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起:我的“自由艺术”探索——兼谈德国“自由艺术”与中国美术学院教育的结合

来源:上海艺术家 发布时间:2016-06-17 阅读量:0

艺术开启个人存在的意义

博伊斯说,“艺术=人”1。21世纪的艺术是直接涉及人的问题的艺术。无论是哲学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还是艺术的——新个人英雄主义时代引领社会的大势和潮流日趋显著。时代倾向于认可独立个人在某种特殊领域里的辉煌功绩,以及他的所为对社会的贡献和所产生的世界影响。政治家是这样,艺术家也是这样。尽管尼采的“个人意志”已失去当年的狂热,但悄悄滋生的个人至上主义,不仅没有受到人道主义的理性批判,反而得到社会的极大尊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深化为英雄主义,成为偶像崇拜或精神楷模。多媒体的发展加速了个人信息的传播,扩大的社会也加速了人与人的交流,“极端个人主义”在多元文化的现实中正常化了。

今天的“自由艺术”作为一种当代艺术的风范已不拘于德国,它已经发展成为世界范围内的艺术现象。它是时代的宠儿,也是时代的必然,与时代发展和谐一致。今天引起人们兴趣的不再是“自由艺术”的历史,而是其当下的意义和作用。这个意义关乎自我思考、自我表现、自我价值和自我完善,而作用是对个人存在的意义,个人干预生活和社会的能力,包括个人才智发挥的优势。基于当下人文社会的泛文化性,尤其是信息时代艺术交流的特殊性,“人不需要理解艺术是什么,而是要用全部感受来观察,打开自身的所有感官。通过人对于机会的挑战,对于某种思维方式的应用,从而认识到自己并决定自己对艺术的判断力。”2

怎样让社会理解个人的行为和他的思想,也就是说,怎样让社会理解和认可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个艺术和社会紧密相联系的问题。广义来说,社会要建立一个与艺术相适应的教育体制,以及为艺术自由提供的良好环境。德国社会确实有这样的大环境,德国人也的确为此花费了近百年时间。

自我探索作为艺术教育之道

一个民族如果以个体觉悟为基础,就必须正视我们之间的异同。正确地认识到这才是真正的“人之常情”。自由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汇,而是一个人的根本需求。他首先需要人对自己的爱、无私的奉献、自我表现的完全释放。达到这种积极自由的要求,首先要培养自己对自由的认识和产生需求的觉悟。那么,这个被感知到的觉悟,又必须经过不同的过程来自觉地完善。沉溺在低俗和实用主义的混乱里,是社会走向进步的必然阶段。但是,如果我们从积极态度来对待这个实际问题,看懂艺术的道理,就需要具备一个新的视觉头脑。人对社会的责任感一定是和自身利益息息相关的,重视艺术的教育势必首先从人的基础思想做起。德国社会在重视人的素质培养方面和艺术教育的经验上,做得深入,做得完善,做得彻底。其中特别值得借鉴的基础教育是蒙特索尼教育法(Montessoripaedagogik)3和瓦儿道夫教育法(Waldorfpaedagogik)4。

蒙特索尼教育法是意大利儿童教育家马丽亚·蒙特索尼(Maria Montessori)的教育方法。马丽亚·蒙特索尼出生在一个基督教的家庭,她曾周游世界,是第一个意大利女性医学博士,在残疾儿童医院里做过多年的心理医生。1907年,她在罗马一个叫作圣·劳伦左的贫民区创建了一所“儿童之家”(Kindhaus),很多无依无靠的底层儿童也受到她的爱护和教育。在短时间内,孩子们就学会了计算和写字。由此马丽亚·蒙特索尼产生了建立一个完整的儿童教育体系的想法。1924年6月,第一所正式以她命名的蒙特索尼学校在德国的耶纳城诞生。同年,她在奥地利也建立了一所蒙特索尼学校。从此,蒙特索尼学校在欧洲和全世界相继出现。

蒙特索尼教育的哲学思想,是强调儿童独立性、重视儿童的自身价值观。儿童要培养自己学习的能力,不要干预他们或盲目批评。奖惩对儿童都是有害的。要让儿童较早而自然地树立独立学习的动机,尊重他们的意愿,鼓励他们参与成年人的生活和想法。

让儿童自由独立地选择一个教室的角落完成他们在校的作业,也是教学方式之一。蒙特索尼的格言是:“帮帮我,让我自己做。”我儿子西蒙就是在杜塞尔多夫的蒙特索尼学校读完初中的。9岁那年,他竟然写起法国后期印象派和“稚拙派”画家亨利·罗索(Henri Rousseau)的传略5。原来他们今天去美术馆参观,写一个简单的自己喜爱的艺术家自传是课后作业。一个9岁的孩子,凭借不多的词汇量,竟然写起历史艺术名人的“大书”。6

