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的本根智慧

作者:孙雪霞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孙雪霞

【摘要】“无为而无不为”不仅仅是《道德经》的重要命题,而且是其本根智慧的集中呈现。原创性、前提性、融通性是其本质属性,返本归根、和光同尘、道隐无名是其主要内涵。

【关键词】老子;无为而无不为;本根智慧

中图分类号:B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4-0093-04

作者简介:孙雪霞,广东汕头人,文学博士,比较文化博士后,美国南卡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 (广州510006)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老子曰: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第37章)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第43章)② 王弼注“道常无为” 为“顺自然也”,而“无不为” 注为“万物无不由为以治以成之也”③,认为顺应自然是大道产生万物的一种“不生之生”。胡孚琛则将“无为而无不为” 的重要性和盘托出:“读者苟能从道学的著述中,体认到道家以‘无为’为体,以‘无不为’ 为用……则是真能读书者。”④不过,早在东汉时期,班固却将无为而无不为视为“君人南面”的愚民之术⑤。徐复观也认为:“老子的人生态度,实在由其祸福计较而来的计议之心太多,故尔后的流弊,演变成为阴柔权变之术。”⑥ 又或者把它看成是“以退为进”的策略。林语堂就说: “道永远顺任自然,不造不设,好像常是无所作为的,但万物都由道而生,恃道而长,实际上却又是无所不为。”⑦

笔者认为,将“无为而无不为”视为权谋之术,或者视为消极无为的遁世,都有失偏颇。它不仅仅是《道德经》重要的命题,而且还深刻地体现了老子的本根智慧。何谓“本根”?本,是树木的主干;本根,原指草木的根茎,引申为根基、本源。《道德经》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第6章)⑧又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16章)⑨本根智慧是一种在直觉感悟的思维方式中形成的涵摄知情意的通觉理性,它包孕着文明绵延的原创性的精神基因。原创性、前提性、融通性是它的本质属性。那么,“无为而无不为” 如何体现《道德经》的本根智慧呢?

一、返本归根

老子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第25章)⑩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第40章)瑏瑡又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第65章)瑏瑢“正言若反。” (第78章)瑏瑣这里的“反”,值得细细品读。毋庸置疑,反有相反之意,正如陈鼓应所解: “老子认为任何事物都在相反对立的状态下形成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也因它的对立面而显现。他还认为‘相反相成’的作用是推动事物变化发展的力量。”瑏瑤不过,反作为返回原始的这一传统观念,却值得商榷。笔者认为,反,不是简单的线性回归,不是单纯的平面往返。“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第16章)① 芸芸,众生之相,熙熙攘攘的众生,自然不可能如婴儿般重回子宫,所以,返本归根不是回到初始,回到过去,回到原点。

老子之“反”,往小里说,是改头换面、改弦易辙;往大里说,便是沧海桑田、移星转斗。道以静为根,只在反的层面上,它动了。由此可见,老子对于前进是谨慎的,他一再强调“不敢为天下先”,绝不支持身先士卒死而后已,像孔子那样奔走呼号不是老子欣赏的方式。在往前的向度上,能保持现状就绝不轻举妄动。但是,在往后的归途中,他却义无反顾地行动了。如果我们依然强调老子只是乘着时光的逆旅无所作为地返回原点,那么我们也许观照到了老子无为的层面,却忽视了老子无为背后的无不为。只着眼于老子的无为,容易陷于消极懈怠;而仅看到老子的无不为,又难免将老子阴谋化。任何割裂与分离,都不利于对老子的解读。唯有使无为与无不为实现真正的融合,我们才能全面阐明老子“反”的内涵。

如果说对原始的返回也许还带着些对原来那个我的反拨、矫正、纠偏和更新,那么,对原初的逆反则可以说是另起炉灶、改道易辙,返回与逆反实在是不同层面的现象。老子看重的恰恰不是对未来的开拓进取,而是对过去的修正重来。未来,是向死的征途,而这向死的未来,也是过去、现在的累积。所以,要扭转死亡或者说结束的命运,老子认为我们只有将过去回炉熔铸,或者说将已有的块垒消解、覆盖、取代,才能真正发挥人类的潜能。只有做这样的理解,我们才能领悟老子通过“返回”这种看似无为的举措,实则要达到焕发新力量的有为之本意。

