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
【摘要】内感觉理论主张内省就是内在的知觉或者感觉，这就蕴含了一个逻辑可能性，内感觉也可能会和外感觉一样出现自我蒙蔽（自盲）现象，休梅克基于对内省的理性主义理解，批评了内感觉理论。本文区分了两种不同的自盲概念（强弱），表明内感觉理论完全可以回应休梅克的批评，试图表明内感觉理论是一个更可靠的经验理论。
【关键词】内感觉；知觉；自盲；理性
中图分类号：Ｂ０８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７６６０（２０１４）０５－００７３－０５
导 言
内感觉理论（ｉｎｎｅｒｓｅｎｓｅｔｈｅｏｒｙ，Ａｒｍｓｔｒｏｎｇ１９６８，Ｌｙｃａｎ１９９６） 主张内省（ｉｎｔｒｏｓｐｅｃｔｉｏｎ） 和知觉（ｐｅｒｃｅｐｔｉｏｎ） 是相似的。外部对象和感知之间有一个偶然的因果联系，被内省到的对象和内省之间也存在一个偶然的因果联系。如果我的视觉是真实的，我看见我的摩托车在楼下，它就准确表征了摩托车的位置。在这个例子中，摩托车的位置有助于导致我的知觉状态。类似地，内感觉理论主张内省状态在真实情形下是由它们所表征的状态导致的。
对于知觉来说，会因为知觉者的差异或者知觉者某些知觉功能的强弱，出现知觉上的自盲（ｓｅｌｆ－ｂｌｉｎｄ）情况。感知者可能会看错或者听错某些事物，或者看不到或者听不到某些事物。大家听了莫扎特，音乐家的耳朵比我们格外细腻；同样看画，受过绘画训练的人能看到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诸如此类。在内省上也会出现类似的自盲，比如战斗中的士兵感受不到疼痛、发怒中的丈夫不觉得自己是在向妻子发怒，等等。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支持了内感觉理论的基本主张：内省和知觉是相似的，内省就是“内在的感觉”。休梅克（Ｓｈｏｅｍａｋｅｒ１９９４） 认为上述主张是错误的。在他看来，感知的确存在自盲的情况，但对于内省来说不可能存在自盲。内感觉理论蕴含了内省的自盲，如果自盲是不可能的，那么内感觉理论就是错误的。通过对自盲之不可能的论证，休梅克反驳了内感觉理论。
休梅克对自盲是不可能的这一结论的论证依赖于他的理性概念：一个有理性能力的生物（具有智力、概念能力和理性的常人）不可能出现自盲，自盲是概念上不可能的。在笔者看来，休梅克和内感觉理论对于自盲的理解存在根本的差异，说明二者之间的争论基于不同的自盲概念是理解争论的关键。
一、内感觉理论
洛克是内感觉论者，他把内省描述为知觉在内部的相似物：
任何人都在其自身中具备观念的这一来源……尽管就其与外部对象无关而言，它不是感觉；但它与感觉很相像，可以恰当地被称之为内感觉。（洛克１６８９，第二部分，１．ｉｖ）当代的内感觉理论者大部分接受了洛克关于内感觉的观点，其中大卫· 阿姆斯壮（ＤａｖｉｄＡｒｍｓｔｒｏｎｇ１９６８／１９９３） 阿尔文· 古德曼（ＡｌｖｉｎＧｏｌｄｍａｎ２００６），埃里克· 罗尔曼德（ＥｒｉｃＬｏｒｍａｎｄ１９９６），威廉·赖肯（ＷｉｌｌｉａｍＬｙｃａｎ１９９６）以及肖恩·尼克尔斯和斯蒂芬·斯蒂奇（ＳｈａｕＮｉｃｈｏｌｓａｎｄＳｔｅｐｈｅｎＳｔｉｃｈ２００３） 都是当代内感觉理论的支持者，本文主要涉及阿姆斯壮和赖肯的内感觉理论。
在《一种关于心智的唯物主义理论》一书第１５章（Ａｒｍｓｔｒｏｎｇ：３２３—３３９），阿姆斯壮对内省给出了系统的解释。知觉的对象在外部世界，内省的对象在我们心智之中。在知觉和内省之间存在诸多类比之处：
（一）一个主体有感知并不意味着这个主体具有对应的感知语言和概念。比如动物和小孩都能感知万物，但却不会说话或者缺乏相应的概念相似的，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表明内省逻辑上依赖于语言。一个主体具有内省状态并不意味着主体具有关于内省的报告。对于动物和小孩而言，也可以说他们具有内省，能察觉到自己的疼痛。他们拥有内省的能力，但缺乏关于内省的报告。这种类比的背后有着非常复杂的哲学蕴含，像笛卡尔、康德、麦肯道威尔（见其所著《心灵与世界》）这一类哲学家是反对这种类比的，在他们看来没有语言和概念的生物是不会和人一样具有相似的感知经验的。
