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丹
【摘要】学界在阐释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演进观时经常随意使用“形态”和“阶段”。通过追溯和分析马克思在《大纲》等文本中关于社会历史演进问题的经典表述之原文、英译文和中译文,可以看到“形态”和“阶段” 的混用不仅是一个由马克思自己的文法疏忽引起的翻译问题,更是一个理解问题。澄清混乱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马克思是用“形态”表示人类史前史阶段中的诸种社会形态,诸形态有其实质上的一致,即它们都是人类不自由的社会。相反,马克思是用“阶段”表示人类社会发生了质的飞跃,进入了真正的自由的人类历史时期。在这一尚未被辨明的区别的基础上,马克思的有关思想可以呈现为更明晰有序的格局,即人类社会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形态,但以自由为尺度,却只有两大阶段。“形态”与“阶段”之准确区分也为人们理解社会历史演进的多样性留下了广阔空间。
【关键词】社会历史演进;形态/Form;阶段/Stufe;翻译;阐释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4-0014-07
作者简介:刘 丹,江西人,(广州510275)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一、问题:“形态”和“阶段”分歧的根源何在?
国内学界在阐释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演进观时主要有以下两种说法:一是以《大纲》为文本依据,提出“人类发展三形态或三阶段论”———人类社会经由人的全面依赖关系的形态进入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形态,最后进入到自由个性阶段;二是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经典阐述为准,坚持“人类发展五形态或五阶段论”———人类经济社会形态的演进序列大体可划分为亚细亚、古代的、封建的、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最后人类将进入到无阶级对抗的社会形态即共产主义社会。①
对于上述阐释,笔者有以下几点疑惑:首先,经过考察发现,“形态” 或“阶段” 两种说法在理论界均较有影响,那么这两种主要观点的分歧是否是由翻译导致的?如果是,引起该翻译问题的原因又是什么?其次,除了翻译问题之外,造成“形态” 和“阶段” 之分歧的更深层原因是否是国内学术界对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演进观之理解并不到位?最后,如果国内学界对马克思的社会历史演进观之理解和诠释是不到位的,那么马克思的本意又是怎样的?
下文将循着上述脉络,回归到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演进的经典表述之德文原文、英文译文,并同中文译文进行比较,借翻译问题来廓清理解问题,试图说明“形态” 与“阶段” 在马克思的文本中的不同含义,并且试图厘清人类发展阶段及经济社会形态二者之间的关系。
二、文本:马克思社会历史演进观经典表述之原文、英译和汉译的考察与比对
许多理论问题或争议往往是由翻译以及翻译后的诠释所引起的。要想真正弄清马克思关于“形态”与“阶段”的使用是否存在区分,单纯讨论中译本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回溯原文并参考英译文,以澄清作者是如何用词的。以下是有关文本。
1.“人类发展三阶段或三形态说”
德文原文:
Persnliche Abhngigkeitsverhltnisse (zuerstganznaturwüchsig)sinddieerstenGesellschaftsformen,indenensichdiemenschlicheProduktivittnuringeringem UmfangundaufisolirtenPunktenentwickelt.PersnlicheUnabhngigkeitaufsachlicherAbhngigkeitgegründet,istdiezweitegrosseForm,worinsichersteinSystem desallgemeinengesellschaftlichen Stoffwechsels, der universalenBeziehungen,allseitigerBedürfnisse,unduniversellerVermgenbildet.FreieIndividualitt,gegründetaufdieuniverselleEntwicklungderIndividuenunddieUnterordnungihrergemeinschaftlichen,gesellschaftlichenProduktivittalsihresgesellschaftlichenVermgens,istdie3teStufe.Die2teschafftdieBedingungender3ten.Patriarchalische, wieantikeZustnde(ebensofeudale)verfallendaherebensosehrmitderEntwicklungdesHandels,desLuxus,desGeldes,desTauschwerts,wiediemoderneGesellschaftingleichemSchrittmitihnenemporwchst.①麦克莱伦(大卫)1971年译文:
Relationshipsofpersonaldependence(whichwereatfirstquitespontaneous)arethefirstformsofsocietyinwhichhumanproductivitydevelops,thoughonlytoaslightextentandatisolatedpoints.Personalindependencefoundedonmaterialdependenceisthesecondgreatform:inittheredevelopedforthefirsttimeasystem ofgeneralsocialinterchange,resultinginuniversalrelations,variedrequirementsanduniversalcapacities.Freeindividuality,whichisfoundedontheuniversaldevelopmentofindividualsandthedominationoftheircommunalandsocialproductivity,whichhasbecometheirsocialpower,isthethirdstage.Thesecondstagecreatestheconditionsforthethird.Patriarchalandancientsocieties(feudalalso)declineastrade,luxury,moneyandexchangevaluedevelop,justasmodernsocietyhasgrownupsimultaneouslyalongsidethese.②
尼古劳斯(马丁)1973年译文:
Relationsofpersonaldependence (entirelyspontaneousatthe outset) are the firstsocialforms,inwhichhumanproductivecapacitydevelopsonlytoaslightextentandatisolatedpoints.Personalindependencefoundedonobjective[sachlicher]dependenceisthesecondgreatform,inwhichasystemofgeneralsocialmetabolism,ofuniversalrelations,ofallroundneedsanduniversalcapacitiesisformedforthefirsttime.Freeindividuality,basedontheuniversaldevelopmentofindividualsandontheirsubordinationoftheircommunal,socialproductivityastheirsocialwealth,isthethirdstage.Thesecondstagecreatestheconditionsforthethird.Patriarchalaswellasancientconditions(feudal,also)thusdisintegratewiththedevelopmentofcommerce,ofluxury,ofmoney,ofexchangevalue,whilemodernsocietyarisesandgrowsinthesamemeasure.①
中央编译局1979年译文:
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因此,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一道发展起来。②
中央编译局1995年译文:
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因此,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 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③
2.“人类发展五阶段或五形态说”德文原文:
EineGesellschaftsformation gehtnieunter,bevoralleProducktivkrfteentwickeltsind,fürdiesie weit genug ist, und neue hühereProduktionsverhltnissetretennieandieStelle,bevordiemateriellenExistenzbedingungenderselbenimSchoβderaltenGesellschaftselbstausgebrütetwordensind.DaherstelltsichdieMenschheitimmernurAufgaben,diesielsenkann,denngenauerbetrachtetwirdsichstetsfinden,daβdieAufgabeselbstnurentspringt,wodiemateriellenBedingungenihrerLsungschonvorhandenorderwenigstensimProzeβihresWerdensbegriffensind.IngroβenUmrissenknnenasiatische,antike,feudaleundmodernbürgerliche Produktionsweisen als progressiveEpochenderkonom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 bezeichnet werden. Die bürgerlichenProduktionsverhltnissesinddieletzteantagonistischeForm desgesellschaftlichenProduktionsprozesses,antagonistischnichtimSinnvonindividuellemAntagonisums,sonderneinesausdengesellschsftlichenLebensbedingungenderIndividuenhervorwachsenden Antagonismus, aber die im Schoβ derbürgerlichen Gesellschaft sich entwickelndenProduktivkrfteschaffenzugleichdiemateriellenBedingungen zurLsung diesesAntagonismus. MitdieserGesellschaftsformation schlieβtdaherdieVorgeschichtedermenschlichenGesellschaftab.④
英文译本:
Nosocialformationiseverdestroyedbeforealltheproductiveforcesforwhichitissufficienthavebeendeveloped,andnewsuperiorrelationsofproductionneverreplaceolderonesbeforethematerialconditionsfortheirexistencehavematuredwithintheframeworkoftheoldsociety.Mankindthusinevitablysetsitselfonlysuchtasksasitisabletosolve,sincecloserexaminationwillalwaysshowthattheproblemitselfarisesonlywhenthematerialconditionsforitssolutionarealreadypresentoratleastinthecourseofformation.Inbroadoutline,theAsiatic,ancient,feudal,andmodernbourgeoismodesofproductionmaybedesignatedasepochsmarkingprogressintheeconomicdevelopmentofsociety.Thebourgeoisrelationsofproductionarethelastantagonisticform ofthesocietyprocessofproduction— antagonisticnotinthesenseofindividualantagonismbutofanantagonismthatemanatesfromtheindividualssocialconditionsofexistence— buttheproductionforcesdevelopingwithinbourgeoissocietycreatealsothematerialconditionsforasolutionofthisantagonism.Theprehistoryofhumansociety accordingly closes with this socialformation.①
中央编译局1995年译文:
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②
三、分析:“形态”与“阶段”的混用——翻译问题抑或理解问题?
