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艺术是原始的、无经验基础的艺术创作方式，在强烈的个人需要和不可抑制的灵感推动下去描、去画、去雕刻和组装。在原生艺术中，艺术创作的过程本身比艺术更为重要。
在过去的20年里，圣皮埃尔美术馆是巴黎唯一的一家展出重要原生艺术（界外艺术）和自学艺术家的作品的美术馆、公共机构，在这里展出的还有很多与现今的当代艺术理念不相符，尚未得到认可，因此在艺术市场和艺术体系中一些专业艺术家的作品只能占据边缘地位。从这方面来看，可以说这两种艺术家都是界外艺术家，只是具体情况不同，而圣皮埃尔美术馆对这两类艺术家都同样关注和尊重，并积极推出他们的作品。比如，1995—1996年在这里举办的Art Brut & Cie（当代艺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是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展览，极大地推动了原生艺术以及其艺术分支（如怪诞艺术、边缘艺术、新创造等）的发展，我也是这次展览的联合策展人之一。这次展览名列巴黎最重要的三大原生艺术展之列，前两次分别为1967年在装饰艺术美术馆举办的杜布菲画展和1978年在现代艺术美术馆举办的“怪诞艺术”展。而其他一些画展如路易·彭斯、阿尔芒·艾弗希尔、弗莱德·杜和其他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或者比较近期的舒莫（原名Roger Chomeaux，1907—1999，一位在树林中离群索居的当代雕塑家、多媒体艺术家）展，尽管都不属于原生艺术领域，却也都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将近20年的时间内，圣皮埃尔美术馆推出了上百位惊世骇俗的原生艺术家或相关领域的艺术家、专业或非专业艺术家的作品，而对于新一代公众来说，这座美术馆是几十年来法国艺术界最具创新活力的机构。正是多亏了圣皮埃尔美术馆这类机构，昨日的界外艺术得以在今天进入了艺术王国。
从“朴素艺术”到“原生艺术”
然而，“原生艺术”这一概念在亚洲出现得比较晚，比如在中国，艺术评论家不得不用“朴素艺术”来归类非专业艺术家或艺术爱好者的作品。我想我可能是第一个将“原生艺术”概念介绍到中国的人，1997年我的一篇文章《台湾的朴素艺术：生长在西方范畴边界处》被翻译成中文收在当年圣皮埃尔美术馆举办的“台湾朴素艺术展”的展览目录中。策展人、艺术史专家、作家洪米贞在2000年出版了首部介绍欧洲原生艺术的中文书：《异艺分子——原生艺术的故事》（台北：艺术家出版社）。2003年4月，米贞女士又出版了另一本优美的作品，介绍通灵艺术家洪通（1920—1987）。我在当年的文章里介绍了西方语境下“朴素艺术”与“原生艺术”或“界外艺术”的差别，以及它们与另一分支——当代民俗艺术或自学艺术的根本区别，而这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全新的概念，因此在台北艺术史与艺术批评年鉴中被再次发表。但有意思的是，我后来才知道，同样是在1997年，在香港艺术中心也举办了一次名为“发现原生艺术”的艺术展，策展人是来自巴西的罗赛特·马泽拉与来自瑞士的丹尼尔·鲍曼。所以可以说“原生艺术”这个概念大概是17年前被介绍到中国的。
同年，日本京都美术馆举办了“原生艺术”画展，这次展览得到了来自瑞士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中心的芮内维夫·胡兰的大力支持，在此之前，东京银座艺术中心在1993年曾举办过名为“爱洛伊丝”的瑞士原生艺术个展。随后在2000年，轻井泽町美术馆展出了法国最大的公共原生艺术收藏“阿哈西纳”的藏品。但在日本，“界外艺术”（而非“原生艺术”）的概念很早就被引进，1989年来自伦敦界外艺术档案馆的策展人莫妮卡·金莉在京都策划了一系列小型艺术展——如“界外者”、“麦奇·吉尔”、“卡洛”等，随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在东京都十分活跃。