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物”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就是一个重要概念,工业化、现代化进一步提升了它的地位。作为哲学概念,“物”及其衍生的“物化”、“物象化”连带性概念对于唯物主义和社会批判理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当代中国法治社会建设更使得“物化”与“物象化”问题获得了一个重新思考的历史契机。两种不同的现代性批判对市民社会和“物”的不同态度,唯物主义的“物”与物化批判中的“物”所具有的复杂哲学意蕴等,都使“物”的哲学分析与“市民社会”的哲学分析依然处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核心区域。有鉴于此,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联合“青年哲学论坛”、《现代哲学》杂志社于2014年12月6日召开了“物的哲学分析”学术讨论会。本期刊发的张有奎教授、夏莹副教授的论文,就是该会议收到的25篇论文中探讨马克思物论的2篇。
张有奎
【摘要】
拜物教是马克思学说的重要范畴。物、物化和物象化概念是一组与拜物教密切相关的概念群。拜物教之“物”有两重意蕴:一是物与物的关系掩盖着人与人的关系,人在观念和行为方面认同物的逻辑;二是物与物的关系隐藏的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泛泛之论,而是特指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拜物教之“物”的社会表征主要有四个方面:人役于物;抽象化、形式化;合理化、算计和效率;流动性。物之解读的意义在于,既看到当今物之时代强调规则、秩序、能力、形式的必然性和进步性,避免简单化的道德批判,又看到它的局限性和现实超越的长期性。
【关键词】
拜物教;物;人与人的关系;物与物的关系
中图分类号:B1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5)03-0001-08
张有奎作者简介:张有奎,(厦门 361005)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拜物教(Fetishism)的英文词又可译为恋物癖。从词源学的角度看,这一术语源自拉丁文,原初含义是“人工的、制造的”,亦有“化妆、伪装”之义;后来在人类学和宗教学的意义上使用,指对无生命的物或人工制品的崇拜。巫术或物恋中的物已经不是一般的物,而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之物,一种具有超自然特性的物。中世纪晚期的欧洲,物神崇拜是一种非基督教的宗教文化,区别于基督教的偶像崇拜。近代以来,拜物教在线性发展的宗教文化史叙事中成为原始宗教形态阶段。在马克思那里,拜物教是一种隐喻,它是商品社会的特有现象。破解拜物教之谜的关键之点在于洞穿拜物教之“物”的表象,也就是说,按照历史现象学的原则,从物与物的关系掩盖的人与人的关系,揭示出物的本真面目。
一、物、物化与物象化
拜物教之“物” 绝非简单地指自然之物,不是说人的物质性存在离不开生活资料的供给,而是有更为复杂和深刻的社会内涵。探查这一内涵,就要考察物、物化与物象化这样几个内在相关的概念。
“物”是马克思的重要概念。马克思说:“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
①
在这里,“旧唯物主义”的“物”和“新唯物主义”的“物”的概念的涵义是不一样的。旧唯物主义的代表人物或所指就是费尔巴哈,他的“物”指的是相对于内在的精神、情感、意志而言的人和自然的物质性、在外性。马克思曾经盛赞费尔巴哈实现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唯物主义颠倒。然而,这样的“物”依然停留于旧的哲学问题域,也就是说,它回答的问题是“世界是什么”。旧唯物主义无法解释道德、情感、爱、信仰的现实根源,从而陷入道德浪漫主义的误区。“新唯物主义”的“物”绝不是意指物的自然性,否则就抹平了新唯物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差别。新唯物主义的革命性意义在于,它不再追问世界的本原,不是询问“世界何以可能”的问题,而是在宗教批判的基础上走向政治经济学批判,从宗教解放走向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转而追问“人类的解放何以可能”。这是一种哲学范式的转变。在此视域中,“物”的根本之点不是它的在外性和客观性,而是它的历史性和社会性。
马克思关注的重点是社会之物、历史之物,或者说是与人相关的物,是被人的实践活动中介的物。这种物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现实的存在,它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到处碰见的事物,比如商品、货币、劳动工具等等。物的历史性指的是物总是处于一定的历史之中,受到历史发展水平和实践条件的限制;它绝不是无条件、无前提的纯粹存在。黑格尔是具有深厚历史感的哲学家,马克思是黑格尔的优秀学生,也是最好地继承黑格尔学说的历史性的学者。物的社会性指的是它是社会的产物,是人的社会关系中的存在,而不是孤立的自然存在。社会关系中的“物”反映的不仅是它的自然属性,更反映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
