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上班的路上,与她不期而遇。
她有点害羞地叫了我一声“老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快速地在脑子里搜索,想着她是不是去过心理沙龙的学员,因为的确是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还是羞涩地笑:“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找您做过心理咨询的,几个月前……”
我—下子醒悟:“呵,真好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站在路边简短聊了一会儿,差不多是听她的“汇报”——儿子变得温和多了,不再那么逆反,已经回归学校,虽然学习成绩还不尽如人意,但是儿子的状态很好;丈夫不打人了,喝酒不像以前那么凶了,在家里吃饭的次数明显增多;继母还是很愿意她经常回去看看,她每次回家继母都会为她准备好一堆她爱吃的水果和小吃……
她的语言是激动的,愉悦的,富有感染力的。
“真得谢谢您啊,您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呢!”分别时,她再一次这样说。
“你的贵人是你自己啊,你看你去我那儿,没吃药也没打针的。”我友好地逗她。
因为,初见她时,她四处打量着咨询窒,眼神里满是疑问:“我的问题比癌症还难解决,这不吃药不打针的能好吗?”
与她分别后,她的点点滴滴像电影回放般,随着我自行车的车轮一幕幕地展现出来一一
初见
她第一次来时,从衣着到妆容都是精致的、无可挑剔的,处处传达着她的衣食无忧。可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像专卖店里的塑胶模特,脸上写满冷漠。
我悄悄想:“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女子用冰冷来武装自己呢?”
不过,凭着职业直觉,我知道,再“冰冷”的心田,都有一块是温暖柔软的。促使她坐到心理咨询师面前的原因就是她内心这一块“柔软”的部分也面临崩溃——她一直视为生命全部的儿子,在即将18岁时却变得异常叛逆,与她几乎水火难容。在她语无伦次的叙说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句话:“如果不能挽救儿子,我的生命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要把儿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呢?
“因为,除了儿子,我生命中没有其他让我感觉是亲人的人啊,上帝对我太不公平了……”
怨恨
的确,她的人生经历是很让人感叹的。
五岁时妈妈病逝,继母进门,一年后,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小学未毕业,疼爱她的奶奶也离开了。用她的话说,她饱尝人间冷暖,继母明显偏袒弟弟,而父亲是懦弱的。为了早早自立,她放弃考大学,上了一所中专。不到22岁,阴差阳错嫁给了她并不爱的男人,夫妻间多有战争。儿子出生后,她全部心身都投入到儿子身上。没想到,儿子越大离她越远,现在几近决裂边缘……
她在叙述中数次哽咽,一度泪流满面。在咨询室里,心理咨询师要给来访者营造出一个能够尽情哭诉的安全氛围,这对进~步发展良好的咨询关系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慢慢地,她的情绪平缓下来了,她茫然地盯着手中缠绕着的纸巾,喃喃地说,她恨生命中的许多人,恨亲生妈妈,把自己生在人间却不管了;恨继母,不仅没有给她母爱,还让她失去了父爱;恨丈夫,没有给她婚姻的温暖,却让她尝够了家庭暴力。
不恨的是奶奶和儿子,但奶奶早早离开,儿子也快不要她了。
融化
我轻轻地将一杯温热的水放在她手中,尽量放低了声音:“你能告诉我,当年不到六岁的小女孩,第一次与继母见面,怎么就能断定这个女人_定会对自己不好呢?”
“她还没来时,奶奶那几个晚上总搂着我流泪,说天下后妈的心都是比蝎子还毒的,说我太可怜了。”
“现在,再回头想一想,奶奶是不是有点因为太心疼孙女了,有一种传统的观念在内心?”
“应该是吧。”
“也就是说,那个小女孩先入为主地假定要嫁给爸爸的那个女人是坏女人….”
“是……”声调是迟疑的,也是思索的。
“现在,请你慢慢地闭上眼睛,让过去的生活画面一一呈现出来,看一看,继母是不是一直对你不好呢?”我慢慢地引导她。
潜意识随着她呼吸的逐渐平缓而徐徐启动,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流淌出来一一
她感觉到了那个女人在面对小女孩充满仇视的目光时是有点胆怯的;在听到小女孩偶尔叫出—声“妈妈”时,继母甚至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家里有好吃的和新衣服时的顺序是,先弟弟、再她、再爸爸,然后才是继母的。当然,只有一份时,她只能看着弟弟享用,但是弟弟懂事后和姐姐是很亲的……她还听到了在她高烧不退的粗重呼吸声中,继母压抑的抽泣声和断续的祈祷声。
睁开眼后,体会着自己的感觉,她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惊异。我知道,刚才的一切已对她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扰动,她“冰冷”武装下的心田已开始融化。
蜕变
“你愿意和他们都说说话吗?你的妈妈、爸爸、奶奶、继母、儿子、弟弟。”她疑惑地望着我。
我放了一把空椅子在她面前:“你想象着他们依次坐在你面前的椅享、上,把你内心的话对他们说出来。你可以完全放松自己,我会一直在你身旁陪着你。”
虽然和生命中每一个爱的人、恨的人的对话也是伴随着泪水的,但是已有一些本质的不同了一一
“面对”亲生妈妈,她说:“妈妈,我知道您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我知道您忍受病痛的折磨很痛苦……妈妈,我现在真的放手了,让您在天堂可以轻松地看着我,我会好好地爱护自己,让您放心。”
继母“坐”过来时,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了胸前:“妈妈,我感谢您从六岁起把我抚养大,我知道在当时有限的条件下您尽力了,我希望您和爸爸好好生活,从现在起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也希望您能祝福我……”
“面对”,丈夫时,她很坦诚地说:“我们结合时是仓促的,我们都是有责任的,我承担自己的责任,也请你承担自己的责任,我感谢我们共同走过的坎坷路程,也希望你能珍惜……”
儿子“过来”了,她满脸都是母性的柔情:“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让你受苦了,但是妈妈是爱你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妈妈从现在起,给你轻松的环境,让你健康快乐地生活。”
一如抽丝剥茧般,在看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中,一切重负慢慢自肩头、自心田脱落了。
接下来的成长修复和认知重建就是非常欣慰的了。
她明白了,丈夫的一次次暴力原来有一大部分是她刺激来的,因为她怎么看他都不满意,于是,她将挖苦、讽刺的暴力式话语一次次扔过去,让那个男人_直处在如笼中困兽般崩溃的边缘,只能在酒精中沉迷,再借酒疯引发暴力;她是不能没有儿子的,于是她不自觉中竭尽全力“控制”着儿子,儿子窒息到要疯狂,只能用叛逆来反抗……
一切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真实的自己在她一次次泪水洗涤中越来越清晰。
她开始认真地问自己:“我有一个怎样的命运?我要怎样的生活?我如何去好好地爱自己?”
终于,今日,她以这样一个自如的、漂亮的面孔与我相遇。
我的内心同样泛起柔柔的感动,为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深层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一点思考——我们有时候说让人接受命运,其实并不都是无奈的,而是有着一份大度的、包容的智慧。试想,如果你_直背负着对一些人(有的还是亲人)的怨恨,那么,你如何去解放自己?把一切的过往以平和的心态接受了,也许就能让自己轻松地去规划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