“界外艺术”之名是由英国作家罗杰·卡迪奈尔在1972年为自己的一部书名创造的，最初被作为法语中“原生艺术”（ArtBrut）的对应名，但现在界外艺术的涵盖面已更为广泛，包括了所有边缘化艺术形式，并不局限于原生艺术）。在东京银座艺术中心，来自芝加哥的艺术商朱迪·萨斯洛举办了一场小型比尔·崔勒展，将现代美国民俗艺术介绍到日本。但真正具有开拓性意义的是1993年在东京世田谷美术馆展出的“平行视野——现代艺术家与界外艺术”洛杉矶郡立美术馆馆藏全球巡展。这次展览引起了日本国内对界外艺术或原生艺术的广泛兴趣，至少在艺术圈和知识分子圈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原生艺术在中国
我对中国原生艺术了解不多，只曾经在1997年巴黎的台湾朴素艺术展上看到了两三位非常优秀的艺术家，尤其是洪通，他不识字，却非常有才华，偶尔在一所道观做通灵者——现在他已经在国际知名，在纽约也开了自己的画展；还有一位女性画家蔡月昭（1910 —？）和石刻师、画家林渊（1913—1991），他在台中地区创作了著名的埔里“牛耳石雕公园”（林渊的作品深受“原生艺术”概念的创始人让·杜布菲的欣赏）。
最近在洛桑，我有幸欣赏了几卷艺术家郭凤仪（1942—2010）的作品，这位通灵艺术家几年前刚刚过世，威尼斯双年展上还展出了她的画作。她的创作非常接近于我们在欧洲所称的“通灵者艺术”，而我也毫不怀疑，要寻找中国最出色的原生艺术，我们或许要将视线投向非常遥远闭塞的乡间，投向那些离群索居的人们、某些身体或精神残障但富于创造力的人们，或者那些依然生活在传统信仰之中，或者创造了新的奇异的精神信仰或宗教的人群中。原生艺术是一种秘密的表达方式，来自最深层的无意识，它是精神自由的纯粹展现，但这也意味着它与社会传统规范格格不入。另一方面来说，我完全可以想象中国原生艺术——除去中国语言文字以及地方风俗的明显特征——将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原生艺术有着很大程度上的相似性，因为原生艺术是一种未经专业训练、完全自发的艺术创作方式，而我相信人类心理和人类大脑的认知中都有着普遍规则和普遍形式。当然了，与此同时，每一个新的艺术家都会创造属于他自己的表达世界，不管是否来自中国，他的表达将是独特且唯一的。原生艺术将成为一种国际化的表达体系，它将超越国别、文化与个体存在的局限。
繁荣的日本原生艺术
近几年来日本原生艺术的发展非常迅速，原因至少有四点：第一，日本文化中一直有着崇尚神鬼、超现实力量和怪异之事的传统。比如，早在1965年，东京一家专门展出边缘艺术作品的画廊——青木画廊，就展出了欧洲一位非常诡异的素描家弗雷德里希·施罗德-桑纳斯特的作品。而当麦克·休伊特、儒斯特·艾夫斯和乔治·柯林斯合著的《奇异建筑》一书1980年在日本出版时，在全世界范围内为建筑属于自己的幻想家园的自学者和离群索居的怪人隐士带来了极大启迪，而两年后，日本NHK电视台即推出了一档名为“理想社区”的电视节目，专门去欧洲拍摄舒莫以及其他欧洲路旁艺术家的创作。第二个原因是对朴素艺术的极大关注，这一兴趣可能来自亨利·卢梭（1844—1910）、“海关警察”，以及他所受到的早期日本漫画的影响。1986年东京世田谷美术馆的开幕艺术展就叫作“艺术的朴素性”，而第二年又相继举办了数次南斯拉夫朴素艺术家作品展。作为这一系列的延续，十年之后这里举办了“朴素艺术收藏：十年探索之路”回顾展，而第二个十年之后，在2006年又举办了名为“设想卢梭：亨利·卢梭与日本艺术家”回顾展。第三个原因，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精神障碍病人艺术创作而建立的社区艺术中心以及画廊（1995年被正式命名为Able-Art），以及县级、市级政府康复项目的大力支持。在日本，大部分人都知道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附近著名的精神病医院古根艺术中心，以及其中著名的精神病艺术家们。