异化、物化、对象化是密切相关的几个概念。在这些概念上,马克思和黑格尔的不同在于:首先,马克思明确区分了异化和对象化,黑格尔把异化和对象化在同一意义上使用。在黑格尔那里,异化和对象化是不分的。异化就是否定的过程,是自我意识的外化和对象化,当然,它也包括外在对象返回自身的过程。毋宁说,黑格尔的异化就是对象化。马克思认为,对象化就是主体的力量外化、凝结在物上的过程,它是主体客体化。对象化是人类的特有存在方式,贯穿于人类的整个历史过程,没有对象化也就没有人类的存在。对象化是人类存在的前提和本质。异化是劳动者生产的产品不归生产者所有,而归另外一个人所有,不是人占有物和支配物,而是物支配人,客体对象反过来支配它的生产者。异化是人类特定历史阶段的现象,在马克思看来,这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就是资本主义。异化也是对象化,是特殊的对象化;而对象化不是异化,二者不能混淆。在马克思那里,异化具体表现为四种: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的异化、人本身的异化、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其次,黑格尔的异化是自我意识的异化,外在的事物的本质总是停留于意识的范围之内,因而异化始终没有走出精神的领地。马克思的异化是现实的人的现实活动,它有感性物质的体现,因而绝不是仅仅精神领域的事情。换句话说,黑格尔承认的劳动始终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人的劳动本质就是精神和思维的过程,它是自我意识自身异化又克服异化的精神活动,而不是改变自然和社会关系的实践活动。
物化是卢卡奇主要使用的术语,接近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在马克思那里,物化有两种涵义:一种是对象化和外化,在此意义上,它就是主体客体化的过程;另一种是异化,就是人的目的性活动工具化,它既是人的社会性的部分实现,又是人的个体性、尊严、自由的被压抑和贬低。有学者指出:“异化是指生产者的劳动在社会规定性上的物化,亦即社会关系的物化,而对象化则是指劳动在其自然规定上的物化。”在卢卡奇看来,物化即异化。物化这一历史现象造成在人之外的第二自然,它具有类似于第一自然的规律,这个规律不以个体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具有客观性,支配和主宰人的思想和行为。问题在于,卢卡奇侧重对物化现象的价值批判,没有认识到物化的历史必然性和积极意义,忽视对资本主义事实的辩证分析,无意之中造成科学与价值的对立。
物象化概念在国内引起重视与对广松涉的引介和研究是分不开的。当然,这也是国内对马克思的拜物教思想研究深化的表现。在国内以前的研究中,异化、物化、物象化是不太严格区分的,它们在几乎相同的语义上被使用。近年有学者指出,“Sache”和“Ding”是不同的,“Ding”是“物”,“Sache”可以译为“物象”。“‘Ding’是感觉和直觉的认识对象,是指没有进入到自我意识即人的世界的纯粹的物;而‘Sache’则是指进入到自我意识即人的世界的对象。”广松涉认为,物化是人被当作物,或者人的身心能力的物化,类似于对象化;物象化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表现被错认为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包含了异化和广松涉的物象化之义。国内有学者明确区分了物化和物象化的差异:物化是人由物来表达,人与人的关系是由物与物的关系呈现的事实;物象化是意识到物化的客观事实,也就是说,认识到物与物的关系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认识到物的中介性和形式性。
拜物教与物象化的根本区别在于,它已经不仅仅是社会关系的物化,不是把人与人的关系错认为物与物的关系,而且是观念和精神的物化,也就是说,它在精神层面接受和认同物的逻辑对人的支配和统治。
二、拜物教之“物”的两重意蕴
马克思视域中的拜物教有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也就是说,拜物教之“物”就是商品、货币和资本。现在需要对这三者进行双重“解蔽”:一是从这些物的存在看到它们背后的人的存在;二是从人的历史性存在进一步看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殊性。
其一,物与物的关系掩盖着人与人的关系,人在观念和行为方面认同物的逻辑。
商品是拜物教之物的第一种形态。商品是社会财富的形式,它首先是满足人的需要的外界对象,具有某种使用价值。但是,商品的使用价值仅仅是社会财富的物质内容,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商品“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的秘密不在于它的使用价值,而在于它的交换价值。交换价值使得商品“转化为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商品生产是人们为对方生产、对他人生产,而不是为自己生产。因而,生产出来的产品的社会实现就要依靠交换。商品交换的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劳动的交换,商品交换的价值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劳动力耗费的持续时间关系。这样,商品与商品之间的物的关系,实质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已。马克思说:“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现的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的关系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