西蒙今年21岁,现在德国亚森工业大学读书。他曾和我谈起拉斐尔的《雅典学园》和卡拉瓦乔,近日又在电话里和我聊起伊门道夫。我十分感慨,孩子能够如此,除了受我一点潜移默化的影响,主要是德国教育的重要作用,是辛勤培养和教育孩子的园丁用心耕耘的结果。我亲身经历了德国社会文化进入了21世纪的传承和变化、社会文明的坚实基础和当代艺术社会的发展,作为“人我”的觉悟,无不使我信服。

瓦儿道夫教育法是瓦儿道夫学校的教学法。是在奥地利的人类学家鲁道夫·斯坦茵勒(Rudolf Steiner)在人类哲理学和他教育改革思想上创建起来的。它是斯坦茵勒个人的精神世界观和理想主义的哲学,融入柏拉图主义的中心内容。倡导精神境界和自然想象结合。人文教育上重点强调个人独创性,通过造型艺术和表演艺术的舞蹈来充分表现个人情操。

1919年斯坦茵勒在德国斯图加特创建了第一所瓦儿道夫学校(Waldorfschule),主要针对劳动阶级的子女。根据瓦儿道夫学校的模式,同类学校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相继被建立起来。作为儿童的特殊教育形式的瓦儿道夫学校深受欢迎。

瓦儿道夫学校的教育除了主要的学科外,安排了更多的实验学科。低年级学生很多时间有艺术课程,而其中主要是绘画,鼓励自由独立的“创作”。瓦儿道夫教育法强调用色彩去寻找感觉。儿童对事物的认识可用自己对色彩的感觉画出来,无须有固定的造型和模式。在这个完全充满灵性的儿童幻想里,太阳是蓝色的,地球是方的,人会飞行,自然万物纯粹用色彩来抽象地表现……一切的绘画都是儿童们的精神外化和反映,一切都归于纯净的心灵美,绘画的题材也相对丰富多样。瓦儿道夫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为十三年学制,老师大都一专多能。“教师是为孩子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是瓦儿道夫学校的格言。

实验课程和手工劳动,就是用极其简单的材料进行建筑构造。材料可以用树棍、草叶、旧报纸、杂物等来搭建。没有既定的模型,没有必须的理论引导,儿童从平面中产生对三度空间的想象。它可能是一个随意的堆积物,可能是两个不规则的木头平面结构,可能是长方形的或椭圆形的石头,可能用废纸盒自制的立体造型,可能是几根简单直立的木条撑着一个自制的屋顶……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启发儿童对体积和空间感的想象力,还有自由实验造型,和以“自我组织的音乐才能”为目标的音乐课程以及讲解艺术和舞蹈。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从自然到受教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从被动变为主动,从无知到有知,从接受到消化,从吸收到创造。博依斯在功成名就时还说:“我在寻找最傻的我。”7那就是说,最终目的还是要学会消化吸收所有的知识,抛弃对自己无用的部分,独立自由发挥个人优势中最精华的部分,回归到自己的我——那个“原我”,那个从前纯粹的、懵懂的我。艺术家更是首先要学会抛弃人为的教育所给人带来的各种负担,从学而不厌到“自悟”,直至走上自由艺术之“道”,又能融会贯通。这是治学成功者的必然过程。

去经验化的自由艺术教育

在艺术学习中,怎样去认识“抛弃”糟粕呢?很简单,任何一个所谓的既定艺术教学纲领和艺术“范本”都是概括性或总结性经验的说教,而艺术的教学是不能有“法”和“则”的,更不能有经验之谈,这些都是前人的所谓“经验总结”。在德国的自由教育里,不谈经验而谈个体的直接感想、体会、意念、梦幻等等,是因为我们不能忽视一个客观事实:学生们的个人背景、教育程度、思维方式和绘画方式不尽相同,性别和个性更为不同。

再者,艺术有别于工艺,所有经验之谈都是一种过去时的模式,与正在进行时里发生或在将来时里将要发生的创造活力无关。所以,艺术经验只能戕害青年人的创作灵感。任何艺术教育形成程式化的教条主义,即意味着已死亡。它不再有鲜活的力量、激动或感动受教育者,不适用后者来学习和效仿。

我个人的体会是,艺术家从来不谈经验。如果稍有艺术的创作体会,也仅仅是艺术家自己的感受。他可能帮助我们去认识无知和不可知的个人经历,却不能帮助后人作为其艺术效仿的参考或找到捷径的借鉴。

