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本心——孟子心灵哲学研究

作者:沈顺福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2-29 阅读量:0

沈顺福

【摘要】孟子之心分为人心与本心。人心是欲望。欲望具备些许理智,不可等同于思维之心。本心即仁、义、礼、智四端,为人性。它是人类生存的基础,即本。人心与本心皆无意志内涵和功能。“志” 指仁义之性,亦区别于意志。“尚志”即养性、任性自然。孟子反对依赖于意志的主观故意。在孟子那里,本心之性远甚于理智性的人心。

【关键词】孟子;本心;人心;心灵哲学

中图分类号:B222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5-0088-06

心是哲学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范畴。早期的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重点便在于心灵是否是实在的存在要素之一。近代德国古典哲学的主体便是以心为核心的唯心主义,而当代哲学的重要分支之一也是以心为主题的心灵哲学。

在中国哲学史上,孟子似乎也很重视心。“人心”、“本心”、“尽心”、“存心”、“养心”等一系列范畴,连同其他范畴一起构成了孟子哲学的基本体系。学术界有人因此认为孟子重心。例如,蒙文通曰: “故孟子虽以性善为说,而言性之说少、言心之事多,正以济说性之难而易之以本心也。殆亦有所困而不得不然者也。由是世硕、告子以来争言性,变而为《管》书、荀卿以后之争言心,此孟子之所以截然划分时代者也。”①张岱年亦曰: “孔墨老都没有论心的话;第一个注重心的哲学家,当说是孟子。”②有人甚至以为孟子“首言‘心学’”③。

那么,孟子之“心”究竟有哪些内涵?它是否具有意志内涵?这便是本文所要探究的主要问题。本文将通过分析孟子的心范畴的种种内涵,试图指出孟子之心并无意志属性。

一、人心④与欲望

孟子之心首指人心。

人心以利益为基本内容,如民心。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孟子·滕文公上》,以下只注篇名) 恒产能够满足人们的心即民心,因此民心的内容便是财产等利益。以物质利益为内容的民心,即民众的欲望。孟子曰: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离娄上》)民心之得失在于是否满足民众的物欲。

人心表现为对名与利的追逐和向往。孟子曰: “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告子上》)人们同心向贵,以名利为企图。心即名利之心。

专心与否亦在于对目标物的执着与否。孟子曰:“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 (《告子上》) 专心于弈与分心于鸿鹄,结果自然不同。这些便是人心。

人们对民心、利心的反应表现为某种情感。孟子曰: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公孙丑上》) 以德服人,心悦诚服,如七十弟子之膺服孔子一般。心即反映感情的主体官能,比如快乐和厌恶。孟子曰: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 (《公孙丑上》)伯夷刚正不阿,好恶分明。好恶之主体便是心。

从人心的内容与表现来看,人心的内涵基本接近于现代的欲望。欲望(desire) 是一个现代术语,主要指“由某种外物而引发的对其的追求的努力”①,比如饥饿与口渴。“由于人们渴望他们喜爱的东西,憎恨他们讨厌的东西,因此,欲望和喜爱是一回事。当目标缺席时,我们称之为欲望;而当目标在场时,我们通常称之为喜爱。”② 由此看来,欲望侧重于“生理性、物质性的追求”③。当然它也包括“对名誉、声誉的欲望”④。侧重于生理性的欲望,更多地关联于生理本能;而对名誉的欲望显然出于某种意识或些许理智。因此,欲望包括两项内容,其首要内容当属生理性、物质性的感觉,比如肠胃对于饮食的反应或渴求;其次,它属于某种理智, “我们称之为善的东西必然是理性人的欲望对象,恶的东西则是人人厌恶的对象。因此,除了感觉之外,这种判断还需要理智”⑤。欲望具备一定的理智属性或特征,黑格尔则称之为“自我意识”,“欲望自身即自我意识”⑥。

虽然欲望含有理智属性,或者说,人类的理智在其中发挥了一定作用,但是这种作用或功能却是被动的,即人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些东西。在这个过程中,人常常会失去理智。或者说,人容易被物欲所左右。因此,欲望或人心,对人类来说,具有一定的消极性、危险性。故在孟子看来人心有害: “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 (《尽心上》) 人心之害类似于饥渴之伤正味一般。人心会干扰人们对正常事物的体验。人心还会影响到人类的语言表达:“"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公孙丑上》)语言之所以蔽、陷、离、穷,原因在于言说者的馋陷之心、私利之意。

既然人欲有弊,孟子便主张纠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滕文公下》)孟子争辩的目的在于“正人心”,纠正人们的贪恋私利、有伤正性之心。

纠正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教化。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尽心上》) 从观念上改变民心。甚至连君主之心也可以匡正。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离娄上》) 其二是寡欲。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 断除各种人欲,便可以养心。

人心、欲望有害而无益,需要约束和寡淡。

二、本心与人性

除人心之外, 孟子之心还具有“本心”(《告子上》)之义。什么是本心?本心是不是能够思维的心?

