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彩
【摘要】郭象《庄子注》通过寄言出意、辩名析理、“迹” 与“所以迹” 的哲学方法来融合儒道思想,构建起独具特色的万物自生的本体论、性分冥极的人生论及内外相及的圣人论,以此解决当时社会有为与无为、社会体制与个人自由、名教与自然之间的矛盾。
【关键词】郭象;《庄子注》;哲学方法
中图分类号:B23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4-0111-07
作者简介:罗 彩,湖南宁乡人,(广州510275)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历史上任何新哲学体系的建立都有其特别的方法。如果了解其方法,就好比有了解剖对象的锋利刀刃,能使我们进入到体系内部,深刻把握到它的内在意蕴与特点。生活在元康时期的郭象,经历了八王之乱及贵无、崇有两派的斗争,试图通过重新改造向秀的《庄子注》来解决当时社会的思想危机,调节有无、自然与名教之间的矛盾。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郭象在《庄子注》中运用了寄言出意、辩名析理、“迹” 与“所以迹”的哲学方法,构建起独具特色的万物自生的本体论、性分冥极的人生论和内外相及的圣人论。
一、寄言出意
“言意之辨” 作为魏晋玄学新的哲学方法,由汤用彤先生首先提出,目前已被学术界广泛接受。“言” 指外在言语, “意” 指内在思想。故“言意之辨” 就是研究言语和思想之间的关系。“言”、“意”关系早在战国时期的《周易》中就有涉及。在《周易·系辞》里, “意” 指卦意,“象”指卦象, “言” 指卦爻辞。依《周易》所示,每一卦所蕴含的意义是通过该卦的卦象来显示,而每一卦的卦象又是借卦爻辞来表显的。比如: “乾卦” 代表刚健的意思,其以“天” 或“龙” 为象,而这一卦象又以“元、亨、利、贞”为言。针对“言”、“意”二者的关系,《周易·系辞上》论道: “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① 另外, 《庄子·外物》篇也明确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②之后,到汉魏期间,名家援用言意之辨的方法来识鉴人伦、品评人物,其中以刘邵《人物志》为典型。作为正始玄学创始人的王弼更是以言意之辨方法为基础,构建“得意忘言”的新言意观,以此重新注解经典,体悟本末体用,实现了由汉代宇宙论向魏晋本体论的划时代转化。王弼的《周易略例·明象》通过分析意、象、言的关系来建构玄学“得意忘言”的新言意观: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③
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其一, “言” 是理解“象”的工具, “象” 是理解“意” 的工具;其二, “言” 不是“象” 本身, “象” 不是“意”本身,我们只有“忘言”才能“得象”,“忘象”才能“得意”。这里就暗含着“言尽意” (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和“言不尽意” (得意忘象、得象忘言)两种倾向。因此,到西晋元康时期,玄学清谈的第二个高潮中,伴随着“贵无”与“崇有”论战,言意关系再次成为学术热点,出现了以“崇有派” 为背景的欧阳建的“言尽意论” 和以“贵无派” 为背景的“言不尽意论”①。
在此情况下,既不同于“崇有派” 的“言尽意论”,也不同于“贵无派” 的“言不尽意论”,郭象在吸收王弼“得意忘言” 的基础上提出“寄言出意”,用以作为他注《庄子》的根本方法,从而表达他自己的思想。在《山木》的注中郭象说道: “夫庄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掊击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② 这里,郭象明说是庄子论事的方法,其实暗指他自己注解《庄子》的方法。郭象“寄言出意”的哲学方法与其哲学思想密不可分。
郭象注《庄子·逍遥游》开篇“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曰:
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放达,无为而自得,故极大小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③
读《庄子》不能拘泥于“言”, “言” 是为了“出意”,我们应“以言达意”。进一步推之,郭象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们要领略庄子逍遥的弘旨大义,就应不拘泥于表面的言语和细枝末节,其实庄子真正的逍遥是无为而自得,大小之物各明其性、各尽其极。而庄子“逍遥” 的原意则是指:逍遥乎物外,任天而游无穷④。郭象将“逍遥”原意作了一番改变:由超越尘世的“物外”变为社会秩序内的“性分”,由绝对的“无穷”变为相对的“冥极”,由“游心” 变为“游世”。在此,郭象正是以“寄言出意”的哲学方法来建构其性分冥极的人生论。
同时,在《在宥》篇中,郭象亦通过“寄言出意”的方法建构其万物自生的本体论。郭象注“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句曰:
窈冥昏默,皆了无也。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为生也,又何有为于已生乎!⑤