商品的拜物教性质之根源在于生产商品的劳动之社会性质。商品的生产不同于一般的社会生产,它是一种特殊的生产,生产活动是彼此独立进行的私人劳动。社会劳动是私人劳动的总和。私人劳动要成为社会劳动的一部分,必须通过商品的交换。如果私人劳动的产品即商品不能成功地交换,私人劳动就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从而它的价值就无法实现。马克思说:“因此,在生产者面前,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就表现为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同上,第90页。 换句话说,马克思在这里分析了商品(物)与商品(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商品生产的独特性在于,人们不是为了生产而交换,而是为了交换为生产;生产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获得价值增殖。商品这一物质外壳的使用价值是具体劳动生产的,它的价值是抽象劳动生产的。抽象劳动是抽象掉了具体内容的劳动,从而只有量的关系的劳动。正是由于抽象劳动之间仅仅有量的关系,它们的凝结即商品的价值量之间才是可比较和可交换的。商品交换的实质是人们之间按照平等原则体现出来的劳动的交换,商品的价格绝不是偶然因素决定的主观数字,而是隐含着客观的因素。
货币是拜物教之物的第二种形态。货币是一般等价物,它是一种特殊的商品,是商品世界的完成形式,它“用物的形式掩盖了私人劳动的社会性质以及私人劳动者的社会关系,而不是把它们揭示出来”。商品的使用价值各不相同,商品占有者要用他所占有的商品的使用价值换取别的商品占有者的商品,但别的商品占有者的商品的使用价值一般不太可能恰好是他需要的商品的使用价值。在此情形之下,就需要商品交换中的一般等价物。马克思说:“物的货币形式是物本身以外的东西,它只是隐藏在物后面的人的关系的表现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商品都是一个符号,因为它作为价值只是耗费在它上面的人类劳动的物质外壳。”
在“x量商品A=y量商品B”的价值表现中,当商品C、商品D、商品E……全都通过商品A表现自己的价值,商品A就成为货币。在历史的演进中,金和银的性质和属性使得它们成为一切人类劳动的直接化身。马克思说:“人们在自己的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单纯原子般的关系,从而,人们自己的生产关系的不受他们控制和不以他们有意识的个人活动为转移的物的形式,首先就是通过他们的劳动产品普遍采取商品形式这一点而表现出来。因此,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只不过变得明显了,耀眼了。”
资本是拜物教之物的第三种形态。资本是为卖而买的货币流通,商品仅仅是货币流通的中介。它的流通形式是“GWG”,而不是“WGW”。资本流通的出发点和目的是交换价值本身,第一个G和第二个G之间没有质的不同,只有量的差别,这一流通就是产生剩余价值实现价值增殖的过程。资本家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唯一动机是占有越来越多的抽象财富。这是一种绝对的致富欲。
其二,物与物的关系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泛泛之论,而是首先特指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
物与物的关系之实质是人与人的关系,即资本家与资本家、资本家与工人、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关系。它体现的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马克思说:“因此,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马克思在此举了两种情况的例子:一种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另一种是自由人联合体。在以人的依赖为特征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之间的社会生产关系不会采取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劳动的自然形式(如劳役)、劳动的特殊性(不是劳动的一般性)是劳动的直接社会形式。马克思说:“无论我们怎样判断中世纪人们在相互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人们在劳动中的社会关系始终表现为他们本身之间的个人的关系,而没有披上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自给自足的家庭劳动直接是社会化的劳动,不同使用价值的劳动产品(衣服、粮食等)是家庭成员自然分工的劳动的产物,这些劳动产品不需要以物(商品)的方式表达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自由人联合体的社会,人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劳动产品直接是总产品的一部分。