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轶冰 黄新华
【摘要】有关太虚与胡适交往之研究,本应成为窥视近代学术史尤其是佛学研究史的一个窗口,然通过审视以往之研究成果,却不难发现此一研究不免过于单薄。除二人之直接交往与学术交往未能梳理清晰外,同时就研究者的立场看,存在着难以将两方面资料融汇共通的问题。本文通过对两方面文献的考证,再现了太虚与胡适直接交往与学术交往之具体细节,并对百年来佛学研究亦提出自己的反思,即不免边缘化。
【关键词】太虚;胡适;吊诡现象;直接交往;学术交往
中图分类号:B25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6-0124-04
作者简介:许轶冰,陕西铜川人,社会学博士,(无锡214122)江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黄新华,江苏镇江人,(无锡214122)江南大学法学院讲师。
太虚(1890—1947) 和胡适(1891—1962)作为同时代领导各自领域穿越历史三峡、实现现代化的“掌舵者”①,梳理其二人之交际往来、际遇离合,既是充实各自传记撰写之必须素材,同时亦是窥视、检讨中国近代学术史,尤其是近代佛教学术史研究之绝佳途径。然若对此二人之关系进行学术成果检索②,不难发现一个吊诡现象,即论述之片面性。以往之学术成果更多是从佛教及太虚角度出发而论及胡适③,从胡适角度出发而论及太虚之研究成果,不免缺失。胡适作为近代学术史上开一代风气之学人④,对于佛学研究,不可否认因其“考据癖”⑤ 而更多聚焦于禅宗史之考证⑥,此点当代多位学人已做深入解读⑦;然其钟情禅宗史之考据,却又不足以解释此一片面性问题。毕竟此二人之交往,今日证据俱在不容否认。因此欲解读此一片面性吊诡现象,必须先从现有文献中梳理出此二人翔实之交际往来细节。
一、太虚、胡适直接交往之再考证
有关太虚、胡适二人交往之考证文字,已有学者做过专题论述①,但同样存在与上述吊诡现象相类似之问题,即论证之片面性。以二人之初次相识时间为例,该专题论述本之于太虚《自传》与释印顺之《太虚大师年谱》,而定“胡适与太虚的晤谈时间大约在(1919年)6至7月份之间”,“我们不知道胡适与太虚晤谈的确切时间和详细内容”②,且在下文中更断言“胡适对这次晤谈似乎没有什么记述”③。然是否果如此专题论者所言“没有什么记述”,胡适日记给出了否定答案。
检胡适1919年8月5日所记:“汪友箕同太虚和尚来谈。”④ 则不难考订二人之初次晤谈,确切时间当在民国八年(1919年)8月5日,绝非如上文论者所讲“我们不知道胡适与太虚晤谈的确切时间和详细内容”。今日学者对胡适日记之“真实性” 讨论颇多,且不乏质疑者⑤,然就与太虚初次晤谈之时间与内容而言,胡适尚无“过分修饰”之必要。至于此次晤谈之详细内容,日记更有详细之记录,如言“他(太虚) 谈中国佛学的系统,很有和我相同的地方……我略有不同的地方……他说法相宗不发达的原因很详细”⑥,再看上文论者对此次晤谈内容之分析,认为当日所谈为宋明语录与禅宗语录之关系⑦。检太虚之《自传》,其对当日之回忆如下: “胡适之亦曾约谈。他购华严经阅,认为是一种想像文学;谈及宋明儒语录亦白话文,我告以宋明儒语录文体创自唐朝禅宗语录,胡因此遂及六祖坛经并搜览各种禅录。”⑧ 由此可知上文论者所言,本之此《自传》,然就内容而言,不难发现与胡适日记所记大有出入。
就精确性而言,自然以胡适日记为胜;然就可能性而言,却可以提出一个假设,即太虚所忆亦未必为虚,只是较之史家之胡适,作为宗教家之太虚,极有可能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初稿、三十四年(1945年) 秋修正⑨ 《自传》之时,将二人之间两次或两次以上之会晤,化为一谈。细检太虚之所忆, “胡因此遂及六祖坛经并搜览各种禅录” 一语,虽不免夸大瑏瑠,然却为能否证实上述假设,提供了时间线索。考胡适研习坛经、收揽各种禅录可将时间最晚推迟至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如若上述假设为真,则在1919年8月5日之后,至1934年之间,太虚与胡适之间则尚至少有一次晤谈。今遍检胡适日记,此段时间之内无晤谈记录,在胡颂平所编之《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同样难以查询晤谈之痕迹。然日记与年谱无考,却难下无晤谈之论断,因胡适日记在此时间内有所中断瑏瑢。如此,欲讨论此一问题,则不能不将眼光暂时从日记与年谱上抽离,放大文献查询之范围。