古根艺术中心创始人李奥·纳福哈迪博士（1921—2006）关于艺术疗法的重要论文于1971年在《日本艺术疗法简报》上发表，而最著名的古根艺术家，如奥古斯特·沃拉（1936—2011）或和约翰·豪泽尔（1926—1996），在日本画廊中都长期有作品展出。但其中产生影响最大的，应该要数水野工作室，1958年由出口工芸创立，1964年之后由画家西垣筹一领导。1994年在东京成功举办了首次画展之后，这个艺术中心最好的作品被送往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中心，举办了一场名为“无名的艺术”（这也是对原生艺术的传统定义方式）的画展。这次艺术展促成了日本画廊在2001年与2003年间与美国著名的艺术中心、位于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的“创造发展艺术中心”的双边交流与合作。这种对艺术疗法与日俱增的热情促成了日本Able-Art艺术作品近几年在欧洲进行的一系列展出，例如2008年洛桑艺术展，以及2010年在巴黎由圣皮埃尔美术馆与2004年在近江八幡市滋贺县成立的NO-MA无界限画廊联合举办的画展。最后，日本原生艺术今年来繁荣发展的最后一个原因，是欧洲原生艺术近些年在日本得到的广泛密集宣传，首先有我们之前提到的2000年举办的阿哈西纳藏品展，之后又有2008—2009年巴黎的一家非常重要的原生艺术私人收藏——ABCD原生艺术协会的一部分艺术品的展览。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2009—2010年由爱洛伊丝基金会组织的极其出色的爱洛伊丝巡展。
拓宽原生艺术的边缘
我很理解目前在欧洲原生艺术圈内有一股对中国原生艺术的发现热潮，我也听说郭海平——《癫狂的艺术》一书的作者——在2007年组织了中国首次精神病人原生艺术作品展，并且还正在筹备一所专门的原生艺术美术馆。而就在前不久，我还在日本遇到了台北大学视觉艺术系的苏振明教授，他也对当代各种民俗艺术有着深厚的兴趣。但我真诚地希望，中国不会像日本那样，过早地将原生艺术定位在Able-Art或者说精神病人或精神障碍者艺术这一位置上，因为原生艺术可以来自很多其他渠道，不应该被简单地归结为精神不正常或有精神障碍的人群的产物。这正是杜布菲博士在1940年提出“原生艺术”这一概念的初衷：将原生艺术从医学治疗语境中解放出来，完全作为艺术现象来审视。日本原生艺术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都是残疾人艺术创作或者自闭症患者的创作，而这在原生艺术的广大领域中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原生艺术是原始的、无经验基础的艺术创作方式，在强烈的个人需要和不可抑制的灵感推动下去描、去画、去雕刻和组装。在原生艺术中，艺术创作的过程本身比艺术更为重要。原生艺术同时也是民俗艺术中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它是由非常单纯的人用单纯的手法创作出来的，但这背后有着强大的灵感：虽然在技术上简单无华但在内容与人性价值上有着丰富的价值。
注释：
1. 见《台湾朴素艺术展》展览目录，巴黎：圣皮埃尔美术馆，1997年9月5日—1998年1月23日。
2.洪米贞，《灵魅·狂想·洪通》，台北：雄狮美术出版社。
3.《台湾艺评研究1997—1998》，台北：帝门艺术教育基金会，1999年。
4.“发现原生艺术——渥夫利、爱洛伊丝、穆勒三位瑞士艺术家联展”，香港艺术中心，1997年11月。策展人罗赛特·马泽拉与丹尼尔·鲍曼，文字编辑：丹尼尔·鲍曼、罗尔夫·博登穆勒、雷蒙·埃什、约瑟夫·埃分斯坦、马泽拉·迪·博斯克·巴尔萨、雅克林娜·伯莱-佛莱尔。1996年10月，丹尼尔·鲍曼刚刚继埃尔卡·斯伯里（1924—2002）之后在位于波恩的阿道夫·渥夫利基金会任总监。罗赛特·马泽拉曾与维克多·穆斯戈夫（1919—1984）共同在1981年圣保罗双年展上策划了“不寻常的艺术/界外艺术”，并组织了一场由巴西精神病医生尼斯·德·西维拉（1905—1999）主持的国际界外艺术原生艺术研讨会。