人们固然也会按照劳动时间等进行共同产品的分配,但人与人的关系绝不必要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马克思说:“在那里,人们同他们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无论在生产上还是在分配上,都是简单明了的。”商品生产的独特性就在于,劳动者的产品是有价值的商品,商品是劳动者的私人劳动的凝结,商品与商品之间的交换,实质是私人劳动与私人劳动之间的交换,从而它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揭掉物的神秘面纱的历史条件,就是物质生产成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
人对物的依赖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根本特征。这里的物之本质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它指的是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随之发展起来。马克思说:“这种与人的依赖关系相对立的物的依赖关系也表现出这样的情形(物的依赖关系无非是与外表上独立的个人相对立的独立的社会关系,也就是与这些个人本身相对立而独立化的、他们互相间的生产关系):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
卢卡奇说:“商品拜物教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即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有的问题。”在卢卡奇看来,商品交换现象早已存在,但商品交换及其结构性后果影响整个外部和内部的社会生活,成为社会进行物质代谢的支配形式,这却是现代的事情。他说:“更确切地说,一个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生活形式都有决定性影响的社会和一个商品形式只是短暂出现的社会之间的区别是一种质的区别。因为有关社会的所有主观现象和客观现象都按照这种区别获得质上不同的对象性形式。”
三、拜物教之“物”的社会表征
拜物教之物的社会表征主要有四个方面:人役于物;抽象化、形式化;合理化、算计和效率;流动性。
其一,人役于物。在私有制、分工、大工业的共同作用下,人和物之间的一体性关系逐渐瓦解,并日益处于尖锐对立之中,工人和自己的劳动产品是异己的关系,工人被自己的创造物支配。物原是人的活动的对象和客体,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和确认,人的活动就是人的对象化,人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但在资本主义体系下,物不是人的享用对象,也远不是简单的使用价值,而是似乎具有自我的生命和灵魂;人反而从主体地位倒转为客体,似乎是物的自我增殖的手段和工具。人的主体地位在生产活动中不是得到实现和肯定,而是被贬低和否定;劳动不是人的本质的实现,而是蜕变为工人的谋生手段,是工人力求逃避的异己性活动。马克思说:“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劳动产品的异化与劳动的异化仅仅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死劳动支配活劳动,过去支配现在,人的目的性活动变为工具性活动这一客观现实,强烈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体系的荒谬性。工人的生命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是拥有自身价值和尊严的存在,而是为资本增殖而存在,他只有在资本家需要他存在的时候才存在。物支配人,不仅支配和占有人的肉体,而且支配和占有人的精神。人的需要和欲望不是人的自然需要和欲望,而是被镶嵌在资本主义的结构化运作之中,成为其中的一个环节,被资本主义社会根据自身的需要生产出来。人的价值评价标准和生存法则是物的标准和法则,也就是说,一切以是否能够商品化及其价值的大小进行功利主义权衡。人的世界是渺小的,物的世界才是强大的。物甚至驱使和控制人的情感、意志、审美标准。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异化为拥有的感觉,或者只有在自己的动物机能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人的存在。马克思说:“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 人的智力、情感、道德和尊严都变为可以出售的商品,标着价格,受到竞争和市场波动的影响。万物商品化是物化社会的根本特征。
