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空间理念的辩证释义

作者:胡潇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胡潇

【摘要】恩格斯在研究自然辩证法过程中,依据当时自然科学提供的重要发现对空间现象做出了哲学概括,在反对唯心主义空间观念的同时,批判了空间理论的形而上学。对空间与物质运动的关系,进而与人类生命活动的关系,做出了实践唯物论的辩证分析,认为空间作为物质运动形式依循物质存在样态而变化;人类的生存空间则随着生产方式的发展不断被再生。因此宏观的宇宙空间和微观的人类生存空间,都具有绝对性和相对性、内含抽象与具体、有限与无限的辩证关系。理解和掌握恩格斯空间理念的辩证法,对于科学认识日益深入的宇宙学发现,正确掌握人类生产对社会空间日益复杂的建构机制,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恩格斯;空间;辩证法

中图分类号:B0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6-0001-07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课题“唯物史观视域中的空间问题研究”(13AZX00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胡 潇,(广州510006) 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①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409页,第15页。

当今世界,伴随人口的增加,生产力布局的地理改观,环境的恶化,资源的紧缺,生存空间挤迫,城市化空间再造运动与全球化空间争夺,使人们对空间问题的关注日益紧张。而人类交通条件的极大改观,通讯方式的根本性变革,凭借高科技手段在太空领域进行的种种探索与价值诉求,又在更深层次和更大范围改变着人类的空间理念。科学的发展,让爱因斯坦相对论宇宙学改写了牛顿经典力学提供的空间解释,后者表明空间随着物质运动方式的变化而改变。宇宙学理论的一再刷新更是不断挑战人类原有的空间观念。但科学领域空间思维方式的变革,却有哲学的先导。正如恩格斯所说,把宇宙视为一个永恒运动、不可消灭的相互联系总体, “在这种认识在自然科学中实际起作用以前很久,哲学就获得了这种认识”①。其中,离当代人类对空间问题的认识最近,并深刻引导人们去探索和阐释空间问题的哲学理念,当首推恩格斯的空间学说及其辩证法思想。

恩格斯对空间问题的认识,领跑他在世的许多空间学说,提出了类似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空间可变理念。他的空间思想,逻辑地启发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学说,哲学地影响了海德格尔从时间与存在之关系的探讨开始,晚年转到了对人之存在意义与空间之相关性的关注上面,有了“筑、居、思” 问题深刻而机敏的哲学沉思,并就空间再造与人的诗意栖居之价值关联做出人文解释。最为显著的,是恩格斯对后继者西美尔空间理论的思想先导。西美尔在其论文《空间的社会学》中,对恩格斯深入探讨过的空间辩证法,进行了独具新见的开拓性研究,具体地论述了空间的五种属性:排他性、分割性、社会互动的空间局部化、邻近/距离、空间的变动性。应当说,他关于空间的社会性、等差性和可造性研究,丰富、发展了马、恩的空间理论,为后来的空间问题研究打开了一扇大门。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列菲伏尔的空间生产学说,哈维、詹姆逊、苏贾等人的空间社会、文化学说,将马、恩的空间理论研究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与价值高度,从空间中的生产转到了生产的空间之研究上,进一步强化了空间问题的社会-文化意义。基于上述原因,在空间问题被人们从科学、哲学以及实际生活方面日益重视的今天,重读恩格斯空间理论的辩证法,当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一、空间的抽象与具体

恩格斯在谈到其自然辩证法思想的唯物论原则时曾指出: “对我来说,事情不在于把辩证法的规律从外部注入自然界,而在于从自然界中找出这些规律并从自然界里加以阐发。”②恩格斯声明的这一自然辩证法的唯物主义精神,正是他在空间解析中深刻阐明其抽象与具体辩证法则的思维利器。