艺术是始终在寻找陌生、孤独、荒芜、生猛和绝对个人的题材。艺术家一旦发现一块处女地,便立即兴奋起来,他感到刺激,感觉生命有所希望,也因此诞生了激情。个人的创作热情是阶段性的,和发展没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家更多是随情感的起落而工作和生活。他首先仅仅对自己负责,把个体从生物形态中解放出来。四海为家的孤独还不足以说明他的自由生存状态,那只是他独立创作的行为方式,是他必须“远离尘世”的社会前提,最终他的作品应该是回到社会的主题,对社会有着重要意义。也就是说,艺术家在形式上看来是苦心孤诣地独立在自己的天地里工作,但他永远无法回避社会问题,并抱有自己的兴趣参与讨论,与之联系密切。因为这种独立创作精神财富的艺术工作是不可避免地干预社会的,所以,艺术家形式上消遁的生活方式,其实是积极向上的;艺术家形式上的孤独也是通过创作的结果和社会进行最深刻交流的,所以德国艺术教育明确地反映了艺术家的创作形式与社会对话和沟通的方法,就像一个在实验室里工作的科学家一样,艺术家同样需要独立工作环境和创造性的思考。可以说,艺术家就是艺术科学家。

2003年我受西安美术学院之聘建立杨起教授自由艺术工作室时,回到杜塞尔多夫和伊门道夫讨论过一个关于自由的意识决定艺术家的选择和由此而产生艺术自由的问题。当时的谈话是由伊门道夫提问开始的。他问我,“中国那么多美术院校和专业,每年的毕业生那么多,他们都将是艺术家吗?如果他们都不能成为艺术家,那么他们将做什么?”因为德国的美术学院和艺术大学的毕业生中,仅有占百分之三的人可能成为专业艺术家,还有一小部分的艺术专业毕业生靠部分时间打工,部分时间从事艺术创作,这类艺术家在世界上占绝大多数,因此人们称艺术家是“最富有的穷人”。

一我一艺,我创万物

中国美术教育是在当代流入模式化的,其不良结果之一便是,中国传统文化不能得以很好地继承和发扬。艺术教育公式化、统一化和教条化破坏了艺术教育的创造意义,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的危害。艺术教科书统一编撰,艺术史断章取义、东拼西凑,误人子弟。而艺术大学专业的很多实验习作的范本,也是从国外直接拿来翻印的。没有文字翻译和解释,三言两语胡编胡写,甚至大量的所谓“丛书”充斥着从大学书店、新华书店直到夜晚马路上的书摊。在廉价的书堆里常常会出现印刷质量极为糟糕的米开朗基罗全集、拉斐尔精品选集、伦伯朗画集,甚至卢浮宫艺术大观等等。

中国民族性是最“实用的”、最“人道的”。它的长处在此,它的短处也在此。长处在于以人为本位说,人与人的关系最重要,中国儒家思想偏重人事;短处在于其提倡人本主义和实用主义,不能向较高远的地方发空想,所以不能向高远处有所企求。社会在稳定之后,始则不能前进,继则因其不能前进而失其固有的稳定8。

尽管中国和德国的文化背景、艺术观念各不相同,中国人除了老庄、陶隐、宋禅直至明清以来诸家杂学的传统艺术和美学理论,统统说的是关于以我的个体为中心的意念。这岂不是德国自由艺术里说的以我为中心的自由艺术之主导精神吗?

朱光潜在《谈趣味》里说:文艺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走。东边的景致只有面朝东边走的人可以看见,西边的景致只有面朝西边走的人可以看见。向东走者听到向西走者称赞西边景致时觉其夸张,同时怜惜他没有看到东边景致美。向西走者看待向东走者也是如此。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必大惊小怪。理想的游览风景者是向东边走之后能再回头向西边走一走,把东西两边的风味都领略到,这种人才配估定东西两边的优劣9。

试想,我们将石涛的画论作为参照:“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由此来创建一个与德国自由艺术媲美的中国新艺术观念“一我”,“一人一意,一我一艺。一生我,我创万物!”

中国传统绘画已在世界艺术史中建立了一个伟大的纪念碑,而中国的当代艺术为什么不能继承中国古典传统艺术的人文精神?石涛强调了“我”字,而“我”分大我和小我,即社会的我和个人的我。大我是体现和烘托小我的外部世界,是小我得以展示的和存在的社会基础,小我则是以绝对我为中心,是排他的、唯我独尊的、执着的。大我见气场,小我见精神,也就是说两者相互作用和相互依存,相得益彰!最终对社会影响之大小,必然是小我的力量扩散,也就是说艺术家的独特风格产生的社会影响。不论中国作为东方艺术典型曾是怎样宣扬个人意念的重要作用,今天代表西方当代潮流的德国自由艺术是如此地辉煌地歌颂自我,艺术最终来自人最本质的深处。个人天赋决定了艺术的风格,独立思考和自我创造是艺术家独辟蹊径的唯一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