所谓本心,从字面意思来看,即作为本、起点、源头的心。所谓源头、起点,即初生之心,或曰“赤子之心” (《离娄下》)。“赤子之心”又叫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尽心上》)本心即本有之良知、良能、良心。

孟子认为,本心具体为四心或四端,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公孙丑上》)。人天生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这四心分别对应于仁义礼智,是仁义礼智之本源和开端。

心是仁。孟子曰: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告子上》)仁即本心。心亦是义。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 (《尽心下》)仁者爱人,无害人之心。义者克己,无穿?之心。此心即仁义。

孝源自此心。孟子曰: “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公孙丑下》)厚葬亡亲之孝乃是出于人的内在本心。这便是天道。

礼亦源自此心。万章问曰: “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 “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曰: “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 “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下》)交际之时如果反思“合适与否”,这便是不恭敬、不合礼。以礼交际,自然而然,无待思维。

本心是人之天生材质。这种美好的天性又叫天爵:“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告子上》)仁义忠信(礼智) 等是上天赐予人的贵物,故为天爵。此等天爵,人皆有之, “圣人与我同类者” (《告子上》)。我和圣人一般皆有仁义礼智本性。它成为人们未来道德仁义的基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上》)人们因此而具备道德。“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万物即万事皆以我的本心为基础,沿此至善。比如圣人善养天性,故成为“人伦之至”(《离娄上》)、道德楷模。许多俗人因为不能够善养天性、本心,导致“放其良心” (《告子上》),丧失本心,沦为群氓。

由此看来,孟子之本心,仅仅作为人的先天规定性,并因此成为人生向善成长的基础。作为基础,它无疑是生之本。而生之本,恰恰是心的内涵之一。《说文》曰: “心,人心也。在身之中,象形。”① 心指心脏,简称心。而心脏,在古人看来,乃人类生命活动之元: “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黄帝内经·素问·六节藏象论》)心脏乃生命之基础。故《黄帝内经》曰:“五藏所藏: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为五藏所藏。五藏所主:心主脉、肺主皮、肝主筋、脾主肉、肾主骨。是为五主。”(同上《宣明五气篇》) 心脏藏神。所谓神即精神、生命之根本标志,类似于西方哲学中的soul。有神则生,无神则死。从中医学的角度来说,生命的迹象便是脉象,故心主脉。这表明古人以心脏的跳动为生命的依据或特征。心脏跳动、脉象运动便是生,反之则亡。

《周易·彖传·复卦》亦曰: “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包括两个内涵:“一是天地生物之心,天地万物如生灵一般生生不息,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 ……天地之心的第二个内涵便是自然目的性。”② 心即生义,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生机。故曰:心乃生存、生命之本。

心即生之元,性亦生之本。“本心即性,心与性为一也。”③ 二者统一于生存之本:它们被理解为生存的基础或起点。

三、本心与思维那么,本心是否能够思维呢?孟子曰: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告子上》) “心之官则思”,本心似乎能够思考。本心能否思维、思考、属于思想之心呢?如果将“思”理解为思维,我们首先面对的难题是:这不符合常识。作为思考之心何时不思考呢?思维之心无时不思。既然无时不思,怎么会“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人心不可能不思考。很显然,此处之“不思” 之“思” 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思考。

事实上, 《孟子》中经常出现“思”字,如“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告子上》)。人们不思养身。所谓不思养身,不是说不想养身之事,而是不愿意去养身,不愿意做事以养身。思可以被理解为操作、践行。

孟子曰: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离娄上》)思诚即践行诚。人道当然是人间之事、人为之业。孟子曰: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弗思”应该被理解为非人为、天然本有。孟子曰: “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告子上》) 人人都有贵于自己的东西,只是不去做、不追求罢了。因此守持仁义者,无待于膏粱之味、无加于人文之绣。因此思乃操作、践行之义。

