所迷,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明明走在彩虹上,却瞬间跌落到深沟里”,徒然“多添了一些淤泥”。连送信的天使都“恶毒”起来,真个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你无法/等到回乡的邀请”,那战死沙场与回到故乡就只好统一了:“其实你无需/等待。”
这一节最后十二句非常精彩。诗人把一个流浪者剜肉剔骨,变成“一根孤零零的竹竿”。然后切断,“连这支残竹也请剁碎,烧了”。看上去残酷至极,但谁到最后不是这样的命运呢?每个人都是一抔黄土一捧灰呀!青山处处可埋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死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你其实活在这片火光中”。
第八节是上节的延伸,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故土难离”,而不得不离;“故人难舍”,而不得不舍;“故乡难忘”,而不得不忘。这是世间常态、人生宿命,是莫名其妙的“千秋万劫”。但世间依然是人的福地,是人受苦受难的福地,所以洪水纵然滔天,尾生也会守桥趾之诺;罗裙风流纵然毒性巨大,也要像“蜜一样喝下”。在寒冷中感受温暖,在寂静中生长智慧。如果还是解脱不了,请“听听这人如何说话”。
最后几句是菩萨说的话,也是诗人说的话,可用四个字概括:回归本原。揭开世俗的面纱,掀掉社会的面具,祛除烦恼的自我。“谛听内心,谛听自然”重复了两次,可见是多么重要!这一内一外统摄于“自由”的禅悟之中。此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内心即自然,自然即内心。“灵性的吉祥草脱根而出”,基督教叫神启,道家叫得道,儒家叫“明明德”。大自然所有节奏、韵律、歌唱,宇宙的一切秘密,都在“提起无复其上的无念之念”。
菩萨禅坐,梵音四起;天宇无声,一默如雷:“你听了没有?你听到没有?!”
欧阳白长诗《心经》的意义在于,它匡正了从古至今诗人写禅诗“为禅而禅”的积习,运用婉转而奔放的笔触,既丰富、拓展了现代诗的维度,又将禅学置于文化与时代的广阔背景之下,赋予其浓厚的现代气息和深沉的哲学意蕴。胡兰成说,禅是一枝花。其实,禅还是叶,是枝,是干,是根,是花园,是丛林,是草原,是人世间,是整个宇宙——禅是更广大阔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