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种创造性变革 艺术家的贡献至关重要

作者:罗怀臻 来源:解放日报 发布时间:2019-05-30 阅读量:0

《梁伟平唱腔精选集》即将出版发行,我端详伟平“精选集”封面上的照片,种种回忆,漫上心头。照片是他新拍的,依然英俊潇洒,意气风发,可是岁月还是不经意累积在了他的面庞上。

伟平是我生活中的挚友,也是与我在淮剧变革戏曲创新道路上攻城拔寨、浴火同行的战友、诤友。自1991年经他游说,我从上海越剧院调动到上海淮剧团,1999年又离开淮剧团至今天,在近30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始终能推心置腹,心无芥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为有梁伟平这样的老友感到知足,也视之为人生积累的感情财富。

上海淮剧团的《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武训先生》被称为“都市新淮剧”的“三部曲”,它们都是由我编剧、梁伟平主演的。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提出“都市戏曲”理念,梁伟平是最诚恳、最坚定和最传神的实践家与诠释者,假如在我和伟平的戏曲生涯里抽去这三部代表作,我想我们彼此毕生从事戏曲艺术的存在感与成就感恐怕都要大打折扣。

回首当年,“都市新淮剧”的理论思考和创作实践,正是上海淮剧于客居之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场突围之战。90年代初,当全国戏曲普遍面临困境的时刻,上海淮剧团的处境也很艰难。但是困难没有令淮剧人屈服,反而促使大家团结奋进,并在短时期内实现了绝地反击。上海淮剧团于90年代先后创演的《金龙与蜉蝣》与《西楚霸王》,对萎靡不振的上海淮剧甚至全国地方戏曲形成了势能强劲的冲击波。所谓“不曾经过,如何懂得。不曾亲历,怎知珍惜”。今日回头去看,倍感共同经历过的忧患与奋斗,既是艺术创作的机缘机遇,也是人生经历的情分情缘,点点滴滴,弥足珍贵。

梁伟平是1957年出生的人,小我1岁,《武训先生》是我为他创作的第三个剧本,也是与他合作的第三部“都市新淮剧”。我曾对伟平说:“《武训先生》是我送给你60岁的生日礼物,我希望我们能在人生的花甲之年再为淮剧和戏曲做点什么。”中国社会在现代化、都市化与国际化的快速发展进程中已经越来越具有了自信心,传统文化、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也越来越受到重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强调变革的戏曲,在进入新世纪以来,越来越重视对于各自传统的回归。从戏曲确立剧种风格的“乡土化”,到走进城市与时代同行的“去乡土化”,再到在现代化、都市化与国际化背景下自觉选择积极实施的“再乡土化”,上海淮剧团通过《武训先生》的创作演出,对于中华传统戏曲文化的当代发展作出了艺术的回应。

每个剧种、每个剧团的艺术进步,都会在特殊的历史阶段涌现出具有标志意义的关键人物,这些人仿佛带有先天的使命,他们在创造剧种艺术新高度的同时,也在推动着剧种的时代转型,并且因之而成为一个时期公认的领军者。如京剧的“四大名旦”,豫剧的“五大名旦”,越剧的“十姐妹”;或如粤剧的红线女,汉剧的陈伯华,黄梅戏的严凤英,淮剧的筱文艳,沪剧的丁是娥等。梁伟平则属于改革开放40年来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戏曲领军者。他与越剧的茅威涛、黄梅戏的韩再芬、川剧的沈铁梅、豫剧的李树建、蒲剧的任跟心、评剧的曾昭娟、梨园戏的曾静萍、甬剧的王锦文等一批有信念、有追求、有实验精神,善于继承且勇于挑战自我的创作型表演艺术家一道,共同撑起了世纪转换和文化转型期中华戏曲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天空。出了名的演员很多,获过奖的演员也很多,如上述在创作实践中完成自己的代表作并为所在剧种留下保留剧目的真正戏曲艺术家并不多。梁伟平作为其中的一员,应该感到骄傲。