故有学者言思乃“‘保持,操存,不失去’之义,即养心存性,以成就人固有的仁义礼智之善”①。心思之思乃是思想、思念、不忘心,即操心。故孟子引述孔子的话: “孔子曰: ‘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 惟心之谓与?”(《告子上》)操舍的对象便是心。时常念想、操持本心,本心不失。否则便会灭亡。故,心思之义是操心、以保持本心的成长。

苦其心志也是一种操练本心的方式。孟子曰: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告子下》)心性需要磨练,即劳心: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滕文公上》) 苦心磨练的结果是持守本心,并因此成为人中英杰。

这种本心、性、仁义,后人称之为“天地之心”(《周易·复卦·彖传》)。“天地之心”即仁义之性。或者说,仁义之性乃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元。故孟子曰: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上》)我本有的仁义之性乃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元、本,或者说,天地万物皆以我所天然具有的仁义之性为根本。这便是“万物皆备于我”。

天地之心并无思虑。当年朱熹的弟子黄樵仲曾如此理解: “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朱子语类》卷1)黄樵仲便将心理解为思维和观念,认为如果主张天地有心,便意味着天地能够思维。黄樵仲的理解遭到了朱熹的批评。朱熹曰:“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灵,但不如人恁地思虑。伊川曰: ‘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② 天地之心不如人类的大脑与思维。或者说,天地之心,仅指心脏,而非大脑,更非思虑。朱熹称之为“无心之心”:前者之心,可以被理解为大脑或观念(mind),后者则是生存之本的心脏(heart)。所谓的动心,杨泽波亦指出:“‘动心’就是‘使心动’、‘畏难’、‘畏惧’,‘不动心’就是‘不畏难’、‘不畏惧’,完全属于勇的范畴,和认知没有直接联系。”③ 此心和认知无关。心是性,无认知和思维属性。

本心是心脏(heart),生生之元,又叫性。本心即性,并不思虑。

四、“志”“意”与意志

孟子“尚志”,以为“夫志,气之帅也”,提倡“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上》)。这种帅气之志,与现代意志概念只有一字之差。于是,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此“志”即意志。如劳思光将孟子的“大体” 解释为“自觉心”, “意志选择何种方向,乃由自觉心自觉者”①。自觉心似乎是一种具有判断和选择能力的心。德国学者罗哲海(HeinerRoetz)明确提出:“孟子直接将道德判断建立在道德意志之上,其全部工作仅仅是一种呼吁,它促使人们最终下定决心,实现意志所下达的命令。”② 孟子曾提出“可欲之谓善”,有学者将这一命题的提出,解读为“人的意志自由,是一个存在性的事实,而非康德那样的一种理论性悬设”③。至于孟子所主张的“不动气”,便被解读为“意志坚定”④。似乎孟子已经拥有了意志观念或概念。

孟子之心是否具备意志内涵和功能?孟子所“尚”之“志”是否指意志?

《说文解字》曰: “志,意也。”⑤ 志等同于意。孔子曰: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论语·学而》,以下只注篇名)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为政》) 子路问: “愿闻子之志。”孔子答曰: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由此来看,此处的“志”更接近于志向、志愿、理想。如, 《庄子· 刻意》曰:“乐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古人得志的目标是全性,今日得志的标志是名利。得志显然指理想或志向。故黄宗周曰:“主而不迁,志也。”⑥ 志即志愿、坚定不移的志向,如“志道、志学”⑦。这种坚定不移之“志”显然指人们在确定了一个伟大目标之后的执着。

志向远大,因此常常得到人们的颂扬。于是,古人常常将志与《诗》联系起来,并形成一种诗学理论,即“诗言志”。《尚书·尧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亦曰: “诗以言志。” 孟子曰:“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万章上》) 《庄子·天下》说: “诗以道志。” 《荀子· 儒效》云:“《诗》言是其志也。”所谓“诗言志”,即古人以《诗》来表达其志向和理想。志即志向或理想。事实上,志字古义今日亦得以保留,如“志(志向)同道合”。

与志相关的词是意。《说文解字》以二词互解: “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⑧ 事实上,志与意的关系乃是体用关系。其中,志是体,意是用。《荀子·荣辱》曰: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 其中, “志意致修”与“德行致厚”、“智虑致明” 并列。而“德行”、“智虑” 的基本意思是:德之行、智之虑,即行与虑分别是德与智的作用方式。由此志、意关系便可以理解为意乃志的作用方式或表现形态。志与意并非两种心灵状态。志、意一体,前者为体、后者为用。故, 《黄帝内经》曰: “意之所存谓之志。”(《黄帝内经·灵枢经·本神》)意发生于志。志是体,意为此体之用。