在恩格斯看来,空间作为物质运动存在的形式,它既是普遍的,又是特殊的。其普遍意义,就像物质、运动的广泛性、客观性那样,根源于万事万物之中,物质、运动的绝对性、客观性,决定了空间的绝对性和客观物质性。这是不依人类的存在及空间被感知为转移的。他明确指出:“因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和空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① 反过来也一样,脱离物质运动的空间和时间,同样不可思议。恩格斯把时间、空间定义为一切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这种辩证唯物主义的时空观表明,时间、空间“物质的这两种存在形式离开了物质,当然都是无,都是只在我们头脑中存在的空洞的观念、抽象”②。在这里,恩格斯事实上给了我们一个思考空间现象之抽象性和具体性的辩证思维方法。他认为,空间作为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总是和具体的物质样态、关系结合在一起的,物质及其运动方式、存在样态、关系格局,既通过具体空间展示出来,它们又是生成空间具体性的根据。物质及其运动的具体性,和空间的具体性,彼此形成不可分割的依存关系和互动机制。空间的具体性,应当也只能从物质存在样态、物质运动的关系、格局的具体性中获得说明。恩格斯以其空间研究和诠释的科学事实,向我们证明了这一判定。他认为,空间与物质存在样态的具体统一,主要表现在:其一,空间是物质存在样态的具体形式,不同物质样态意味着不同的空间;其二,物质样态是可变的,因而空间也是可变的;其三,人类生存空间是实践性的空间,空间内的客观事物及其关系都成为人为现象,被实践所改造、所再生产,因而人类的生存空间也是被人类实践所改变、所再生产的空间,要联系人类空间生产实践的具体性,去考察和理解生存空间的实践性和历史具体性。

在谈到在人类生存空间的被改变过程中,社会物质生活的格局也随之改变的历史事实时,恩格斯从社会生活层面具体地揭示了空间与物质存在样态的内在联系。他指出: “伟大的地理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殖民地的开拓使销售市场扩大了许多倍,并且加速了手工业向工场手工业的转化。斗争不仅爆发于地方的各个生产者之间"地方性的斗争已经发展为全国性的,发展为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的商业战争。”③很显然,恩格斯在这里强调的是人类活动的空间变化与人类社会这种特殊物质运动及其存在样态的具体联系。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对空间具体性理解的一种方法论原则:从物质的存在样态去具体地观察、思考和诠释空间现象。这种思维范式,还见诸于恩格斯对其他社会物质生活方式变迁的说明中。在谈到德国因为经济流向的改变而使其历史方位改观的现象时,恩格斯写道: “世界贸易的道路从德国移开了,于是德国好像被排挤到了穷乡僻壤。” “文学和语言完全衰落了;神学僵死的说教;在其他科学领域内德国也退化了。”④ 十分清楚,社会经济运动的改道和中心位移,让德国的社会、政治、文化的空间位置以及在世界历史谱系中的空间地位变形了。事实如此,交通及其经济流转中心的位移,使德国在西方产业革命中严重滞后,几乎要倒退回中世纪。直到19世纪下半叶,这种历史的倒退因交通的改善、经贸交往的变革才被刹住,德国重新走向新的文明世界。对于交往革命改变德国历史命运和文明空间位置的作用,恩格斯给予了高度肯定: “铁路和电报,现代化的蒸汽印刷机使得这种荒唐的倒退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相反,它们正逐渐地和坚定不移地消灭封建关系和行会关系的一切残余。”⑤ 这种新兴的空间实践对历史倒退的扭转及对德国社会的重新定位,亦即是物质运动样态和空间联系之同一性的历史展示,是社会性的物质运动对空间具体性的实际生成与表达。

不仅如此,恩格斯还从社会物质生活的具体样态与其空间形式在生成与发展过程中的互动性和因果同构性的辩证关系方面,揭示了空间在物质运动中的具体性。他和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一道指出: “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① 如果把地理大发现及其世界市场的开拓,当作空间实践、空间生产方式及其造成的特定空间格局,那么,工商业的发展和交通业的现代化,则既是空间生产的手段、致因,又是空间生产带来的结果和赖以展开的形式与条件。正是这种空间与物质生产实践的具体联系,凝成了物质运动的特定空间态势,也造就了承载和显示这种空间特质的物质生产运动,即蕴含一般物质运动要义的社会物质运动。这种关于物质生产同构于空间生产的思想,以及据此关于空间具体性与物质(生产)运动存在样态之关系的说明,让恩格斯从空间的历史具体性法则深刻地理解甚至预见到了社会物质运动的历史趋势。在说明欧洲交往革命的空间意义与文明价值时,恩格斯和马克思一道从历史发展的空间相关性出发,把科学预见的眼光投向了当时还处于封建主义的中国。他们在1850年写道:“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八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在万里长城这个“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 上能够看到这样的字样: “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② 1886年,恩格斯还谈到在中国修建铁路对本土文明的影响。他说: “中国的铁路建设可能开放;这样,这最后一个闭关自守的、以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为基础的文明将被消灭。”③ 由此可见,在恩格斯的空间理念中,环绕人类的生存空间,不仅在宏观方面受宇宙天体———太阳系发展变化之物理建构的具体规定,更受人类物质生产尤其是工业和交通运输业的再造,形成与社会物质生活方式的同构性和变迁的同步性、互动性,因而表现出空间建构和演变的社会历史具体性。在一定意义上,他印证了亚里士多德的理念:空间是一个物质的连续体,它由相互接触的物体的空间关系所构成。这一空间模式的所指,自然是有边有际的具体物理空间。

