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在电影中,但凡以动物为主要角色,对于创作者来说都将是件极具挑战性、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2013年,看罢斯皮尔伯格导演的《战马》,今年初看罢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的影片《狼图腾》都有此感,近日在中国国家话剧院看罢风靡全世界的引进版英国舞台剧《战马》,此感更甚。如果说,电影作为影像艺术,画面上所有的动物都必须是真实存在的(电脑3D后期制作姑且不计),我们要完成的是训练它们以期传达创作者要求的话,那么戏剧作为一门舞台艺术,动物则需要通过演员扮演以虚为实来呈现它,甚至是以假乱真地呈现,后者的艺术魅力和舞台创造性似乎更大,这可以从不同媒介的《战马》中看出。和很多戏剧作品脱胎于热门电影不同,《战马》中那匹叫“乔伊”的枣红马最先俘获观众竟是在英国伦敦的戏剧舞台上,接下来才有了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同名电影让这匹马彻底征服了全世界。电影在传播力度上的优势,戏剧肯定无可比拟,在情节的细致铺陈和情感的细腻表达方面也有戏剧无法抵达的优势,但是若论艺术的表现力、舞台的假定性以及想象力的呈现方面,舞台剧《战马》却具有别样的魅力,这也就是一匹假的、人造的马偶能够从英国伦敦西区到美国百老汇,又飞跃到澳大利亚、德国、荷兰等国家,现在又来到中国的原因。那么它的艺术生命力究竟何在呢?是什么让它能够征服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观众?
题材的胜利
与中国目前很多戏剧作品创排后演出周期短、演出生命力弱的现状相比,这次被引进的舞台剧《战马》绝对算一奇迹。自2007年首演于英国伦敦奥利弗剧院后,转战伦敦西区驻场演出,截至目前这匹“战马”已经有4个语言版本,据说在全球10余个国家演出超过4000场,观众累计达到660万人,而且直至今天依然热演,并一票难求。但是,这样一匹横扫世界的“战马”竟然出自英国的儿童文学,或许这个事实会让我们的创作者难以置信,因为这样的选择在我们国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是,英国国家剧院就这么做了,而且我认为《战马》的胜利,首先就是题材的胜利。
什么样的题材能够首先让孩子们接受,又能让成年人喜欢?无疑一定是关于爱的,《战马》中的爱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人与动物之间的爱。一匹小马驹被孩子的父亲倾其所有买回家中,孩子给它起了“乔伊”的名字,爱护它、训练它,和它像朋友一样朝夕相处,为了保住这匹烈马,孩子让它完成了本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犁地,又因为战争,他们不得不分离,在战场上,马儿勇敢厮杀,历尽险阻,虽然辗转易主,却又从不同的主人得到了同样的爱。后来孩子为了找到被父亲卖入军营的乔伊,走上战场,最后终于与乔伊邂逅。无论是《战马》的小说,还是舞台剧抑或是电影,人与马那浓烈的感情都是创作者浓墨重彩的,而战争中马儿与马儿的情感、人与人的情感,不同国家的人面对马儿这一生灵的共通情感,以及对马儿在战争中的力量与勇气的渲染,这些都是可以跨越年龄、跨越民族、跨越国家的。这种朴素的、充满正能量的、三观明晰的情感正是儿童文学或者儿童戏剧中最为需要的,可是,我们的艺术创作者似乎没能很好地领悟这一关键。
在中国,儿童艺术作品,文学也罢、戏剧也罢、电影也罢都在苟延残喘,似乎很少出现像国外那样既让孩子追捧,又让成人喜欢的现象,这正是需要我们反躬自省。以我们的儿童戏剧为例,要么低幼化讲述,要么用教育的口吻讲述,甚至现在有些儿童剧还玩起了声光电,很少有像《战马》、《狮子王》这样以正常方式讲一个简单朴素而又人人能够接受的大爱主题的作品。而在表演上就更别提了,嗲声嗲气、傻里傻气的肤浅逗乐表演时有出现,与其用这种挠痒痒的低级方式索要掌声,还不如想想怎么让孩子们在欣赏舞台上肢体的奇妙和无尽的变幻之余感受到爱的力量。其实要亲近童心,调动想象力和给予孩子美好的希望是两把钥匙,其他都是浮云。中国儿童剧和外国儿童剧的差距也许就在这里。