通过阅读并比对这几个文本,笔者在上文中提出的第一个疑惑之答案已经浮出水面。马克思在表述人类社会的演进过程时使用了两个性质并不相同的词———Form 和Stufe,英译为form 和stage,中译为“形式” 或“形态” 和“阶段”。在《大纲》中,马克思的表述从“最初的社会形态”、“第二大形态”,接着陡然转变成了“第三阶段”,然后是一句“Die2teschafftdieBedingungender3ten” 这样并不算清楚的、简省的表述,此句在序数词2te和3ten后面并没有加上名词,而是直接用序数词来指代名词。英译本和中译本的译者们可谓尽责,都把此句补充完整并译为“第二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Thesecondstagecreatestheconditionsforthethird)”。此句一出,便为学界提炼出“三阶段论”提供了坚实的文本基础。另外,联系马克思写下的前后文(“Form”与“Stufe”在一段文本中同时出现),“Die2teschafftdieBedingungender3ten”无疑又暗中等同了“形态” 和“阶段”,故“三形态说”也无可厚非。此先河一开,国内学界便再也不去仔细区分“形态” 和“阶段” 了,而是默认二者同义,以至于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一段从未出现“阶段(Stufe/stage)” 而仅使用“形态(Form/form)”的表述中也可以引申出所谓的“五阶段论”。这究竟是孰之过也?究其最初原因,大概还得归咎于马克思之疏忽大意。马克思心中既有丘壑,大可将这句话表述清楚和完整,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仅给读者留下这么一句令人浮想联翩的简省句。大概马克思当年也未曾料到自己的疏忽竟给百年之后的学界带来如此大的混乱吧。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这样一个疏忽,因为《大纲》毕竟只是手稿而已。
看来想要真正还原马克思的社会历史发展图景并彻底厘清“形态” 和“阶段” 之关系,我们还得再从原文考察起。回到那句“Die2teschafftdieBedingungender3ten”,分歧的起因在于序数词的使用。一般而言, “第一……第二……第三……” 这样一串序数词后会跟随同一个名词,以使整个语句在性质上保持同一,故作者往往可以进行简省写作,这也是语言经济性原则。然而马克思偏偏使用的是“Stufe(stage/阶段)”和“Form (form/形态)”这样两个性质明显不一的词汇,因此一般语法意义上的序数词后可省略同一个名词的写作方式在这是不适用的。于是,这句话可能的阐释看来有4种,即“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第二种形态为第三种形态创造条件”、“第二种形态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以及“第二个阶段为第三种形态创造条件”,其中第4种是明显别扭的(因为原文中“第二” 后跟随的是“形态” 一词),可以首先舍弃。
在做出判断之前,让我们先来考察一下Form与Stufe以及form与stage的意思。在德语中,Form具有形状、模型、(服装) 款式、(文章)体裁、印版、(哲) 形态或形式、举止、礼节、(身体和精神)状况等意思①,Stufe具有阶、梯级、等级、(发展的) 阶段、音级、矿块、(衣服上)横向的褶子、(多级火箭的) 级等意思②。在英语中,form具有形状、外形、体型、模型、(事物的) 存在形式或形态、种类、(哲)形式、词形、表格、行为举止等释义③,stage具有舞台、场所、平台、层、阶段、时期、步骤、程度、分期等释义④。我们可以发现, “形态”(Form/form)侧重于表达事物呈现出来的样子,而“阶段” (Stufe/stage) 关涉的是事物发展之程度。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形态与形态之间不存在质上上升的递进关系,只是各不相同而已;而阶段与阶段之间却是有递进关系的,常常存在着低级阶段和高级阶段之分。
可见,“形态” 和“阶段” 在语词上的区分是明显的。于是, “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和“第二种形态为第三种形态创造条件”这两种阐释将和上文表述的“最初的社会形态”、“第二大形态”与“第三大阶段” 相冲突,因此我们可以把它们排除出有效的阐释之列。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形态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这一种可能的阐释了。这一阐释将意味着“人类社会发展两阶段论” 或者说“形态” 与“阶段”的彻底区分: “人的依赖关系的最初的社会形态”(前资本主义社会) 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第二大形态” (资本主义社会)就仅仅是同一个社会阶段———人类的史前史阶段———中的两类社会形态而已,而非两个递进的社会阶段,只有之后的“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阶段”才是相较于前一个阶段更进步的下一个社会阶段———真正的人类历史阶段。