在解读社会化空间现象以及马、恩空间学说时,哈维曾经强调空间及其理解与社会这一特殊物质运动的相关性: “如果时间和空间既是社会的又是客观的,那么由此可以推断社会过程规定了它们的客观化。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研究这些过程呢?首先,不能借助于思想、观念和信仰世界来理解时间和空间的客观化,而是从社会再生产物质过程的研究来理解它们。”④ 这一诠释,让我们看到了对空间之物质具体性的理解,不但是肯定其客观性的前提,同时也是肯定生存空间之社会化再建构的理据。从空间的具体性出发,人们可以推知,生存空间的社会物质性也就意味着它的可生产性,进而意味着空间实践及其人为空间格局本身具有社会性、政治性、经济性、工具性和策略性,空间的生产体现出了生产方式的特点,内含生产方式的具体性。这样,理解空间的具体性便不仅是一个空间思维的辩证性、客观性问题,而且关涉唯物史观的时空向度是否坚持了辩证唯物主义法则的问题。因而空间的具体性理解,直接将人们的空间思维引进了认定空间与社会物质生产两者彼此生产和互相表征对方的辩证境界。

对人类而言,自然界的物理空间是一种先在性的存在,是人类生命滥觞之所。然而,人类这一特殊物种因其生产劳动的能动实践,并非消极适应自然界,其生命本质力量的展开给自然空间打上了实践烙印。空间在物质实践中被社会化、二重化了:成为原生和再生或天然与人化的统一场域了。在人类历史发展中这种不断延续的空间二重化,使环绕人类生存的自然空间成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又在物质实践中不断转化为社会空间,在与社会的物质、能量、信息变换中延续自己的存在。同时,社会空间参与地理大自然的运动,并最终受其支配,受到自然法则的规定。人类社会化地形塑物质空间,其空间产品如马克思所说也是一种生产要素,成为社会财富的一种形式。空间生产在形成具有使用价值的空间产品之同时,又在这使用价值的交换和享用中承载交往的社会关系。因而空间生产既是生产力的又是生产关系的不断再生产过程。正如哈维引述穆恩的思想所指出的,社会实践“不仅在时间和空间中或者通过时间和空间而发生”,而且它们也“构造它们在其中发生的时空”,因此社会主体“具体地生产了他们自己的时空”。① 这些见解,能让我们能更好地在由物质生产对空间之社会的、历史的具体建构中,去深悟空间的具体性。

空间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的现象,我们在对它作具体的、历史的理解中,并非不能有抽象的把握。具体和抽象从来是相互依存的,彼此从自己所规定的对方那里找到说明自身的理由和根据。