马偶技术的艺术胜利
一部儿童文学,从文字走上舞台,戏偶是经常会用到的一种表达方式,因为通过人的操控赋予“偶”真实,观众再通过想象还原“偶”生命,舞台也通过假定性的表演赋予艺术审美,可谓三位一体。但是,我们大多数戏剧创作者的既定思维还是会觉得“偶”仅仅是儿童剧的专利,以及倾向选择用技术含量相对低级的人偶拟人化扮演来创作,但舞台剧《战马》无论是在技术还是艺术上都扎扎实实地给我们上了一课,实践证明,秉着对戏偶技术的极致追求,“偶”不仅能够让孩子喜欢,也能够彻底征服成人世界。
英国国家剧院最初选择以“偶”做戏着实大胆,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摒弃了让动物说话的思路,相反,他们希望在舞台上用“偶”来还原一匹真正的马。怎么样让舞台上的马偶在游戏性和模仿性两者之间恰到好处地平衡?怎么样让马偶在人的技术操控下不说话,而又做到可以呼吸并被赋予生命?怎么样让这匹叫乔伊的战马在舞台上感动所有人?显然,英国原版导演汤姆·莫里斯做到了,而他的做到绝对离不开南非一个叫“掌上乾坤偶剧团”的机构。和中国一样,南非这个国家也深具偶戏传统,只是在《战马》诞生之前,他们的偶戏也和我国福建泉州木偶戏一样,虽然拥有深厚传统,却得不到大众关注,处境并不容乐观。然而,一部《战马》几乎让整个南非的偶剧事业起死回生。因为,那匹叫乔伊的马偶创造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舞台奇迹。它绝非我们惯常在舞台上看到的木偶,也非套上马衣的布偶,它竟然是一匹约54千克重,2.4米高,3米长,材料是由藤条、铝条、皮革以及半透明织物构成,几乎和真正的高头大马一样的手工制作的马偶。马在这个戏中也绝非以往拟人化的表达,而是真正完全以动物为主角的讲述,马的视角、马的表达、马的情感完全通过形象的呼吸、嘶鸣、摇头、摆尾、奔跑等逼真再现。
幻觉主义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早已不是什么多么令人兴奋的词汇,然而为什么对一匹马似真如幻的逼真表现却又令人们叹为观止呢?这倒是可以用我们传统戏曲中常常提到的一个词来解释:以假做真,或者叫假戏真情。做戏终究是假的,艺术也不同于生活本身,而艺术情感的“真”永远是第一位的。我想《战马》之所以感人,就是因为这种艺术方式传达出了真实情感。请看,作为小马驹的马偶在雾霭氤氲的农场乡村悠闲地吃草、踱步;再看小马驹长成一匹大马时那纵身一跃的马偶转换;再看舞台上的马偶在阿尔伯特的纵马下放肆地奔跑;再看战场上马的冲锋陷阵,人仰马翻等等,这一切高难度场景在这部戏中既不需要真实的实物,也不需要现代化投影,而是全部由人现场操控的马偶完成,而且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嘶鸣、喘息、呼吸的律动、摇头甩尾都是由藏在马偶身体里的操偶师来完成的。这简直太绝了,英国国家剧院携南非的马偶将戏剧舞台上的假戏真情发挥到了极致。原来,在戏剧中,技术并不可怕,对技术的极致追求也能成为艺术,可怕的是任何忽视“人”的存在的技术追求。
显然,做戏也是《战马》的英国导演所笃信的原则。这不仅体现在对马偶的精妙呈现,还体现在剧中的其它戏偶上,那只调节气氛,永远进不了阿尔伯特家门的呆萌鹅、农场里那些自由飞翔的小鸟、还有战争之后,荒凉的战场上落在尸体上的秃鹫,都传达着这一舞台观念。英国导演对“神似”的追求也远远胜过对“像”的追求。那人们手中拿着的桅杆倏忽变成了拍马场或马圈;那一个门框、窗框就俨然产生了一个房间的意象;那几根幡子高悬,招兵的空间就确立了;几根船舷就形成了惊涛骇浪中的军舰,舞台的假定性生出一个“象外之象”的写意舞台。写意竟然还表现在影像技术的运用上,我们的戏剧作品中影像常常用具象图像来完成舞台上无法实现的大场面,反而丧失了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美学观念,可这位英国导演对舞台写意观却似乎运用娴熟。舞台的背景高悬着一个像云彩,又像手撕纸的不规则幕布,随着人物行动的发展,幕布上以铅笔速写的方式拉开了一幅幅移动的图画,英国乡村的农场、教堂、阿尔伯特骑着乔伊驰骋在农场里、海面上的波涛滚滚等等,景随人动在这里以速写的方式实现。而速写也并非突兀,因为在剧情中有一同样爱马的军官常常会为乔伊速写图像。速写既成为一条与剧情相呼应的契合点,又成为另一种写意的表达。