（二）在知觉中，我们要区分知觉和知觉的对象，在内省中也要区分内省和被内省到的对象。知觉和知觉的对象之间的区分是很容易的，比如我的知觉和外部世界的一个物理事物。困难在于理解内省和被内省到的对象，这二者都是心理状态，如何区分呢？很多人把二者混淆了，阿姆斯壮说： “一个心理状态不能察觉到它自身，就好像一个人不能吃掉他自己一样。” （Ａｒｍｓｔｒｏｎｇ：３２４）。进一步，内省也可以成为高阶内省的对象，高阶内省可以成为更高阶内省的对象，以此类推。但这个链条是有终点的，最终的内省不能成为其他内省的对象。因为大脑是有限的，不会允许这种无限倒推发生。内省是大脑中的自我扫描过程。如上所述，扫描活动也会被高阶扫描活动扫描，但最终我们会有一个没有被扫描的扫描者（活动）。
（三）身体感知是私人的主观经验。比如我看到独一无二美轮美奂的风景、体会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处于一种不可自拔的绝望之中、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样一些主观性的经验似乎完全不能为他人感知，也不能用一种科学术语对之加以描述。但是对于阿姆斯壮来说，感觉的私人性只是一个纯粹偶然的经验事实，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我们也能获得一种直接的感觉通道来获得他人的感受。比如，有一种传感装置将我大脑中接受感觉的神经元与另外一个人接受感觉装置的神经元联系起来，同时切断我大脑神经元与身体感官之间的通路，我就能感觉到另外一这个人的感觉。相似的，对于内省也是一样的，我们也可以想象获得直接的内省通道来获得他人的内省状态。我们也能涉及一种传（内）感装置，使得我可能获得另外一个人的内省状态。
（四）在万千世界中，有我们感知不到的事物；在诸多心理状态之中，有我们内省不到的心理对象。比如，无意识状态就是没有被内省到的心理状态。存在者不为感知的存在，也存在着没有被内省到的心理状态，认识到这一点似乎是弗洛伊德的重要发现。
（五）知觉是可能出错的，内省也是可能出错的。这是本文讨论的重点，知觉的可错，就是知觉被蒙蔽出现的情况，内省出错也是内省被蒙蔽（自盲）出现的情况。在下一节重点就此进行讨论。
二、休梅克对内感觉理论的拒斥
休梅克描述了自盲的情况：一个理性生物具有诸如信念、疼痛这样通常的心理状态，而且也能熟练运用相关的概念，但很可能这个理性生物（人）不能内省到自己的思想。这样的生物就是自盲的。休梅克认为不可能出现这种自盲的情景，心理状态和相关现象的本质要在内省中揭示自身。这种不可能，应该理解为逻辑的不可能。阿姆斯壮和赖肯都相信由于自然选择和演化进展不可能实际出现自盲的情况。这里的不可能实际出现要稍作一点解释，它指的是：自盲不可能作为理性生物的群体特征（本质特征）出现，如果人类生物普遍是自盲的，那么就不可能存活下来。也许存在人类生物的普遍盲区，但只要这种遮蔽不会影响人类的生存延续，就是允许的。可以给出稍微复杂一点的表述：自盲现象不可能作为影响理性生物生存延续的群体特征（本质特征）出现。休梅克接受实际情景中偶尔的自盲，他要表明的是自盲是逻辑上不可能的。
“逻辑上可能” 是哲学上通常的论证，在反对物理主义的论证中，查尔莫斯（ＤａｖｉｄＣｈａｌｍｅｒｓ）试图表明僵尸（和与其对应的个体具有相同的物理属性，却缺乏相应的现象属性） 存在的逻辑可能性。大家都知道僵尸不可能实际存在，如果僵尸存在是逻辑上可能的，那么就表明心灵（意识）和物质（身体）是可以分开的（既不同一，也不依随），物理主义就需要对意识给出超越物理科学的解释，而这是不可能的，因此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可以重构一下休梅克利用自盲进行的论证，我将它简单称为自盲论证①：
１．如果内感觉理论是正确的，自盲就是逻辑上可能的。
２．自盲是逻辑上不可能的。
３．所以内感觉理论是错误的。
先考虑关于自盲的例子：在休梅克看来，疼痛的自盲是逻辑上不可能的。如果我在疼痛，我就知道我在疼，我疼和我知道我疼是一回事。拥有疼痛的概念和感到疼痛就假定了主体相信自身疼痛。虽然存在一些临界的情形，比如激战中的士兵，只有在退到战壕之后才发现自己受伤了、感到了疼痛，但这并不是通常情形。一个疼痛的状态直接导致了对疼痛的觉察，这似乎是一个概念真理。在什么情况下你觉得疼其实你并不疼？或者你真的具有疼痛但你却没有感觉到疼呢？其次，关于信念的自盲是不可能的，一个人能够随着环境的变化调整自己的信念，这说明他能觉察到他的信念。个体有能力修改自己的信念，这似乎是一个概念真理。如果主体断定了Ｐ，那么他的行为就会揭示他相信：他相信Ｐ，信念主体就不是自盲的。本文暂不考虑信念等相关情况，将论证聚焦于现象性质（疼痛等）。