人类研究和理解空间,在思维能力进到不用去想象存在的真实,而能真实地想象存在的时候!便能将空间与物质运动的一体化当作既定的绝对性事实,撇开物质运动的具体内容及其与空间变异的具体关联,而去理解和把握空间。这实际上是切割了空间与具体物质运动的内在联系,而对空间进行的纯数学、纯观念的计量、演绎和抽象把握。对于空间关系的这种抽象的理解、研究和把握,恰如恩格斯指出的,人们“为了能够从纯粹的状态中研究这些形式和关系,必须使它们完全脱离自己的内容,把内容作为无关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边”②。就空间存在的形式而言,人类对空间这种观念处理方式,实际上也是对空间之绝对性、客观性的一种反映方式。因为绝对性的空间,是不能用感性具体的经验知识去理解和把握的,不能凭感官“触摸”空间。在一定意义上说,是空间的绝对性,决定了人类理解空间之方式的抽象性。凡绝对性的存在,在人类思维中都只能凭概念、语符、逻辑去加以抽象地理解和把握。正如恩格斯前面所述,离开物质运动的空间,在客观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人类思维将空间设定为无物的空间,用抽象方式去加以把握,则是可能的,甚至在认识空间的活动中是必要的。与此同时!因为客观世界的物质运动总是千差万别、生动具体的,这决定了物质运动的基本形式———空间也总是与具体的物质运动形态融为一体,作为各别的具体空间样态而存在。这样,便构成了空间的历时性、特殊性和相对性。思维对空间的这种客观属性的反映、理解、掌握,始于对各具体空间的生产实践、感性接触和理性具体的把握。如此而来,人们面对的空间便不仅具有抽象意义上的绝对性空间,而且还有具体意义上的相对性空间。空间之对于人类的两重意义,也就决定了社会主体对空间的双重理解和掌握的方式:抽象的概念把握和实践理性的具体把握。恩格斯关于抽象空间与具体空间辩证关系及其认识论的说明,还直接与亚里士多德的空间“两分法”相关。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们对空间的认识,能够直接观察、测量、把握的是物体的“特有空间”,因为它是物体的直接包围者,与具体事物结合在一起;而“共有空间”则是可以脱离具体事物的,因而超越了人的直观感知能力,需要用抽象思维去把握。人们对“共有空间”的认识是以关于“特有空间”的认识为基础的。一定程度地可以说, “共有空间” 与“特有空间”在认识论中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概括,后者是前者的体现。亚里士多德本人就是从大量具体的“特有空间” 中提炼概括出一般的、“共有空间” 之概念的。这种对“共有空间”即抽象空间与“特有空间” 即具体空间之关系的辩证分析与诠释,自然影响到了恩格斯,并为他所?借。然而,亚里士多德对空间与物质运动之关系的解释却为恩格斯所反对。亚氏认为,空间是固定的容器,容器是可移动的空间;空间可以在其内容物离开后独自存在,而别的任何事物离开空间却不能存在。显然,他的观点对后来牛顿所主张的“绝对空间”理念是有深刻影响的。亚里士多德与牛顿都主张空间可以离开物质而存在。然而科学与哲学双重地证明,空间与物质是不可分离的,设想有离开物质的空间,无论怎样辩解,最终必然导致物质与空间的分离,在主张无物质的空间之同时必然导出无空间的物质之谬论。这类思想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恩格斯的批判:主张时空以外的物质存在,或物质存在之外的时空,都“是非常荒诞的事情”。③值得重视的是,恩格斯的空间学说所内包的时空理论,很久以来就对人类的空间认识产生了良深的影响。他将时空界定为物质存在的基础形式,划清了与旧唯物主义机械论时空观的界限,颠覆了以往人们关于时空是与物质无关的独立存在理念。面对恩格斯的定义,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客观上已无法立足,时间既不是物质之外均匀流淌的河流,空间也不是消极装储原子的容器。相反,只要是物质存在就必定占领或构建空间,经历时间,时空是物质存在的情势和体现。这样,恩格斯把时空与物质的关系彻底澄明了,他不仅继承了唯物主义关于时空的客观性、广延性、持续性等合理思想,而且在历史上第一次对时空的本质予以科学的界说。这对于爱因斯坦关于时、空形态依物质运动性状的变化而变化的规律性发现,不无启发意义。它从哲学上给爱因斯坦相对论时空观预留了思维的逻辑空间。需要进一步肯定的是,恩格斯空间学说中抽象与具体的辩证法,对人类科学地解决空间认识中的问题产生了积极而深刻的影响。他依托对物质运动的客观性、绝对性确认,使其基本存在形式之空间的客观性、与物质共融的绝对性进而做出一般的抽象界定和确证具有了逻辑的必然。这为彻底克服将空间与物质割裂开来的形而上学的“实物论”和“虚空论” 提供了思想武器,从最为普适的抽象意义上界定了空间与物质的关系,使自外于物质的一切空间理念无法立足。同时恩格斯从物质的运动变化去考察和说明空间与物质的具体关联,并认定环社会之自然空间的可塑性和变动性,以对空间之具体物性的论述,克服了脱离物质运动的、静止不变的绝对空间论,并否定了“容器论”的消极空间理念,强调了空间与物质运动之具体的、历史的相互规定性。这对于爱因斯坦关于时、空形态依物质运动性状的变化而变化的规律性发现,进而从哲学上为其相对论的创立预留了思维的逻辑空间。反过来,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创立,对于空间形态与物质运动的内相洽性之证明,对于空间依物质运动速度、引力场作用强度而变化之机制的揭示,又以自然科学的事实确证了恩格斯空间辩证法的真理性。