就实质而言,人与物的对立乃是人与人的对立,进而是人与自身的对立、私人性和社会性的对立。人是社会存在物,但人的社会性现在独立出去,作为一个抽象的东西与个体相对立,个体需要通过努力争取才能得到社会承认。具体来说,资本主义的生产是私人生产,这种私人生产要成为社会生产,关键在于商品交换,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要能够把商品卖出去,马克思称之为“惊险的一跃”。如果这种私人劳动产品不能顺利实现交换,就是没有价值的无效劳动。人的社会本质的实现依赖于商品交换,由此形成的人与物的关系的倒转,人对物的膜拜,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吊诡。
其二,抽象化、形式化。商品之物的神秘性不在于它的内容,而在于它的形式。换句话说,商品的价值是关键。劳动的二重性在于,具体劳动创造使用价值,抽象劳动创造价值。抽象劳动是一般人类劳动,它是仅有量的差别而没有质的差别的劳动。商品交换的法则是平等公正,它不同于馈赠和丛林法则,而是以承认彼此的所有权为前提。交换的关键在于商品的交换价值的可比较性。马克思对商品价值和抽象劳动的论述,为揭穿资本主义的秘密起了关键作用。交换价值的意义在于,它无视商品的质的差别,使得不同的质的商品的交换成为可能。抽象化和形式化的恶果在于,人的丰富性没有了,仅有对物的占有和实现资本增殖的一种欲望。人的情感、信仰、趣味、个性等等被物化,高尚的东西没有了,到处充斥着货币的量的关系。
鲍德里亚极其敏锐地意识到物的抽象化和形式化特征。他反对使用价值优先性的经验主义假设,认为“物远不仅是一种实用的东西,它具有一种符号的社会价值,正是这种符号的交换价值才是更为根本的——使用价值常常只不过是一种对物的操持的保证(或者甚至是纯粹的和简单的合理化)。以其充满悖论的形式,这才是唯一正确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假设” 。鲍德里亚在此提出象征性交换、拟像、符码等一系列不同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新概念,试图突破传统的理解方式。在他看来,物是显现社会意指的承载者,是一种社会及其文化等级的承载者,物构建了符码。他说:“简单说来,物从来都不存在于它们所发挥的功能之中,而是存在于它们的过剩之中,其中凸显了威望。它们不再‘指认’这个世界,而是指认拥有者的存在以及他们的社会地位。” 鲍德里亚区分了四重逻辑:使用价值的功能逻辑/操持运作的逻辑/实用的逻辑/器具;交换价值的经济逻辑/等价逻辑/市场的逻辑/商品;象征交换逻辑/不定性逻辑/礼物的逻辑/象征;符号/价值的逻辑/地位的逻辑/差异性逻辑/符号。 最后一个是消费的领域,即符号和差异的逻辑,物只是消费的符号。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是一场骗局,消费需求常是被建构起来的虚假需要,因而消费的神话学应被解构。就意识形态的拜物教而言,符码化、体系化的物控制了主体,物是象征性的符号,它消解、拒斥和驱散人们的差异性。鲍德里亚说:“拜物教,其实是对于形式(即商品或者交换价值体系的逻辑)的一种(模糊的)迷恋,是一种在任何情况下,在一种限制性的抽象的逻辑体系中的攫取。” 他在误解马克思的拜物教思想的基础上反对商品拜物教,主张能指拜物教,认为符号和符号系统支配和统治着人和物,进而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已经过时,应该用更为形式化和抽象化的符号政治经济学进行现代资本主义批判,应该用功能性取代有用性作为批判的逻辑支点。无论如何,鲍德里亚把符号化的结构性统治变为脱离了产生它的物质生产结构的存在,这是把抽象化和形式化给绝对化了,从而走向违背历史唯物主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
其三,合理化、算计和效率。拜物教之物的实质是一种社会关系结构,它是一种追求最大化的合理化结构,人人精于算计,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追求效率就是它的基本特征。现代资本主义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
合理化是机械化考量的标准。马克思没有从观念和思想的层面入手,而把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革视为资本主义产生的根本动力。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的赤裸裸的利害关系破坏了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斩断了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把一切传统的情感淹没在利己主义的打算之中。工人在分工中失去独立的性质,成为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卢卡奇说:“随着对劳动过程的现代‘心理’分析(泰罗制),这种合理的机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灵魂’里:甚至他的心理特性也同他的整个人格相分离,同这种人格相对立地被客体化,以便能够被结合到合理的专门系统里去,并在这里归入计算的概念。” 合理化不是按照事物的有机的质的内容决定的统一过程,而是按照生产的特殊需要和规律,按照机械化和劳动时间决定的过程,劳动对象在这种合理化过程中被切割和拼装。合理化还表现在人性的存在只有在它符合商品生产的利益和要求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就是要被压抑和割舍的对象,就是要被批判和排斥的东西。卢卡奇说:“由于劳动过程的合理化,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与这些抽象的局部规律按照预先合理的估计起作用相对立,越来越表现为只是错误的源泉。”人成为原子式的孤立的个人,成为异己的系统中的环节,人与人的联系被机械过程的抽象规律所中介。