这一阐释合理吗?符合马克思的原初意思吗?我们已经无法从《大纲》的段落中找到直接的根据了,然而如果我们能在同一时间段或稍晚时候的马克思著作中找到支持这一阐释的文本依据,便能大大提高这一在排除法中胜出且仅存的阐释之可信度了。
经查,笔者发现“第二种形态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这一阐释与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表述是互为理论支撑的: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⑤
马克思在这段话中所表述的是迄今为止的经济的社会形态之演进过程,原文中使用的词汇是“Gesellschaftsformation”、“Form”,英译为“socialformation”、“form”,并未出现“Stufe” 或“stage”,这恰恰佐证了人类史前史的各种社会形态之间的区别仅仅是形态间而不是阶段间的区别。马克思是在描绘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形态,当然不必用到“阶段(Stufe/stage)”这样的词汇。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表述“最初的社会形态” 时,用的词是“Gesellschaftsformen”。“Gesellschaftsformen” 由“Gesellschaft”(社会)和“Formen” (形态) 两个词合成,词干“Formen”是“Form” 的复数形式,相应地,英文译本也译成了表示复数的“thefirstsocialforms”;而马克思在表述“第二大形态” 时,用的则是表示单数的“diezweitegrosseForm”,相应的英文译本也译成了表示单数的“thesecondgreatform”。然而,在中文译本中,无论是“最初的社会形态” 还是“第二大形态”,都看不出“形态”表示的究竟是多还是一,这显然又是一个“翻译问题”。笔者认为“Formen” 与“Form”的单复数区别决不再是马克思的疏忽,相反这正是马克思原意的体现。马克思在《大纲》中以“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 为小标题,归纳了多种亚细亚的所有制形式、古代的所有制形式、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等形式,可见,马克思用“Formen”要表达的是前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形态是多样的,并不是单一的;而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所有制形式只剩下资本主义私有制这一种,所以此时的“形态” 是单数的“Form”。或许有观点会质疑,既然同处于人类史前史阶段中的“Formen” 与“Form” 之间并不存在质的差别,为什么马克思要用“最初的”、“第二”这样有递进关系的序数词来修饰前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呢?笔者认为“最初的”、“第二” 所涵摄的递进关系仅仅是时间上的推进关系,所表示的区别仅仅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和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在生产力的发展状况、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等外形上的区别。
“Formen”代表的是具有共同特征———人主要依附于人,受制于自然必然性———的前资本主义社会各形态之集合,与“Form” 背后代表的以“人被物支配,受制于经济必然性” 为特征的单一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形态相区别。“Formen”的使用正好能够协调《大纲》中关于人类史前史阶段具有两类社会形态的表达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关于人类史前史阶段具有四种经济社会形态的表述,因为《大纲》中“最初的社会形态” (复数Formen)是多而不是一,能够涵盖现代资产阶级生产方式之前的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等各种生产形式所代表的各社会形态。