返回既然不是回到原始,那么,老子所要返回的“本”与“根” 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6章)②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第16章)③ 老子的根,是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源泉,是有物混成、玄之又玄的场域,是精之至、和之至的婴孩状态。此处,无限的可能性在酝酿,无穷的生发力在缘起。

值得注意的是,本根并不单纯,也绝不天真,它是许许多多复杂性交织在一起的矛盾体。是药三分毒,是物三分害。如果把本根一厢情愿地看成天真烂漫、毫无杂质的所在,那实在辜负了老子玄之又玄的思想内涵。推崇童心,从某种程度上说,只不过又是落入了进化论的泥淖。线性前行的进化思维,让我们认定儿童比成人懵懂、幼稚、无知,因而也就纯洁无害。其实,儿童犯罪并非危言耸听,儿童心理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就像老子讲愚人,如果将其解读为要统治者或老百姓蒙昧无知,那将是对老子极大的误解。他所倡导的实际上是一种比“智人”更为高深莫测的人格修为,是一种类似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生存智慧。所以,老子所讲的本根,不是无知无觉的原始,而是经过积淀之后的大彻大悟,是回环往复之后的再酝酿再生成。而积淀的手段,便是“静”。

老子曰: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第26章)④ “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第45章)⑤ “我好静,而民自正。” (第57章)⑥ 人性之本是善是恶,老子并无确指,但他对本根复杂性的认识,显然是清晰和警惕的。所以,讲完“返本归根”,他马上提出“归根曰静”。老子清楚,在回归的途中,人们已无法彻底摆脱在路上已生成的种种痴、嗔、迷;同时,他也要防止人们走入将本根直接等同于大道的误区。因而老子强调“静”在归根途中的重要性,只有经过静的澄澈净化之后,还家的人们才能真正抵达大道。静不是静止,而是沉淀蕴藉的过程,换而言之,它是动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动的静态呈现,是静的动态生成。

二、和光同尘

中国古典智慧讲求和而不同:“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国语·郑语》)① 和谐创造万物,同一则无以为继。老子曰: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第4章)② 既讲“和”又讲“同”,只不过他所和所同的东西是光是尘。光,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共存的结合物;尘,亦是大尘小尘齐飞的混合体。换而言之,光与尘,本来就是一个“你我他”共在的集成器。

如前所述,在这样一个有物混成的场域当中,老子首先看到的是事物相反相成的个性:“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第2章)③美恶、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前后等等,构成了世间百态。它们互相促成,互相显现,如影随形,这些都是形而下可见的客观实在。说“形而下”,说“可见”,却不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因为美恶也好,有无也罢,在原始处,都是人们命名的结果,所以,在万物缘起时,人的意志还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物的特质鲜明,人的个性也不含糊: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第20章)④拥有愚人之心的我,与自作聪明的众人,面目不同,品行迥异,这是芸芸众人与特立独行之圣人的真实写照。老子不认为这是一个无差等的社会,恰恰相反,他承认个体的差异性,洞察了社会中个个不同的层级性: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第17章)⑤“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 (第38章)⑥上德下德皆以“无为” 为表征,只不过一个有心为之,一个无心作为。

对个体性的肯定,应该说是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贡献。从神话时代开始,中华民族看重的便是群体性力量,这与古希腊神话的突出自我是决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好在还有道家的存在,让每一个人都能以各自的面目出现,而不仅仅是从属于某一个群体。只有看到每一个个体的差异性,同时尊重个性的不同选择,才能避免动辄以国家的名义剥夺、践踏和戕害人们的利益。也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

承认、肯定个体差异性的存在,并非老子思想的终点,老子有比这更为深邃而长远的思考:“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第20章)⑦ 应诺与呵斥,相差几何?美好与丑陋,又相差几何?这样的反问,使老子的思想的探讨了正、反之后,实现了合的提升。个体差异性的显现固然重要,而终极和合性的开辟更是老子推崇的大气象。

和光同尘处,是海纳百川,是万物归宗,是自生自存的本根。我是其中一员,时时有我,个体俯仰终究在己;处处无我,才情行藏莫非道变。重视自我的此在,更召唤你我他的共在。个体差异性触目皆是,俯首可得,承认差异性并不难;但是,如果过分强调你我他的不同,终将导致块垒的形成、疆域的分割,固执己见,分崩离析,由尊重个体的初衷变为支离破碎的无可奈何。所以,只有实现对形而下的超越,以本真否定现象,我们才能看到和光同尘处的精彩。而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在于如何去执去我,不让自我无限扩张,善于反思,敢于自我扬弃,勇于为他所化,乐于从他处寻求活泼动态的源泉,才能去己无敌,唯道集虚,才能达到终极处的和合。