考量戏曲演员的创造意义,检验戏曲演员保留剧目的艺术价值,唱腔的创造和唱段的流传是一项重要的检测指标。在我看来,梁伟平在这两方面都很成功。

梁伟平的唱腔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而他的唱腔风格的形成又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继承传统戏,在不断的学习和交流中,逐渐形成淮剧小生的演唱特点,改变了淮剧小生、须生曾经不分的情形。第二阶段是他在新剧目中的创作,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他在“都市新淮剧”三部曲中的探索,蜉蝣、项羽、武训,都不是传统小生的形象,但他以小生演员的底色应工,经过创新创造,为戏曲舞台的小生演员塑造艺术人物拓宽了内涵和外延,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对于淮剧唱腔艺术,梁伟平拥有两重身份。一重,他是一名开拓者。与许多地方戏一样,由于剧种形成的时间、环境以及代表性艺术家等原因,剧种的行当发展并不平衡,以筱文艳为代表的前辈艺术家创造了淮剧旦角艺术的高峰,淮剧的生角艺术相对却有差距。淮剧的八大流派中也以旦角表演流派最为完整和成熟。而梁伟平则将淮剧带入生角艺术的全盛时期。

再一重,梁伟平是一名引领者。“都市新淮剧”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中国地方戏曲的创作,梁伟平在这三部曲中的表演也成为许多年轻演员学习的范本。尤其在唱腔艺术上,已经有学者在进行专门的研究。其雅俗共赏的海派特色也非常符合大众的时代审美,像《金龙与蜉蝣》中的“不提防”、“寻生父认生父”,《西楚霸王》中的“不为霸业为佳人”、“滔滔一派东逝水”,《武训先生》中的“夜深沉”等唱段都已经在沪苏浙一带普遍传唱,其广泛度不亚于淮剧的著名传统剧目。

梁伟平的唱腔已经具备了明显的流派特点。首先,他具备了欣赏角度的风格特征:其唱腔行腔圆润连贯,轻巧柔和。于酣畅中见俏丽,于细腻中见洒脱,而在总体精神上保留着江苏北派的阳刚之气,形成了秀美典雅、刚柔相济的梁氏风格。其次,他具备了鲜明的标识度:有着标志性的咬字、归音和演唱旋律的曲线。他的开口往往是轻起轻送的,用心处理,用情演唱。而在行腔过程中极为重视轻重缓急的曲线拿捏,不一味轻缓,也不一味激越,有一种得心应手引领听觉的自如自信。有时,他的声线会出现滑音,即陡然起或陡然降,如他在《金龙与蜉蝣·认父》中那句经典滑音“把儿伤”的“伤”字,几乎戏曲演员中没有人这样处理过吐字和行腔。他天赋好嗓门,音色美,音域广,音质透晶脆亮,高低音运用自如。他以真声演唱最高音可达d3(俗称嗨d),在生行中十分罕见,令人叫绝。这一标志性的声腔旋律在武训、蜉蝣等人物的核心唱段中反复运用,魅力独特,功力独到。再次,他对淮剧声腔艺术贡献很大:他拓展了淮剧人物塑造的人性体验,发展了淮剧声腔的旋律化审美,丰富了淮剧剧种的表现力,扩大了淮剧的传播广度。

综观中国戏曲发展史,一个剧种是否进行了创造性的变革、何时进行这场变革,决定了这个剧种之后的呈现面貌和道路走向,甚至带来剧种地位上的差别。其中艺术家的贡献又是关键中的关键。“四大名旦”的创新奠定了京剧的格局,“十姐妹”的改革奠定了越剧的格局。而淮剧在相近时期则在向剧种化努力,以筱文艳为代表的淮剧第一代艺术家完成了淮剧从乡村到城市、从广场到剧场、从戏台到舞台的历史性转化,为淮剧在都市的立足发展和全国性的传播,夯实了基础,提供了条件。作为筱文艳先生亲自招来上海并亲自教导的门生,梁伟平不负前辈老师嘱托,不负家乡父老厚望,在上海淮剧生存发展的关键时期,挺身而出,勇立潮头,为淮剧在上海的发展,为当代戏曲艺术的创新,付出了创造性的劳动,作出了创新性的贡献。

伟平向来谦逊,不敢轻言“梁派”。以我浅见,热心的观众,有心的学者,不妨研究起“梁派”。这个“梁派”,还不仅仅指梁伟平的声腔特点,也包括梁伟平的舞台表演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