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就生前著作之丰富与生后研究之浩繁而言,胡适无疑独占鳌头。除却生前即已陆续发表之日记以及“我的朋友胡适之”外,自其去世之日始,其未刊之著作、日记、书信亦不断新出,集腋成裘,至有42卷本之《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于1994年示人,普惠学林。今检其第19卷,有《胡适致太虚法师信一通》,此信开篇即有如下数语: “功德林席上,太匆匆了,不及细谈。别后又因事忙,不曾得机会写信。”
从书信之内容可知,太虚曾设座功德林,胡适曾在席间与之做一浅谈。此信落款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10月8日。再从“别后又因事忙,不曾得机会写信”,可知此次席间浅谈之时间,上距写信之时已有一段时日,然亦非过久,谅当以一二年,即民国十四年(1925年) 为限。今检太虚之年谱,从1925年至1927年,太虚所设座之功德林,唯民国十五年(1926年)4月21日起“应杭州佛学会吴璧华等请,讲《仁王护国经·护国品》三日,设座功德林”①。再佐证之胡适1926年4月21日之行程, “(1926年) 四月,从汉口到南京,又到杭州,回到上海,已是下旬了。四月二十三日夜,在上海客利饭店写了《四角号码检字法序》一文”②,则可断定上文所作之假设已获确证,太虚与胡适在1926年4月21日或22日确有晤谈。当时胡适正准备赴欧美查证禅宗史料③,得此机会与教界大德太虚晤谈,定当与之谈及宋明儒语录与唐朝禅宗语录之关系,因此才误使日后释太虚修订自传,将此次晤谈与1919年8月5日至晤谈混为一谈。上述1926年4月21日或22日晤谈时间之考证,尚可从太虚《自传》中捡得佐证。检太虚之《自传》,在民国十五年(1926年),有如下一段记录: “十五年夏,在北京,英国女佛徒克兰柔等……胡适之先生亦为邀上对东方文化有兴趣的英德友人,蔬食谈学,有所介绍。”④ 证之上述考证,可知修订自传之时,太虚对此次晤谈所忆,虽误记地点,然时间大体正确。太虚笔下之“胡适之先生亦为邀上对东方文化有兴趣的英德友人,蔬食谈学,有所介绍”,佐以1927年10月8日胡适致其之书信,更准确之描述当为胡适在此功德林席间,谈及即将远赴欧美查证禅宗史料,太虚同时也表达了远赴欧美讲学宣教之意,胡适内心不甚认同,然碍于对方颜面,只能向同样出席功德林之“对东方文化有兴趣的英德友人,蔬食谈学,有所介绍”,如此方才与太虚二三十年后修订《自传》之内容若合符节。有关此时间节点尚有一可玩味之处,释印顺为太虚做年谱,不能定此事之确切时间,而将“为大师介绍欧美友人者……胡适之”等这一条目系之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8月10日太虚将环游之时,此时胡适人虽在上海担任中国公学校长,然绳之时空、证之史料,绝无在1928年8月10日之可能。
太虚与胡适之间的直接交往,以现存之文献资料,经上述考证,笔者认为有1919年8月5日和1926年4月21日或22日两次晤谈,除此之外或尚有其他见面之可能,然文献无考,只能留待新材料之发现再做证实或证伪。然从上述晤谈时间之考证来看,无论是来源于太虚方面的文献资料,还是来源于胡适方面的文献资料,二者缺一不可,而学术现实却往往容易忽略某一方面,尤其是对基于胡适角度方面之缺失,此点前可以太虚之《年谱》、后可以上文所提及之专题论述为例作证。此又与上述之片面性吊诡现象惊人相似,偶然抑或必然,在此先预留一伏笔,详情待本文结论处做进一步探讨。