马克思在随后的《资本论》中对社会历史做出的划分亦与“两阶段论”的阐释是一致的: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①在马克思看来,处于史前史阶段各社会形态(毫无疑问包括资本主义社会) 中的人都是不自由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主要依附于人,人与人的关系的中介是财产、宗法、血缘、感情等因素,受制于自然必然性;资本主义社会则把这些都破坏并简化了,只剩下以商品、货币、市场、资本等物性因素来中介人与人的关系,这些物与物的关系甚至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关系,以至于让人滋长出个体独立的意识形态幻觉,但实际的情形却是人的自由全都捆绑在了“物(资本)” 上了,整个人类受制于经济必然性。在所有这些经济社会形态中,人与人的关系总被第三者中介着、支配着,且这一“中介”往往挣脱出人之总体性关系的结构,趋于疏远化、独立化与抽象化,进而异在地与人之关系总体发生根本性的冲突。而自由人联合体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则要求消灭并罢黜中介的独立化及其对关系总体的扭曲,直接地实现(恢复)人与人之普遍交往,进而展开真正的人类历史。《资本论》中这样的表述再次佐证了人类史前史阶段中的各经济形态都同样是“形态(Form)”,并非是不同的“阶段(Stufe)”,在马克思看来,它们之间并没有质的差别,而只有自由人联合体社会才是相较于史前史阶段的下一个阶段。不少持“三阶段论”的学者也感受到了这一区分,如日本学者望月清司在谈及如何解读马克思对历史的划分时,就强调要把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当作一个整体来理解第三阶段。① 实际上,马克思正是持“两阶段论”。
至此,我们已经可以判定“第二种形态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这一阐释是合理的且合乎马克思的原初意思的。“形态” 和“阶段” 在马克思的中晚期著作中是有谨慎区分的,尽管这种区分由于他本人的文法疏忽几乎未被后人察觉。“形态”与“阶段”不仅在语词上是有区别的,而且在概念上也是有界限的:阶段能够涵摄形态,一个阶段可以是一种形态;相反形态却不能涵摄阶段,一种形态不一定可被称为一个阶段。例如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初稿)中,马克思谈到“各种原始公社(把所有的原始公社混为一谈是错误的;正像在地质的层系构造中一样,在历史的形态中,也有原生类型、次生类型、再次生类型等一系列的类型) 的衰落的历史,还有待于撰述”②。其中“再次生类型”(typetertiaries)便是人类历史的新一个阶段即共产主义社会,但它同时是一种社会历史形态(formationhistoriques)。然而,回溯到《大纲》核心段落的表述,马克思却并没有用形态(Form)来替代阶段(Stufe)。“形态” 与“阶段”之辨(或者说“两阶段论”)还为马克思理论在社会历史进程演进的多样性上留下了广阔空间。在人类史前史阶段即第一阶段中存在着不同社会形态,它们既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中出现,也可在同一时间在同一空间中共存。正如上文提及的,阶段之间具有质上上升的递进关系,形态之间则不必要具有这种时间上的连续性和强制性,仅仅是形式上不同。因而,在同一阶段中的各形态都具有存在上的相对独立性,形态与形态之间并不具有在时间上出场的前后相继性,前一形态也不必成为后一形态的前提;而阶段与阶段之间则会具有这样的前后相继性,人类社会的第一阶段将为其进入第二阶段准备好条件,为整个社会发生一个质的飞跃做好铺垫。“形态” 和“阶段”的区分正合乎马克思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初稿) 中所表达的意思, “两阶段论”正可以解决“卡夫丁峡谷”的难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马克思对社会历史的演进过程的看法归纳如下:人类社会将经历史前史和真正人类历史这两个阶段;在人类史前史阶段只存在着不同的社会形态。当人类生活于史前史的各经济社会形态中时,人或依附于人,或受制于物,均处于不自由的状态,而只有当人类通过革命进入到真正人类历史阶段,人类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因此,笔者认为我们不能混淆“形态”和“阶段”,随意地使用“人类发展三形态或三阶段” 及“人类发展五形态或五阶段”的这样的说法,如此的说法不仅是翻译上的错误,甚至会让读者产生对马克思思想的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