主流戏剧的商业胜利
引进版《战马》来到中国,我想它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一台赏心悦目的好戏那么简单,而是一整套国家性质的剧院如何成功运营,如何与商业市场结合的经验。据说“英国国家剧院”这个英国的国字招牌多年来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改变人们对于国家剧院的一种印象:即人们总会觉得国家剧院的观众是精英,或者是受教育程度较高的观众,而不是像西区那样的平民观众。可见,英国国家剧院从来不因为他具有国家的字眼而为自己贴上精英的标签,相反,他们的作品定位可以是多样的,观众也是多元的。而主流戏剧常常是他们创作的重要类型,甚至是将成功的主流戏剧纳入到商业运作中去,让它的观看群体更大,生命力更长久,《战马》就是这样一部从主流戏剧成功转化过来的商业戏剧。而在我国,国家性质的剧院总是会被自己以及高高在上的评论家们戴上精英的冠冕,认为它们应该以及所能做的必须是体现国家形象和社会教育功能的作品,而商业戏剧恐怕从来就没被纳入过他们的视野。而实际上,如何理解戏剧的国家形象和教育功能呢?如何理解商业和艺术的关系呢?这都值得我们探讨。
舞台剧《战马》目前已经成为英国的文化国宝,女王也曾经莅临观看,国家形象的意义显而易见。它在首演之后移到伦敦西区常年驻演,几乎成为了很多儿童的启蒙戏剧,而在《战马》中所宣扬的爱、和平、勇气的主题又何尝不会感染到每一位观众。可见,戏剧的教育功能不一定是通过慷慨激昂的革命题材,不一定是通过英雄主义的东西体现的,娓娓道来的“爱”其实才是艺术作品最大的感染力,而“爱”的主题也是戏剧作品生命力久长的关键。
再从《战马》的创作过程来看,正是创作者们一开始秉承着精益求精的艺术创作思维才有了之后的商业运作的可能。这既靠足够的资金来保障,也靠时间来堆积,受国家资助的国家剧院无疑具有先天优势。《战马》中光研发舞台上那些神采飞扬的马就花去了南非开普敦掌上乾坤偶剧团5年的时间,而制作成本更是高昂,据说引进版制作成本为6000万,光马偶造价就高达360万,而显然这个花去的时间和金钱换来的是巨大的收益,《战马》中最令人惊艳的就在于那些马偶。
一部什么样的主流戏剧能够成功转化为商业戏剧呢?其实,商业戏剧就像电影类型片一样具有固定的模式,而在艺术创作的精良保障之余,认认真真讲好一个具有大多数人认同的真善美的故事则是最重要的。然而就这点,我们的创作者似乎都无法达到。反观中国当下,却很有意思,曾经拥有实验先锋旗帜的导演孟京辉近年来的作品大多走的是商业运作的路子,可他的作品本身却又并非商业戏剧的样式,好好地讲故事从来不是他的重点,受众群定位不准确也导致了今天的孟京辉仅仅是个招牌,仅此而已。而更多的主流戏剧呢,似乎受制于国家院团的性质,主旋律的意味更浓,讲一个打动人心故事的能力似乎也欠佳,又何谈商业化转化。而我们的商业戏剧由于大多出自民营制作团队,过于追求盈利,制作上更是追求短平快,喜剧成为了最抢手的类型,可是过于追求肤浅、滑稽的笑料又让讲故事遭遇了滑铁卢。原来,在我们的戏剧视野里,像《战马》这样安安静静地讲好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是这么的难。
2015年《战马》来了,它将席卷中国北京、上海、广州等南北戏剧重镇,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止步于用强大的资金和人力复制一场好戏,那么我们还不如不引进,因为观念永远比技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