二、空间的有限与无限

谈到恩格斯空间理念的辩证法,有一项重要内容是不能忽略的,即关于空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之辩证关系的思想。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时间和空间”作了专题讨论,其关于空间有限与无限之关系的辩证法叙事,表达了他对这一问题独具慧眼的深刻洞察。他指出:一是“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在空间上#有终点”;二是宇宙“无限性和无限序列的无限性完全不同,因为后一种无限性总是开头就从一,从序列的第一项开始。”“这种序列观念不能应用于我们的对象……无限序列一移到空间,就是从某一点起按一定方向延伸到无限的线。”①亦即空间有了端点,与其无限性意义势成悖论;同时序列的线性无限延伸,更不符三维空间的无限性。三是“毫无目的和目标地测度虚无缥缈的空间,也是一无所得”。②

恩格斯的上述思想,既是内容丰富、思维深刻的,又是需要认真厘析、深入阐释的。首先,恩格斯肯定了整个宇宙、自然界存在的永恒性和无限性,它既无时间的开端,亦无空间的边际。这不仅直接否定了上帝创世说的唯心主义观点,也给将有限空间的识见移作无限空间的解释这样一种形而上学观点以严厉批评。受到恩格斯严肃批判的杜林,曾经把宇宙的运动归结机械运动、归结为力。恩格斯从整个宇宙物质运动全体的无限性和它的局部运动、个别运动形态的有限性关系出发,指出杜林把有限空间的物质运动形式无限放大的错误: “这种观念是荒谬的,因为它把从本性来说是相对的、因而在同一时间始终只能适用于一部分物质的那种状态,当做某种绝对的东西而转移到宇宙。”③ 这种充满辩证智慧的批判,完全被现代宇宙学研究的科学事实所证明。宇宙学揭示出在宇宙总体中存在规模不等的中、小宇宙,形成宇宙物质的不同结构和存在方式。较大尺度的宇宙之结构、运动和演化模式,不是小尺度宇宙天体系统的简单延伸。广义相对论表明,宇宙中所有事件都具有一组确定的四维时空坐标,对应于“四维流形”中的一个代表点。任两个代表点之间的联系可能是类时的,类光的,或者类空的。若两个代表点之间的联系是类时的,则它们之间可以存在因果关系;若两个代表点之间的联系是类空的,则它们之间不可能存在因果关系。宇宙中任何事件附近的时空性质都由该处物质的分布所决定。④ 显然,在空间问题上,把局部的、相对性的东西,当作全体的、绝对性的东西推及整个宇宙,于逻辑上就是混淆了空间的有限性和无限性关系,它无法理解有限,更无法理解和把握无限。

恩格斯提出了空间“二次无限” 的理念:“和这些$被数学具体计量的物体———引者注)质量比起来,地球的质量显得是无限大,而它也就被地球上的力学当做无限大来看待。地球半径等于无限大,这是考察落体定律时整个力学的原则。但是,当我们所考察的是那些用天文望远镜才能观察到的恒星系中的、必须以光年来计算的距离时,不只是地球,而且整个太阳系以及其中的各种距离,都又成为无限小了。这样,我们在这里不仅有一次的无限,而且还有二次的无限,我们的读者如果高兴的话,还可以用自己的想象构造出无限空间的次数更高的无限。”① 宇宙空间的总体、宏观、中观、微观结构及其内包的不同层级宇宙之时空维数递变关系法则,确实被恩格斯关于空间无限性和有限性的辩证思维,做出了精准而真实的概括和原则性的诠释。