5.“原生艺术”，京都美术馆，1997年9月24日—10月26日。
6.“原生艺术：里尔市现代美术馆阿哈西纳藏品展”，轻井泽町美术馆，轻井泽町，2000年4月15日—7月5日。
7.“比尔·崔勒：朱迪·萨斯洛收藏展”，银座艺术中心，东京，1992年12月4日—12月24日。
8.“平行视野——现代艺术家与界外艺术”展由洛杉矶美术馆馆长莫里斯·塔克曼策划，目前为止依然是最重要的“跨界”艺术展，将原生艺术和跨界艺术领域的经典作品与欧洲、美国现当代艺术领域最重要的艺术家们的作品加以比照展示。一方面有来自古根艺术中心和普林茨霍恩收藏中心的渥夫利、穆勒、爱洛伊丝、达格、尤科姆和拉米雷兹等艺术家的作品，另一方面有保罗·克雷、马克思·恩斯特、维克多·布罗纳、达利、贝尔默和杜布菲等眼镜蛇画派或芝加哥意象派的艺术家——来自罗杰·布朗、格拉迪斯·尼尔森、吉姆·纳特、雷·吉田的收藏——以及巴泽利茨、彭克、阿努尔夫·莱纳、丁格利、梅萨洁、波坦斯基等艺术家的作品。东京展厅是此次画展继巴塞尔、马德里和洛杉矶之后的第四站。
9.郭凤仪（1942—2010）从1989年眼前频见幻象之后开始绘画创作，她画出了惊人的、有时甚至长达五米的作品。2010年9月她的巨幅卷轴在巴黎克里斯蒂安·博斯特原生艺术画廊展出，随后从2010年12月续展到2011年1月15日。此后又于2011年11月18日到2012年4月9日在洛桑原生艺术收藏中心展出。
10.《奇异建筑——个人化的古怪视觉》，纽约：阿勃拉姆斯出版社；日本广播电视台NHK频道1982年推出的影片《寻找理想社区》，导演八木西松。
11.1996年10月5日—12月10日。
12.2006年10月7日—12月10日。
13.为了改变英语中“残废”（disabled）一词的贬义色彩，“蒲公英之家”的负责人播磨靖夫在1995年创造了Able-Art这个词来指代残疾人艺术，（蒲公英之家是1973年建立的一个残疾人机构，位于日本奈良县，从大阪坐火车需要30分钟。）这一更名宣告着一场“运动”的开始，日本残疾人文化协会就此更名为Able Art Japan。同年，艺术史学者佳子在洛桑接触到欧洲原生艺术，并从此开始在日本全境开展了原生艺术研究，并成为了除艺术批评家服部正之外日本最著名的原生艺术专家。
14.见《无名的艺术——水野工作室30年》，都筑响一编，东京：蓝风馆，1994年。“无名的艺术，日本原生艺术”展，策展人小出由纪子，1997年5月27—9月7日。
15.“变化”，朱迪斯·斯科特45幅作品展，东京资生堂画廊，2001年。“神奇的织物：日本制造”，策展人小出由纪子，创造发展艺术中心，奥克兰，2003年10月16日—11月1日。
16.“日本原生艺术”，洛桑原生艺术收藏，2008年，以及“日本原生艺术”，巴黎圣皮埃尔美术馆，2010年3月24日—2011年1月2日。伦敦威尔科姆收藏中心举办的“创造（Souzou）：日本界外艺术”，2013年3月28日—6月30日。
17.“精神的交汇：东方与西方的相遇。原生艺术与日本界外艺术巡回展”，旭川市（北海道），近江八幡市（滋贺县），东京（汐留美术馆），2008年1月—7月，“ABCD精品收藏”，大津市（滋贺县）现代艺术博物馆，2008年10月25日—11月30日。
18.“爱洛伊丝，‘宛若身上蝶’”巡回展，近江八幡市（滋贺县）NO-MA无界限画廊，2009年2月3日—3月29日；东京Watarium当代艺术博物馆，2009年4月4日—7月21日，旭川市（北海道）旭川市美术馆，2009年10月24日—2010年1月24日。
19.在由NO-MA美术馆与滋贺县医疗系统积极推介到欧洲的艺术作品中，有很多优秀的原生艺术作品实例，例如，在收藏家中风靡的泽田真一（b.1982）的陶俑作品、或是小幡正雄（1943—2010）或修司隆（b.1974）等原始简单的画作。
（本文原载上海大学出版社《原生艺术》杂志第一辑，本刊获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