孟子对志的理解并无特别之处。孟子曰:“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滕文公下》)得志即实现理想。志指志向、理想。孟子曰: “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尽心上》)所谓伊尹之志,解释为意志,显然不妥。它更接近于志公的志向或理想。如《周易·系辞上》曰: “通天下之志。” 朱熹亦曰:“只是不志于私”⑨ 志向公。孟子曰:“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尽心上》) 得志便可以解释为实现理想。

那么,孟子的志向或理想是什么呢?毫无疑问,仁义乃是孟子的志向或理想。“志” 即“浩然之气” (《公孙丑上》),即“仁义而已矣”(《尽心上》)。故,孟子“尚志”(《尽心上》)。

“尚志”即崇尚仁义之志。以仁义为内容的志,理所当然可以成为气之“帅”: “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公孙丑上》)仁义为主、躯体从之。当人们将志、仁义之性关联起来后,孟子的“以意逆志” (《万章上》) 便得到了解释:透过经验的、现实的意义,寻找本原之志、性。这几乎是尽心知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孟子并无意志概念,但是他提到了意和志。其所谓的志,主要指志向或理想,其内容即是仁义,志即仁义。将仁义理解为志,意味着孟子可以执着于仁义之志而矢志不移。在这份执着的背后,虽然蕴含着“自强不息” (《周易·乾卦·象传》)的精神,却无主体、主宰和自主之义。相反,孟子明确反对任何的主观故意和刻意,基本无缘于今日的主体性。孟子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离娄下》) “由仁义行” 即率性而为,如同植物由种子自然生长,并最终开花结果。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无需人为的。相反, “行仁义” 则突出了主体的主观意愿和刻意,体现了主体的一种自由意志和主体性。孟子放弃了主观意志的选择作用,转向任由人性本身, “居仁由义” (《尽心上》)。而“揠苗助长” (《公孙丑上》) 的寓言则体现了孟子对主观意志的反对:即便是好心、善良意志,也无需提倡。

孟子之心不仅无意志内涵和功能,而且孟子甚至反对人类的因为自由选择而产生的主观故意和刻意。与主观故意相反的人生观便是养性、率性。“率性之谓道”(《中庸》)。率性因此成为儒家伦理精神。

五、结论:德性主题与反对故意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首先,孟子之心分为两类,即人心与本心。人心主要指欲望。本心主要指作为本原的人性。有学者又将孟子之心分为“自然生命之欲与本心”①。其实无异。

其次,孟子不仅没有意志概念和观念,而且反对依赖于意志的主观故意和刻意。无论是作为欲望的人心,还是作为本原的本心或性,均和自由意志概念差别明显。孟子“尚志”。他所说的志,主要指志向、理想,并最终归结为仁义之性。“志”明显不同于意志。在反对主观故意的同时,孟子提出了儒家德性伦理精神:养性、率性。

第三,人心含有思虑,却是消极的理智和意识,较为危险。故,孟子主张清心寡欲。清心寡欲的目的是为了本心。本心无心于思虑。这种无思无虑的本心,用今天的视角来看,与其说是心,毋宁说是性。本心即性。在危险的人心与成人之性之间,孟子选择了本心或性。舍心保性成为孟子的不二选择。舍心的目的是为了尽性、养性。性也因此成为孟子哲学的最重要的主题。

事实上,在中国哲学史上,至少从先秦至汉魏,除佛教之外的中国哲学家,很少有人探讨具备思维功能的心。古人虽然谈论人心,但是,人心只是被动地包含了些许理智性的意识,远别于思维,也不能够等同于现代思维之心。故,张岱年说“孔墨老都没有论心的话”是睿智的,而说“第一个注重心的哲学家,当说是孟子”② 则有所失察。其实,孟子也一样。他们关心的主题是性而非心。人性乃是中国古典哲学(即佛教传入之前中国哲学)的主题,或曰基本问题。自佛教传入中国、并对中国文化产生影响之后,中国哲学家们才开始真正关注起能够思虑的、主观的心。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由较为单一的人性问题(德性、天性、佛性),逐渐转换为心性问题。心性论便成为宋明理学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