在恩格斯的空间意识中,对自然界总体宇宙的无限性与人类“可见宇宙”的有限性是有严格区分的。他指出: “我们的自然科学的极限,直到今天仍然是我们的宇宙,而在我们的宇宙以外的无限多的宇宙,是我们认识自然界时所用不着的。此外,只有几百万个太阳中的一个太阳和这个太阳系,才是我们的天文学研究的主要基础。”②值得欣慰、值得肯定的是,恩格斯关于“我们的”即可见宇宙和整个物质世界的大宇宙之关系的认识论说明,既是对亚里士多德、牛顿有关空间理论的时代性发挥,亦为当代天文学的发现所证明,更为当代宇宙学的建立奠定了思想基础。

现代宇宙学自爱因斯坦开始,到美国的伽莫夫,分别经历了爱因斯坦“相对论宇宙学”、弗里德曼“大爆炸宇宙学”、哈勃“膨胀宇宙学”、伽莫夫“热大爆炸宇宙学”等理论或宇宙模型的演绎。这些现代宇宙学说,通过对可观察宇宙的各类信息的收集、加工、研究,深化和扩展了对宇宙的了解,并对“不可见宇宙”进行了多方面的推导。科学的观察和研究发现,人类观察难以企及的整个大宇宙,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无中心亦无边缘的,它应当是由无限量的“小宇宙”构成。这些“小宇宙” 大小不等,如类星体、星系、星系团和超星团等。人类所处的太阳系,只是无数“小宇宙” 汪洋中的一粟。目前,人类对宇宙观察的空间已延伸到100亿光年之外。而这个可观察的宇宙,则是有发生起点的,它源生于约140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若把观察的尺度缩小到恩格斯当年所指的“我们的宇宙”———太阳系来分析问题,那么,这个小宇宙更是有始有终、有边有际的,它是一个十分有限的空间。现代科学发现表明,银河系约有1000亿颗恒星,这远超出恩格斯所讲的几百万个太阳数目;而且,人类对宇宙的探测也远远越出了小小的太阳系。但恩格斯囿于当时科学水平的限制,对银河系恒星数量猜测的失准性,并不妨碍其致思路径的正确性。因为恩格斯把宇宙分为“我们的”、有限的可见宇宙和当时科学不曾或今后也难以企及的、无限的总体宇宙,是十分合理的空间哲思。

在谈到对宇宙空间认识的有限性与无限性关系时,恩格斯还指出:“物质是某种既有的东西,是某种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东西……运动也就是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只要认识到宇宙是一个体系,是各种物体相互联系的总体,那就不能不得出这个结论来……笛卡儿原理———宇宙中存在的运动的量是永远一样的———只是在形式上有缺点,即对无限大应用了有限的表达方式。”③物质和运动,这样两个范畴,是对宇宙事件的客观实在性和变化发展属性做出的最高抽象概括,因而它们普遍适应于一切宇宙事件的说明,其指谓的对象是绝对的、永恒的,因而是无限的。但具体的物质形态及其运动方式,则是不断转换的、有生有灭的、有限的。物质和运动的无限性、绝对性,正是存在于各具体宇宙事件的有限性、相对性之中,并通过它们表现出来。恩格斯正是从这种宇宙的时空统一性视度去解释空间之有限与无限关系的,他指出“诸宇宙在无限时间内的永恒重复的先后相继,不过是无数宇宙在无限空间内同时并存的逻辑的补充”④。这就是说,宇宙空间的无边无际是与其时间的无始无终联为一体的。然而,笛卡儿将时空无限的宇宙总体问题以有限时空的方式加以表达,形式上有缺陷,致思路径却是正确的。恩格斯曾经肯定了从有限性的东西开始,去探索和理解无限性的东西这样一种计数与致思的必要性。他说: “开端和终点正象北极和南极一样必然是互相联系的,如果略去终点,开端就正好成为终点,即序列所具有的一个终点,反过来也一样……在数学上,为了达到不确定的、无限的东西,必须从确定的、有限的东西出发,所以一切数学的序列,正的或负的,都必须从一开始,否则就无从计算。”① 正是因为无限寓于有限之中,所以人类也只能通过认识有限去不断地接近无限。正如恩格斯说的“进入我们认识领域的仅仅是有限的对象”,但人们能够通过有限对象的认识而达至无限的知识境界。因为“一切真实的、详尽无遗的认识都只在于:我们在思想中把个别的东西从个别性提高到特殊性,然后再从特殊性提高到普遍性;我们从有限中找到无限,从暂时中找到永久,并且使之确定起来。然而普遍性的形式是自我完成的形式,因而是无限性的形式;它是把许多有限的东西综合为无限的东西。”②在此,恩格斯谈论的当然是如何从有限空间、有限宇宙现象的认识,经过理性概括、科学综合而达到对其无限多样性及永恒性、普遍性把握的辩证法。这种“把许多有限的东西综合为无限的东西”,与我们所要进一步说明的,整个宇宙无限时空中的事物能否被人类完全认识,是有严格区别的。因为后者既无法全部进入人的认识视界,同时又不是人类认识所触及的事物在空间中之同构、同态、同性的广延和多样性的铺陈。

