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悲凉底蕴

作者:强中华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2-29 阅读量:0

强中华

【摘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被后人解为闲逸、高雅之趣,这当然没错。不过,如果联系此诗的创作背景、陶渊明的其他写菊作品,以及前代及当时的习俗,我们就会发现,陶渊明钟爱菊花有着更为朴素的动机:他希望通过服食菊花,达到养生延年的目的,从而缓解时光流逝、生命衰老带来的精神苦闷。从这个意义上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似“悠然”,其底蕴却是颇为悲凉的生命感叹。

【关键词】陶渊明;菊花;养生延年;悲凉底蕴

中图分类号:B23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4-0123-0

作者简介:强中华,四川南江人,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南充637009)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陶渊明不慕名利、清高闲逸的高洁人格受到后人的顶礼膜拜,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被后人普遍解读为清旷闲逸的象征,甚至“采菊” 这一意象逐渐成为闲逸清高的代名词。比如,唐人包容《酬忠公林亭》云:

江外有真隐,寂居岁已侵。结庐近西术,种树久成阴。人迹乍及户,车声遥隔林。自言解尘事,咫尺能辎尘。为道岂庐霍,会静由吾心。方秋院木落,仰望日萧森。持我兴来趣,采菊行相寻。尘念到门尽,远情对君深。一谈入理窟,再索破幽襟。安得山中信,致书移尚禽。①

显然, “采菊” 与涤除尘念、清闲自适的诗境互相对应。又如苏轼《题李伯时渊明东篱图》: “东篱理黄华,意不在芳醪。白衣挈壶至,径醉还游遨。悠然见南山,意与秋气高。”② 其《书诸集改字》又云: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③东坡认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体现了陶渊明“意高”、“可喜” 的情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为“无我之境” 的代表作。而“无我之境”,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是“人惟于静中得之” 的“优美” 境界④。鲁迅虽然敏锐地看到陶渊明“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但他亦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视为陶渊明“飘逸”、“清幽闲适”、“自然” 的代表作⑤。总之,前人总是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闲适自然联系起来。

可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陶渊明此诗的创作背景,并联系他的其他写菊作品,以及前代及当时与菊花相关的习俗,我们就会发现,前人的理解并非能够完全概括此诗的底蕴。

首先,我们回到作品本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出自陶渊明的组诗《饮酒》之五。如果仅就此一首诗而言,毫无疑问,诗文确实反映了人与自然,以及作者内心世界的高度和谐。从这个意义上讲,前人的解读无疑十分准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 《饮酒》是由二十首诗歌组成的组诗,如果把这一组诗作为一个整体来看, “采菊东篱下” 的意蕴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特别是这组诗之前,陶渊明的《自序》万万不可放过。其文云: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这一小序有三点特别值得玩味:其一,陶渊明酒醉之前常常是郁郁寡欢的,而非“悠然”;其二, 《饮酒》乃是乘着酒兴写出来的,而且是作于“既醉之后”,这就意味着《饮酒》组诗记载的内容并不一定都是纪实,而很有可能是酒醉后的某种想象;其三,酒醒之后,陶渊明对酒醉后创作的诗歌未曾改动,也就是说,作品保留了酒醉后的某种想象。综合看来,我们认为,与其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全是陶渊明实际生活的写照,还不如说是他酣醉之后,处于非理性状态下的某种迷狂之想。退一步讲,即使非理性状态下的某种迷狂之想可以反映出陶渊明以前也许有过“采菊东篱下” 的实际经历,我们也必须深究这样一个问题: “采菊” 与“悠然”之间何以有着如此紧密的关联?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酒醉后的迷狂很有可能正是陶渊明内心深处某种潜意识浮出水面的影子。为什么酒醉之后会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想法呢?正如他自己所云,乃是由于现实生活欢乐太少。因此,借酒消愁,通过酒特别是菊花酒这一“忘忧物” 暂时忘却现实生活中的烦恼①;同时,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某种理想也完全有可能通过酒后的想象得到一定程度的替代性满足。陶渊明“寡欢” 的原因很多,或政治的失意,或生活的压力,等等。究竟是何种现实的烦恼促使他生发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酒中梦想呢?其《九日闲居》及小序似乎可以解答这一疑问。《九日闲居·序》云: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 对比《饮酒· 序》和《九日闲居·序》可见, 《饮酒》与《九日闲居》的创作情景大有区别:前者创作于酒醉后的迷狂,后者却是在无酒可饮、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创作的。因此,相对《饮酒》而言,《九日闲居》及其小序更能代表陶渊明爱菊的真实意图。《九日闲居·序》表明,在重阳节这天,陶渊明面临满园秋菊,无酒可饮,因此颇多遗憾,后来,他居然猛吃了一通菊花②。有菊无酒,为什么会令陶渊明如此遗憾? 《九日闲居》说得非常明白——— “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喝酒可以让人忘却人间的诸多烦恼,服食菊花则能阻止生命的衰老。再结合《饮酒》之七,我们可以推测,在陶渊明眼里,以酒泡菊,饮菊花酒,比仅仅服食菊花更能起到延年益寿的保健作用。所以,有菊无酒,实为美中不足。幸好,独食菊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无酒的遗憾。可见陶渊明钟爱菊花、服食菊花,正是看中了菊花养生延年的保健功能③。