这便是老子思想的融通。他从群体性中看到了个体的差异,给予个性足够的尊严,实现了对同一性的突破,但是却绝不为自我中心的确立寻找任何理由,而是以和合性进一步诠释了体用不二的无心为之的道化境界。和光同尘,有我无我,得道非道。

三、道隐无名

人文学讲究才情行藏之沉着于时中⑧。时中,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精彩,是拨得云开见月明的豁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绽放。时中,往往只是一时的绚烂;而沉着,才是长久的守候,是须耐得住寂寞的修为。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第28章)① 这种处下的姿态正是沉着的展现,是老子生存智慧的真迹。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朝纲废弛,诸侯混战,民不聊生,各种救世主张应运而生。儒家以“亲亲之爱” 为纲,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为纬,精心编织“仁” 之大网,虽然就连对此主张赞赏有加的齐景公最终也未能践行,却依然感召着另一批胸怀宇宙的士人关注现象,前仆后继为拯救乱世出谋划策。大公无私、扶危济困、侠肝义胆的墨子为乱世开出的处方是“兼爱”,但苛刻的主张使其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局。法家看到了制度比人更可靠,认为君主应该牢牢抓住奖赏惩罚的权力,一旦下放,就有亡国之可能,这是其最为深刻也最可宝贵之思想遗产。虽然撕碎了儒家所着力营造的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虽然造成了猛于虎的苛政,虽然成了统治阶级惯用愚民政策的始作俑者,但是,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吴起辅佐楚悼王称雄战国,商鞅让秦国崛起,韩非使秦国腾飞,这一切都无可辩驳地说明法家思想是那个时代最为成功的理论。

在这场事关时代转折的救世之“秀”中,我们看不到道家清晰的身影。他们的缺席,使得道家在先秦未能成为显学,而这恰恰是其践行“道隐无名”的极好注脚。

沉着的守候,并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隐忍,而是真正沉入河底的淡定,是对道之大境的坚定信仰。也许终其一生,命运未能眷顾,偶然中之必然没有发生,历史的选择也与之擦肩而过,但就算如此,对于真正的隐者来说,都不会影响这样一种守候的进行。因为,万古千秋,始卒若环,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就像古希腊的荷马,虽然双目失明,却能穿越黑暗时代的铁幕,既反响了远古神人的空谷足音,也将一个光明灿烂的神话世界带到了经历过三百年黑暗的希腊人面前。他没被“黑暗” 的铁幕淹没,也未卷入“城邦”的加速器,而是吟唱出了千百年来的伟大诗歌。这看似一人的独白,实则千秋万代的众语喧哗在他身上的凝聚。

在人人都想秀出的时代,能让自己隐入谷底,是一种智慧,亦是一种修为,已经难能可贵。更何况,这种“隐”不是中场休息,不是以退为进的阴谋,不是终南捷径,因而也就愈显其罕见而珍贵。“隐” 的终点不是指向“秀”,而是走向“无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1章)② 道术为天下裂之时,学说纷呈,轴心张目,学派林立。无名,一是指万物未被指称前的混沌状态,那时理念未现,文明未显,大道未被机制蔽,宰治未因纲目张;二是指无名气无名声的境界,隐道亦是隐名,名利乃世人所趋,而道家弃之若敝屣,因为名与利乃撄乱人心之根源,无名才能无功,才能无己,才能长生久视。然而,不管“名” 作何种解释,都是“秀”之境。那么回归道术未裂时的无名之途,在急功近利、人心浮躁的大环境大背景中势必为世所遗忘或遮蔽,虽然其久而惠泽无量,终究以柔克刚,澡雪人心,润泽万物,成全万古千秋之大境界,但是当时当地如果没有从容淡定的修为,实难做到心无旁骛的蛰伏。为秀而隐,势必浮躁焦虑寝食难安;隐而秀出,是天地良心,是大时段中可以期待的真正的公道公平。

在老子的寡民小国中,在位者无为,老百姓皆有愚人之心,日月经天运行,天地人和谐共处,大道在每一个人心中悄然开显。《道德经》渗透着深厚的文史经验,洋溢着睿智的诗性思辨。无为而无不为,正是其本根智慧的聚焦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