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公益咨询活动中,阿雷很不情愿地被母亲带来咨询,一进门,他就坐在角落一张临时放置的小板凳上,扭着脖子不愿意加入他母亲与我的交谈中。从阿雷母亲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到阿雷目前的情况,也从心底里同情阿雷母亲的不幸与不易。阿雷原来学习优秀,同学关系也很好,但从其父亲去世后,他就变得自闭、敏感,不喜欢去上学,还常说同学、老师都瞧不起他,路人都偷偷地议论他,现在连母亲随口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他都认为是母亲在心底里厌恶他。在来咨询前,他已经半年多没有去上学了,有过两次咨询经历,均以失败告终。阿雷的妈妈一边诉说着不幸,一边抹着眼泪,让我意外的是,母子两人在这中间互相都没有亲密的互动:阿雷一直漠然地看着墙角的那盆绿植,阿雷的妈妈说到难过处,只是做着自我拥抱的姿势,目光始终没有投向儿子,并且对儿子一直坐在角落里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考虑到阿雷母子两人间淡漠的互动,我要求阿雷的母亲暂时回避,在后来与阿雷的单独约谈中,阿雷向我讲述了他生活中的巨变:阿雷的父亲原是一家公司的高管,对阿雷宠爱有加,只要有时间就陪伴在阿雷的身边,还常常送给阿雷一些昂贵的小礼物。富裕的家庭条件也让阿雷自感高人一等,在学校里,他常常在同学艳羡的目光里拿出稀奇的生活用具或学习用品,或者在放学时请同学们去吃学校附近的各种小吃,因此,常有一大堆同学围绕在阿雷的身边,这让他心中的优越感更加强烈。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高一快结束的时候,阿雷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了,从此,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跌到了泥沼里。上学时,因为自感拿不出新奇的礼物,阿雷觉得原来围在身边的同学越来越少了;又因为妈妈再也不会像爸爸那样给他足够的零花钱,阿雷放学后也不想再多待一秒钟,他怕同学们会因为他请不起大家而笑话他。回家后,原来欢声笑语的三口之家,现在只剩下他和妈妈,妈妈从来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总是坐在那里发呆。阿雷觉得很难过,生活似乎随着爸爸的离去变得异常的艰辛。他觉得自己被同学孤立了,他认为妈妈觉得他是累赘。阿雷变得不愿意出门,他觉得自己的小屋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好几次向妈妈提出来不想去上学了,可是妈妈都态度强硬地拒绝了。
在这样混乱的日子里,阿雷盼来了暑假,整个暑假,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来没有出去与同学交流过,也渐渐地不想再与妈妈多说话。高二开学后,虽然不情愿,但阿雷还是无奈地走进课堂,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切变得更加的让他难以忍受。用阿雷的话说,老师太势利了,知道他爸爸没了,再没有人可以给老师送礼了,所以,老师在开学的正常换位中趁机把他换到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同学旁边,这是在打击他;同学们也开始不喜欢他了,经常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悄悄议论他,笑话他现在穷得很;因为上课总是听不进老师在讲什么,功课落下很多,然后,有很多次看到同学拿鄙夷的眼神斜睨他,暗讽他是傻瓜……
他不想去上学了,觉得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在对付他,可是讲给妈妈听的时候,妈妈总是愤怒地骂他不争气,并苦叹自己命苦。他听出了妈妈是嫌他累赘,他觉得妈妈大概也很讨厌他吧,因为妈妈经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用厌恶的眼神瞪他。慢慢的,好像小区里的人也都烦他了,都在背后指责他,议论他,还拿轻蔑的目光扫视他。再然后,连街上的路人都认识他了,都纷纷拿憎恶的眼神盯着他……他不想再出门了,太痛苦了。
阿雷整个的叙述过程比较混乱,几次说到激动处就不停地用嘴做着类似吐痰的动作,问及他是想要吐痰还是怎样,他的回答是,觉得别人想冲他吐痰,他要吐回去。
综合阿雷的表现及叙述,我让阿雷画出他理想的环境。如果不是亲眼见他完成画作,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17岁少年的作品,同时,他不作解释,旁人也很难理解他要表达的含义。阿雷给出的解释是,他最理想的环境就是家,然后,他待在自己屋里(左面的那一部分),妈妈待在她屋里(右面那一部分)。
在经过一系列的判定之后,我再次约谈了阿雷的母亲,告诉她阿雷目前是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建议她领孩子去精神科门诊作鉴定。阿雷的母亲听后很愤怒,表示孩子没有问题,并言及前面两次咨询都没有人提到这方面。经过耐心细致的讲解,阿雷的母亲终于接受了我的建议,并在第二天哭泣着向我诉说她的不幸:阿雷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医生给开了好几种药。阿雷的母亲不断地问我,邻居和朋友要怎么看自己有个精神病的儿子?这药副作用很大怎么办?听说吃这类药会变胖,要怎么带儿子出门?……
很多精神病患者及其家属都会有病耻感,我们似乎都能以平常心接受身体上的感冒,却对心灵感冒讳疾忌医。而阿雷母亲的反应更强烈,或者说更多的在于关注自己。她在乎更多的是儿子生病给自己带来的不良影响,让自己的颜面受到影响。
接下来的日子,咨询工作是从阿雷的母亲开始的。
首先是让阿雷母亲对精神疾病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只有正确认识疾病,才能有效地去治疗或防范疾病。而后,与阿雷母亲共同分析探讨阿雷出现精神疾病背后,作为阿雷的母亲应当承担的责任:诚然,在阿雷失去父亲的同时,阿雷的妈妈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对她的冲击也是现实存在的。但是,作为成年人的阿雷妈妈只顾沉浸于自己的伤痛中,忽视了儿子心理上的波动,这使得年少的阿雷遭遇了更大的情感冲击,他的亲情失落感变得更加严重。原本阿雷就与父亲更亲近些,在父亲离去的日子里,唯一的亲人母亲又对自己不闻不问,这让阿雷变得敏感起来。咨询过程中,还向阿雷的妈妈指出当时母子同来咨询时两人之间的淡漠互动,以及当时的那个自我拥抱,让阿雷的妈妈领悟到母子两人在重大生活事件来袭时,不是相互支持、依偎,而是孤单地自我怜悯、被动应付……
在后来的日子里,阿雷通过药物治疗,状况趋于稳定,在母亲的陪同下进行了几次心理疏导。通过角色扮演、认知调整,阿雷认识到自己在人际互动中的错误认知,并学习了正确的人际交往原则;同时,通过布置家庭作业,让阿雷与母亲增加亲密度,并学习帮助妈妈承担一部分家庭的责任。渐渐的,阿雷的笑容多了起来,与母亲的互动也变得亲昵起来。
在同学们升入高三年级一个多月后,阿雷走进了高二的课堂。休学后重返校园的他变得自信了许多,也不再困扰于他人的“不友好眼神”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量和母亲一起面对今后的生活。在送上祝福的同时,我也叮嘱阿雷和他母亲,即便症状好转,也不可以擅自停药或减少药量,还应该遵守医嘱继续长期服药,打好这场战胜病症的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