可计算性是现代社会的原则。从伽利略以来,人类的自然观念就发生了根本变化。传统的自然观念被祛魅了,自然变成一个均质的空间化存在,这是一个对自然的数学构想、一个现代的科学的世界观。数学成为这个时代的基础性科学,人们按照数学的量化原则切割世界,支配和控制世界。可计算性成为统治自然的原理。在伽利略、牛顿看来,他们根据数学原理“描述”的世界就是本体的真实世界,而不是一种假设。海德格尔说:“存在之意义因而就是可计量性,其目标倒不全在于,确定那个‘多少’,而最终只是有助于对作为对象的存在者进行控制和统治。”费迪耶等辑录:《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丁耘摘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商品的可计算性是它的直接表现形式,这种可计算性渗透到人的意识,人也按照可计算性考虑事物,从而导致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分离,导致工具理性的过度膨胀。
效率是合理化和算计的目标。人不是目的,剩余价值的榨取才是最高原则。人们的生产和消费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是分裂的,人们为交换而生产,而不是为消费而生产。交换价值的心理需要不同于使用价值,它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因此,不断地通过技术创新和提高管理水平,通过竞争等方式以提高效率,就成为常态。
合理化、算计和效率的追求不仅是经济领域的法则,也是政治、文化、社会的原则,进而投射到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它改变了一个时代的面貌。
其四,流动性。拜物教之物不是静止的客观之物,而是挣脱地域性限制的流动之物,它促成世界历史的生成。马克思说:“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75页。 资本的流动造成民族的交流,最野蛮的民族也被卷入现代文明的洪流之中。人们普遍地成为生产者和消费者,民族工业被不断地消灭,生产越来越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民族之间的交往和相互依赖取代。马克思把这称之为世界历史的过程,它不仅造成经济的全球化,也造成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
四、简要的结论
拜物教之物的解读结论在于,物是一种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关系。所谓物的永恒性和资产阶级的规律仅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说辞和掩盖。现在的问题仅仅在于,如何看待马克思对物的批判及其抽象对人的统治。如果简单地把人的解放和物的世界对立起来,看不到物的积累为人的自由解放的实现提供基础和前提这一根本之点,就会陷入道德浪漫主义的误区。换言之,必须辩证对待物化世界的存在。
其一,物化社会的根本之点在于,它以“物”为本,而不是以“人”为本。从历史的角度看,拜物教之物的关系结构确实不是自然的体系,而是一个明显荒谬的体系,但这一似乎荒谬的体系有其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前现代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关系型社会、官本位社会,它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人的血缘、出身、门第观念制约人的存在和发展,等级观念被看作理所当然的天理,因而人与人的不平等是必然的。所谓的能力和个体性,乃是次要的东西。物化社会强调的是规则、秩序、法律、平等、权利,这样的社会是一个陌生人社会、法治社会,它固然还无法在自由、公正、民主、尊严等方面实现形式和实质的统一,但相对于前现代的社会来讲,它超越了地方性和狭隘性,超越了人对人的隶属和等级关系,在形式上具有了人人平等的关系,无疑具有革命性的进步意义。无视这一点而批判物之弊端,很容易陷入洋教条主义和鹦鹉学舌的本本主义。对于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来讲,目前重要的任务是建立适应于市场经济的法治体系和现代治理体制,而不是站在保守主义的立场去批判一个尚未得以建立的具有进步意义的存在物。
其二,物之根本批判不是观念的批判,而是现实的批判。观念的物化和沉沦离不开现实社会的物化结构。马克思说:“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卢卡奇在谈到物化意识的时候也指出,物化意识并不会自动地反对物化结构,而是加强和坚持物化结构的规律性和永久性。他说:“正象资本主义制度不断地在更高的阶段上从经济方面生产和再生产自身一样,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由此观之,改变人的物化意识固然必要,但如果没有资本主义物质关系的彻底消灭,这种物化意识就会不断地产生出来,从而杜绝拜物教就是不可能的。
(责任编辑 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