二、太虚、胡适学术交往之再审视
太虚与胡适二人之交往,除上文所述之两次直接交往外,尚有数次学术之交往。今检太虚全书,与胡适有关者计有: 《评实验主义》(约略作于1919年秋—1920年元月,刊《海潮音》1920年元月创刊号)⑤、《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篇》(作于1920年,刊《海潮音》1920年第1卷第3期)⑥、《〈人生观的科学〉后序》(作于1924年)⑦、《评胡适戴震哲学》(约略作于1927年与1928年之冬春之际,刊《海潮音》1928年第9卷第2期)⑧、《评对于西洋文明态度的讨论》(约略作于1928年初,刊《海潮音》1928年第9卷第2期)⑨ 五文,在其书信集中,尚有与胡适书一通(作于1928年,刊《海潮音》1928年第9卷第6期)瑏瑠。此外,尚有1927年10月19日太虚对胡适1927年10月8日来信之回复,今不收于太虚之书信集,而见之于胡适之书信集瑏瑡,以上为太虚方面之现存史料。而胡适与太虚之文字交往,就现存史料而言相对较少,只有1919年8月5日日记和上述1927年10月8日之去信。今欲重新审视太虚与胡适之学术交往,就时间先后而言,当从胡适1919年8月5日日记内容讲起。检当日日记内容,除上文对晤谈内容所引用外,尚有胡适对太虚之整体评价:“太虚是上海觉社的主座,曾著有《道学论衡》等书。在近来治佛学的人里面,要算顶开通的了。但他也还有蒙蔽的地方,如今天谈鬼,认为六道之一,究竟他不能打破遗传的学说。”①再比如上文已引用之删节日记内容,如“他(太虚)谈中国佛学的系统,很有和我相同的地方……我略有不同的地方”②,从上述评价中不难看出,胡适与太虚持论虽略有异同,然对其人评价颇高。且日记中更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1919年8月5日中,就中国佛教性、相两宗之系统,二人各持己见,然在此条日记旁,附有胡适在1920年6月3日之日记补注, “这是我错了,近来看来,太虚的分法为是”③,时过近一年尚且不忘当日观点分歧,断能非己而从善,更足见胡适对太虚见解之重视。考胡适1919年前后,从思想史来看以再造新文明为己任④,从学术史来看,刚用新典范之形式,完成其典范性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册撰写⑤,对有“革命和尚”⑥之称的太虚,颇欲引为“革新”之同调。然检同时期太虚对胡适之学术回应,不难发现此“革新”之同盟,很快就因各自观点之歧义而瓦解。太虚的《评实验主义》对胡适之实验主义大加批判,“胡适之尝辑录杜威一派底学说,题为实验主义。肤浅轻泛,原不过庸俗日用之需,无甚学理上可研究评论的意义”⑦。如果说此文只对胡适实验主义方法论做批评, 《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上篇》则将批评之矛头直接指向学理了。其言有曰:
予作此论,先有欲申明者,胡君此书与佛学本无甚关系,然取而论之者,不仅以其为新近出版的国语杰作,有关于现代人心思想者颇钜,而更有二种之原因在也。胡君援用西洋学者的历史观念,以为解释演述中国哲学史底工具……一也。胡君于此卷底中国上古哲学,对于佛教底评判虽仅微露端倪……其对佛学将下如何之评判,必甚重大。今可于其已微露底端倪中察知大略,二也。⑧
再者,
胡适之君未能将哲学家个人的才性,特殊的感验,及其方域、家世、师友、与时代趋势兼营并顾,唯侧重时代的思想学术大趋势立论,致于古代哲学史的史料,觉得十有七八与这进化论的历史观念冲突,而悍然遮拨为十有八九都靠不住也。⑨又者,胡君论近世哲学,尝谓:……佛家见解尽管玄妙,终究是出世的,是非伦理的。宋、明的儒家攻击佛家的出世主义,故极力提倡伦理的入世主义。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终是自私自利,正心诚意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伦理的人生哲学了。这是反动的影响……胡君谓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终是自私自利,一由不知佛法的根本与究竟,二由不知佛法所谓心性,故竟能于明心见性以成佛果的下面,连写着终是自私自利六个字!……夫又安能将“终是自私自利”六个字连缀以成一辞哉?⑩