三、赖肯和歌特勒（Ｇｅｒｔｌｅｒ）对休梅克的回应和理性概念
赖肯（Ｌｙｃａｎ１９９６） 认为休梅克混淆了疼痛的感觉（现象意识） 和对疼痛的察觉（ａｗａｒｅｎｅｓｓ），他对意识②的定义已经包涵了二者。休梅克回应说作为理性的生物，感到疼痛就蕴含了对疼痛的察觉。其他非理性动物虽然感到疼痛了，但并没有蕴含对疼痛的察觉。对于理性动物来说，现象状态和察觉有本质的关联，理性概念在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疼痛的感觉和对疼痛的察觉之间的联系在于理性概念，只有理性动物才能察觉到自己的疼痛。但是让我说一只受伤的狗没有觉察到它的疼痛？它只有单纯的因果反应：受伤———添伤口，而不是说狗觉得疼而添伤口，这听起来很奇怪。休梅克认为对某一事实和现象存在自盲只针对有能力想象这种事实和现象的动物。比如文盲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获得在书本上的东西，而低等动物（动物和小孩）并不具有这种概念能力。对于低等动物来说根本不存在是否自盲这一可能性（Ｓｈｏｅｍａｋｅｒ：２２６）③。
休梅克在支持前提２时，实质地引入了理性概念：自盲是逻辑上不可能的，如果一个人是理性生物。如前所述，理性生物就是具有智力、概念和理性的一种生物。对于理性生物而言，在被内省到的对象和内省之间是透明的，认知者总是有能力觉察到自己的心理状态。
格特勒认为内感觉理论对于理性的本质是中立的，它的主要关注点在于自我觉察发生的过程。内感觉理论可以开放地接受休梅克的理性概念，根据这一理性概念，理性必然包含某种程度的自我觉察。在一个具有恰当地健全（ｒｏｂｕｓｔ）理性概念下，自盲生物不会满足理性的要求。这样的理性概念和内感觉理论是相容的，内感觉理论不会推出自盲的可能性。理性的本质在内感觉理论看来，只在于内省与被内省到的对象之间的联系要比感知与被感知到的对象之间的联系要紧密一点而已，但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休梅克关于内省的理性概念并没有动摇内感觉理论关于感知和内省的基本模型（Ｇｅｒｔｌｅｒ２０１１：１５５—１５６）。格特勒拒斥了自盲论证的前提１：如果内感觉理论是对的，那么自盲就是逻辑上可能的。
四、自盲的两种概念
在笔者看来，休梅克错误理解了内感觉理论假定的自盲。在关于内感觉理论的讨论文献中存在着自盲概念的两种用法。内感觉理论支持一种自盲概念，Ｓｃｈｗｉｔｚｇｅｂｅｌ（２００８） 也属于这个行列。休梅克则支持另一种自盲概念，德雷斯克（Ｄｒｅｔｓｋｅ１９９４）大致属于这个行列。内感觉理论蕴含自盲是可能的，这是一种弱的（自然）的自盲形式。休梅克并没有否认这种例子的存在：“激烈战斗中受伤的士兵感觉不到疼痛；直到停止比赛，受伤的运动员才注意到到自己的伤痛，诸如此类。” （Ｓｈｏｅｍａｋｅｒ：２７３）。但是，休梅克认为这种现象是例外的、偶然的。对于内感觉理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在人类漫长的实践中时常发生。内感觉理论和休梅克都否认强（理性）的自盲的可能性。对于休梅克来说，人不可能自盲（强），这是一个概念真理，因为“处于疼痛状态的人，总是想摆脱疼痛，当然觉察到了疼痛的存在”（Ｇｅｒｔｌｅｒ：１５０）。在现象性质和对现象性质的觉察之间不存在一条鸿沟。对于内感觉理论而言，人们不可能实际出现强的自盲，这是一个自然真理。“自盲生物绝无可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Ｇｅｒｔｌｅｒ：１４９）现在，我们有两种自盲的概念，一个是弱的（自然）的概念，另一个是强的（理性） 概念。根据我的理解，休梅克和内感觉理论都接受弱自盲的可能性，同时都拒斥强的自盲的可能性。休梅克与我（以及内感觉理论者） 的分歧在这儿：他认为内感觉理论蕴含全面自盲的可能性；我则想说明内感觉理论仅仅蕴含了弱自盲的可能性，绝不蕴含强自盲的可能性。按照内感觉理论，自盲论证可以有两种形式：