因此,在认识宇宙空间的各类事件过程中,与宇宙事件之空间有限性和无限性相关涉的人类认识之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决不是我们在课堂上讲哲学原理所谈到的是因人的思维至上性和非至上性那样一种辩证法所能完全解释得了的。这种思维能力的解释,在范围上只能应对人类面临的有限世界,在时间上也只能适应于人类生命存活的有限时期。原则上,它不能解决无限宇宙空间及其各类事件给人类认识带来的无限性困难。对于宇宙空间无限性问题之认识的不可企及,科学告之我们,既不是人的思维能力问题,也不是认识工具的功能问题。根据相对论,信息的传播速度有限,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发生宇宙膨胀的情况下,对来自距离非常遥远之区域的信息,人类将只能收到很小部分,其他大部分的信息将永远无法传播到我们的区域,永远被隔在人类的“可见宇宙”之视界外。这一相对于人类空间视域的盲区,是由物质运动及其时空结构本身造成的,因而是人类认识难以超越的。

在宇宙学的论争中,对于“我们能否观测到退行速度大于光速的星系”这个问题,目前大多数学者的回答是: “不能,因为这些星系处在我们的视界之外。” 这一“视界” 问题,源于任何信息的传递速度都不可能超过光速的限制。根据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在暴涨时期宇宙中存在着微小的量子热涨落,随着暴涨这些涨落被放大到宇观尺度,这就成了当今宇宙中所有结构的种子。如果暴涨的确发生过,宇宙空间中的大片区域将因指数膨胀而完全处于我们可观测的视界范围以外。科学观测发现,宇宙加速膨胀之后,现今可观测的宇宙越来越多的部分将膨胀到人类视界以外而同我们失去联系,最终成为无法认识的世界。与此同时,宇宙学家们认为宇宙的未来存在有两种图景:如果宇宙能量密度超过临界密度,宇宙会在膨胀到最大体积之后坍缩,在坍缩过程中,宇宙的密度和温度都会再次升高,最后终结于同大爆炸开始相似的状态———即大挤压状态。相反,如果宇宙能量密度等于或者小于临界密度,膨胀会逐渐减速,但永远不会停止。恒星形成会因各个星系中的星际气体都被逐渐消耗而最终停止;恒星演化最终导致只剩下白矮星、中子星和黑洞。这些致密星体彼此的碰撞,会相当缓慢地导致质量聚集而陆续产生更大的黑洞。宇宙的平均温度会渐近地趋于绝对零度,从而达到所谓大冻结。此外,倘若质子真的极不稳定,重子物质最终也会全部消失,宇宙中只留下辐射和黑洞,而黑洞也会因霍金辐射而全部蒸发。宇宙的熵将增加到极点,以至再也不会有自组织的能量形式产生,致使宇宙“热寂”。宇宙不断加速膨胀,宇宙正在解体。人们推断,宇宙的寿命约在10的196次方年。因此,即使是在可见宇宙中,弱小的人类也无法穷尽对所有问题的观察和认识。宇宙解体的末日,人类在哪里呢?这是靠盲目自信的勇气不能自我圆场的。有限的人类面对无限的宇宙空间,其对空间的认识总是有力所不及的空场。这从认识和诠释的方法论上,要求人们正确处理宇宙空间之有限与无限的辩证关系,进而也正确处理人类对宇宙空间事件认识之有限与无限的辩证关系。在这方面,恩格斯的空间理念及其认识论方法,不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深蕴启发意义的哲学致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