从上引文中就不难发现太虚与胡适所持立场差异之大。此外,太虚的《〈人生观的科学〉后序》《评胡适戴震哲学》《评对于西洋文明态度的讨论》三文以及作于1928年的致胡适信中,对于胡适之批评同样言辞深刻且观点犀利,比如“胡适是有其先入为主之私己意见的,以其承袭于美国实验主义派哲学的私己意见,用来裁断一切配其胃口的摭取之,不配其胃口的则忽略或攻击之。其所持的私人意见,正与宋儒所执著‘得于天而具于心的天理’ 一般”瑏瑡。如此言辞,不一而足,很难看出有同调之意味。因乎此,在1927年10月8日致太虚的信中,胡适才会对太虚远赴欧美讲学宣教之意,表达出直接反对意见,且“到欧美,不如到日本,去讲演,不如去考察;去宣传教育,不如去做学生”、“如为一班夸大狂的盲人所误,存一个宣传东方文化的使命出去,则非我所敢附和的了”瑏瑢之言辞,同样是规劝中略带讥讽,这对一贯抱持忠恕之道之胡适而言,甚为罕见。在此不免存一疑问,何以在数年几年之间两人从互相引为同调到互带敌意,果如释印顺所讲“大师不满胡适之进化论的历史观念,责其抹杀个人之才性,不明佛法所说之心性”① 吗?笔者看来如更有深一层次之原因,须从两人所处之不同学术立场来阐述了。
就胡适之学术立场而言,因清代考据传统之熏染,受近代“科学主义” 之洗涤②, “实验主义其表、实证主义其实”,“让他一辈子厌恶唯心哲学,一辈子以打到玄学鬼为职志”,此重要发现已由当代学者指出③;同样,作为“革命和尚”,尽管倾其一生极力提倡教制革命、教产革命、教理革命④,但在科学主义面前,他“虽然有所矛盾”,但还是“本能地站在所谓东方精神文明一边”,本之于中国佛教传统立场,“对应用进化论之历史考证法”, “大师取极端反对态度,为传统佛教担心”⑤,因此,他虽批评东方文化弊端之迷信鬼神,然就教理而言,太虚更多是革命其表、保守其实,因此也必然决定了与胡适分道扬镳之结局。而百年后重新审视发生在太虚与胡适之间这一系列学术交流,不难发现这既是一场不对称的论战,更多是太虚单方面在向胡适做挑战,而胡适却较少回应;同时亦不难发现,这同样是一场空对空论战,胡适通过实证主义极力扩张其文化霸权,而太虚从其所服膺之传统佛教角度进行保守抵抗,可以讲从这场关公战秦琼式的争论中,很难审视出双方有任何致力于传统佛教现代化的成分。而这同样是一个吊诡现象。
三、从三个吊诡现象看中国佛学研究的边缘化
通过分析太虚与胡适之交往研究、考证太虚与胡适之直接交往、审视太虚与胡适之学术交往,发现三个吊诡现象:从太虚与胡适交往之研究成果看,存在前者较多、后者缺失之片面性吊诡现象;从太虚与胡适直接交往之考证看,存在所用之文献往往聚焦前者、忽略后者之片面性吊诡现象;从太虚与胡适学术交往之审视看,同样存在不对称、空对空吊诡现象。
这三个吊诡现象之内在关联,在笔者看来,正是贯穿于百年来佛学研究中的一大弊端,即相对边缘化。一方面,以胡适为代表的主流学术界,因盛行科学主义与实证主义,只聚焦于佛史考证之佛学研究,有意无意之间对其他佛学研究表现出学术霸权,此点非唯胡适如此,近代著名学人如王国维、梁启超、陈垣、陈寅恪、钱穆无不如此⑥;另一方面,以太虚为代表之佛学研究者,不论对传统佛教采取何种立场,虽或多或少有过引为同调之努力,然终因为难以纳入学术研究之主流,不脱“附属性的第二义的‘工具性’功能”⑦,甚至难免相对封闭、相对保守,甚至相对边缘⑧,此点可从后两个吊诡现象中得以明证。不可否认,今日之佛学研究界,较之百年前太虚时代优之远矣,然却依旧难以完全摆脱边缘化之痕迹,比如就太虚与胡适之直接交往考证,佛学研究者却未能参考胡适相关资料得以确证。如何摆脱当前相对边缘化之现状,前车之鉴,殷鉴不远,尚有待全体同仁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