强版本的自盲论证：
４．如果内感觉理论是正确的，强自盲就是逻辑上可能的。
５．强自盲是逻辑上不可能的。
６．内感觉理论是错的。
弱版本的自盲论证：
７．如果内感觉理论是正确的，弱自盲就是实际上可能的。
８．弱自盲是实际上不可能的。
９．内感觉理论是错的。
显然４是错误的，内感觉理论并不蕴含全面的自盲，所以强版本的自盲论证是错误的；８是错误的，自然的自盲是实际上可能的，所以弱版本的自盲论证是错误的。只要我们接受强弱自盲概念的区分，把自盲论证分解为上述两个版本论证依次考察，就会发现休梅克并没有成功的反驳内感觉理论。
基于休梅克的立场，ＪｏｈａｎｎｅｓＢｒａｎｄｌ教授提出了相似的反驳。他认为：
接受弱的自盲概念并不能完全回应休梅克的反驳。只有当谁说明休梅克意义上的自盲是不可能的这一点，能够用内感觉理论解释，休梅克的反驳才是可以被拒斥的。问题在于，内感觉理论并不能解释这一点。如果休梅克是对的，那么自盲就是不可能的，内感觉理论就是失败的，因为它解释不了为什么自盲是不可能的。①
首先，如果我们接受的上述关于两种自盲概念的区分，这个反驳就可以被合理的拒斥。Ｊｏｈａｎｎｅｓ的论证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内感觉理论蕴含了强自盲的可能性。我不认为内感觉理论会支持这个假设。当我们谈论实际情形中的自盲，总是涉及到自然的自盲。赖肯说疼痛症状的哪些组分受到一阶疼痛因素的影响、哪些组分受到二阶觉察因素的影响，这完全是一个经验的问题（Ｌｙｃａｎ：１８）。赖肯这个著名的内感觉理论者，接受了自然的自盲。他接着说： “当然，对于任何一种生物都不可能在强烈、复合的意义上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疼痛。”（Ｌｙｃａｎ：１９）。在这里，赖肯有两个论证：一方面，从自然演化的角度考虑，强自盲是实际上不可能的；另一方面，基于强弱自盲的区分，强自盲也不是概念上可能的。其次，休梅克不能系统解释偶或出现的“没有感觉到的疼痛”等相似的例子。自然的自盲现象不能放入休梅克的理性主义框架。“尽管没有感觉到的疼痛并非频繁发生，但是他解释不了为什么，会偶尔发生。”（Ｌｙｃａｎ：１８）。对于内感觉理论来说，可以运用感知和内感知（内省）之间的类比来解释。就像我们有时候会有视觉、触觉、听觉的偶尔蒙蔽，我们也会有内感觉的偶尔蒙蔽。
自然的自盲无处不在，诸如没有感觉到的疼痛、没有注意的情绪、没有反思到的信念等等。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心理现象。“大部分人在内省时，都很少觉察到自己的意识经验……我们无知并且容易犯错。”（Ｓｃｈｗ：２４７）Ｓｃｈｗ接受了自然的自盲，所以他断定素朴的（ｎａｉｖｅ） 内省是不可靠的。Ｓｃｈｗ在其论文中的几个例子与本文所列的例子是类似的：我妻子让我饭后帮着洗碗，我卖力刷碗筷；妻子提醒我，尽管我很卖力但看起来我很愤怒；不过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不认为自己很愤怒；实际情况是：我的妻子从我脸上读出来的我的心理状态要比我自己内省反思的心理状态更为可靠（Ｓｈｅｗ：２５２）。
总 结
如何理解内省，内感觉理论可能会说，我们需要从感知和外部世界的类似关系入手，德雷斯克强调表征系统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休梅克则认为内省知识源自于人的理性。大致来说，内感觉理论和德雷斯克的表征理论属于经验主义理论，休梅克属于理性主义理论。关于内省、自盲逻辑可能性的争论其实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争论的一个现代翻版。
基于内感觉理论（阿姆斯壮和赖肯） 的文本，我认为内感觉理论并不蕴含强自盲，休梅克并能表明内感觉理论是错误的。更有意味的在于，内感觉理论能够比休梅克的理性模型更好的解释广泛存在的自盲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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