陶渊明看中菊花养生延年的保健功能,这与前代和当时的习俗颇为一致。早在先秦时代,屈原就在《离骚》中高唱: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王逸注云:“言己旦饮香木之坠露,吸正阳之津液,暮食芳菊之落华,吞正阴之精蕊,动以香净,自润泽也。”④所谓“润泽”,其实就是保健的意思。《楚辞·惜诵》亦云:“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 王逸注云:“言己乃种江离,莳香菊,采之为粮,以供春日之食也。”⑤可见,菊花也是拿来食用的。正是由于人们认为菊花具有保健延年的作用,因此,菊花常常被奉为祭品,用以乞求健康长寿。《楚辞·礼魂》云: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王逸注云: “言春祠以兰,秋祠以菊,为芬芳长相继承,无绝于终古之道也。”⑥ 秋菊与春兰成为乞求长寿的祭祀品和吉祥物。

汉代亦有服食菊花的风俗,且多以菊花酿酒饮之。据《西京杂记》载,汉高祖时代,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菊华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华酒”①。扬雄《反离骚》亦云: “精琼靡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② 这里说得十分清楚,喝菊花酒的目的在于养生延年。晚于陶渊明的郦道元《水经注·湍水》记载: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并汲饮此水,以自绥食。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③

王畅、袁隗、胡广生活于东汉末年,可见此时人们认为菊可养生,可致长寿。

魏晋以降,士人的生命意识异常强烈,服食菊花的风俗更是有增无减。曹丕《九日与锺繇书》云:

至于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芬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飧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④

曹丕给钟繇送菊花,希望锺繇借助菊花“辅体延年”、“助彭祖之术”。钟会的《菊花赋》描绘秋日采摘、服食菊花的情状云: “掇以纤手,承以轻巾。揉以玉英,纳以朱唇。服之者长生,食之者通神。”⑤ 同时,他还胜赞菊花“五美”之一云: “流中轻体,神仙食也。”⑥ 嵇含的《菊花铭》曰:

煌煌丹菊,暮秋弥荣;旋蕤圆秀,翠叶紫茎。诜诜仙徒,食其落英。⑦

《艺文类聚》载盛弘之《荆州记》曰:

郦县菊水:太尉胡广,久患风羸,恒汲饮此水,后疾遂瘳,年近百岁,非唯天寿,亦菊延之。此菊甘美,广后收此菊实,播之京师,处处传埴。

又载《神仙传》曰: “康风子,服甘菊花柏实散得仙。”菊花又和柏树的果实一同做成了养生药散。又载《抱朴子》曰:

刘生丹法,用白菊花汁、莲汁、樗汁,和丹蒸之,服一年,寿五百岁。

又成公绥《菊花颂》称,秋菊“其茎可玩,其葩可服,味之不已,松乔等福”。又傅统妻《菊花颂》称,把采摘的菊花“投之醇酒,御于王公,以介眉寿,服之延年,佩之黄?”。潘尼《秋菊赋》云:

若乃真人采其实,王母接其葩。或充虚而养气,或增妖而扬娥。既延期以永寿,又蠲疾而弭疴。

孙楚《菊花赋》曰:

彼芳菊之为草兮,禀自然之醇精,当青春而潜翳兮,迄素秋而敷荣,于是和乐公子,雍容无为,翱翔华林,骏足交驰,薄言采之,手折纤枝,飞金英以浮旨酒,掘翠叶以振羽仪,伟兹物之珍丽兮,超庶类而神奇。⑧

左思《招隐诗》则有“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⑨的说法。

梁代王筠《摘园菊赠谢仆射举诗》则盛赞菊花:

灵茅挺三脊,神芝曜九明,菊花偏可喜,碧叶媚金英,重九惟嘉节,抱一应元贞,泛酌宜长久,聊荐野人诚。

以上大量文献足见,时人不管通过哪种形式服食菊花,目的均为借助菊花,养生延年。陶渊明钟爱菊花、服食菊花,正与这一广为流行的习俗有关。通过服食菊花养生延年,恰恰反映出时光流逝、生命衰老这一生命现象引起了时人持续而浓烈的担忧与焦虑。陶渊明也一样,他在诗文中多次吐露了这样的担忧与焦虑。

在和其他事物的对比中,往往更容易感觉人生的短暂: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形赠影》)

人类自谓“天地之灵”,然而,其寿命非但不能与天地相比,而且连草木也不如,草木尚可枯而复荣,人却一去不返。由于有着强烈的时间意识、生命意识,陶渊明对草木虫鸟等自然现象的变化格外敏感:

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新葵郁北牖,嘉穗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酬刘柴桑》)

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杂诗十二首》其三)

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杂诗十二首》其七)

由盛入衰的榈叶、紫葵、蔓草、园木、荷花,以及秋蝉、大雁的鸣叫等自然风物都会时时勾起陶渊明对时光流逝、生命将衰的担忧与恐惧。正因为深深体会到“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其十五)的无奈与痛苦,因此,本来令人欢欣鼓舞的春节,却让诗人从中咀嚼出生命流逝的无限痛苦: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游斜川》)

于是,他试图通过游览、饮酒的方式暂时忘却生命流逝的痛苦。

面临时光流逝、生命将衰的宿命,陶渊明经常“愁”、“苦”、“惊”、“悲”、“凄”、“恐”、“不眠”、“情热”、“心焦”:

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岁暮和张常侍》)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其三)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还旧居》)

虽然认识到大化流行、人命终去乃是不可改变的自然现象,但他还是感到恐惧,而且经常恐惧: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有会而作》)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杂诗十二首》其一)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其二)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影答形》)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

总之,面对衰老、死亡的威胁,并非像有些论者所云,陶渊明总是能够直面人生,泰然处之。相反,陶渊明首先咀嚼到的是痛苦,只不过他在咀嚼痛苦的同时,又寻寻觅觅,试图通过饮酒①、食菊、游玩、读书、写作、享受田园之乐以及哲学之思等方式,暂时缓解、忘却生命之痛,从而尽可能增加现实生命的长度或质量②。

通过前文分析足见,陶渊明的生命意识异常强烈。时光飞逝、生命衰老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烦恼。为了消解这种烦恼,受习俗的启发,他试图通过服食菊花,特别是菊花酒,达到养生延年的目的。正因为他对菊花的养生功能情有独钟,以致酒醉之后,自己仿佛幻化为一个飘飘荡荡的仙人,优哉游哉地在东篱边收获着带来无限希望的菊花,隐隐约约中似乎看到“不骞不崩” 的“南山之寿”③ 正在向他摇摇招手。在这优哉游哉的表象背后,深藏着的却是悲凉的生命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