郭象用这种“寄言出意”的方法,寄旨于庄老有“无”之言,而出其无“无” 之意⑥。故《齐物论》注中说: “有无而未知无无也。” 知道有“无”是不够的,必须知道无“无” 才可以。这里完全与《庄子》原意相悖。《庄子》原意是把“无”当成“无形而有”的本根,并认为“有生于无”;而郭象则把“无” 解为“空无” 或无“无”,认为庄子屡言“无” 其实是明“生物者无物,而物皆自生” 之旨,万物是在“空无”中自生。为什么郭象要说无“无”呢?盖因王弼“贵无论” 的提出导致之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狂放之风,郭象为调和“名教” 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而主张“名教即自然”。这样,就从“贵无”走向了“崇有”。
另外,郭象亦用“寄言出意”的方法齐一儒道,调和“有为” 与“无为”、“名教” 与“自然”,发明了内外相及的圣人论。《庄子·逍遥游》: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郭象注: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耳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将明世所无由识,故乃托之于绝垠之外,而推之于视听之表耳。处子者,不以外伤内。①
从原文看,原意中的“神人”是游乎四方之外的,而郭象则直接把出世的“神人”等同于在世的“圣人”,并认为庄子正是通过这种“寄言出意”的方法来说明“圣人” 实质上是“内外相及”的。一般人从表面上看圣人在庙堂之上,和百姓在一起,顺应百姓之心而从事各种政务,故认为其与一般人没有两样,但不知道圣人之心并不因为在庙堂之中而有所减损,圣人在庙堂与在山林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庄子之所以把“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 的“圣王”假托成姑射山上的神人,正是为了说明世俗之人对这样的“圣人”无法理解,而不得不把他说成是在“绝垠之外”的方外之士,以便使人们了解“圣人”是不会“以外伤内” 的。故郭象认为,庄子表面寄方外于处子,其意旨却在明“不以外伤内”之道,即“游外以弘内”,所以我们要忘掉表面那些寄托之辞,而回归庄子的真实意图。在庄子那里,“圣人” 是游方之外者,且认为游方之外者与游方之内者是不相及的两类人。到了郭象这里,却将二者统合了起来,其注《大宗师》曰: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②
郭象主张“游外以弘内”、“无心顺有”、“内外相及” 的圣人论意味着我们可不废“名教” 而徒合“自然”,实现有为与无为、名教与自然的合一。而郭象论证这种新思想正是通过“寄言出意”的方法来达到的。
从思维上看,郭象的“寄言出意”可以说是一种由否定而达到肯定的方法。郭象和庄子一样,对待事物之间的矛盾有深刻的认识。只不过庄子是用相对主义的方法来消解矛盾,而郭象则通过异中求同及通过否定而达到肯定的方法来调和矛盾。
二、辩名析理
“辩名析理” 作为魏晋玄学的一种方法,渊源于先秦名家,如惠施的“合同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以及后期墨家的名实之辨。之后,有汉魏之际针对名教弊端兴起的“名实之辨”活动,以及建安时期流行的《尹文子》中也有较多的形名学思想资料③。另外,成书于曹魏年间关于识鉴人伦的专著《人物志》,标志着辩名析理方法在理论实践中的成熟,王弼的《老子指略》对此作了简明的理论概括④。郭象亦运用此种方法来构建其哲学体系。于是, “辩名析理” 成为魏晋玄学的重要方法之一。
所谓“辩名析理”,“名” 是指代“实” 的,即通过给予“实”以固定名称;“名” 是指“概念”,“实”是指事物本身。故王弼《老子指略》说:“不能定名,则不可与论实。”⑤ 当然,也有名(应然) 实(实然) 不符的情况。所以,我们需“据实以定名”、“循名以责实”。由此可见,不同思想家对同一“名” 所下的定义不同,其所指代的“实”也就不同。例如,王弼和郭象对同一名“无”所下的定义不同,那么其所指代的意思就根本不同。“理” 则是指事物的存在必有其事物存在的道理,即事物的“规律”。“辩名析理”就是指通过辨别概念之间的异同来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故王弼说: “夫不能辩名,则不可与言理。” 在郭象的意识中,虽认为“辩名析理”的方法不能直接“经国体致”,属“无用之谈”,但他自身却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这种方法来表达他的思想。现以“无”、“天”、“性”、“圣人” 等概念为例,分别说明郭象如何运用“辩名析理”的方法来建构其万物自生的本体论、性分冥极的人生论及内外相及的圣人论。
首先,关于本体论的建构。王弼哲学主“贵无”,郭象通过对“无” 的辩名析理,否定了“无”是宇宙万物之本。其注《齐物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① 作为“本体”或者“本源” 的“无” 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无”是没有任何经验内容与规定性的东西,则它也必然不能给万有以任何内容、任何规定性。这样, “无” 就变成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无”,这从根本上消解了作为本体的“无”。在郭象看来,万有世界中的每一事物,皆是“块然而自生”、无待而自足。郭象亦以形与影、影与魍魉的关系做比喻,其注《齐物论》: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
郭象这里前半部分通过对“无”、“有” 概念的辨析,来否定流行的以“无”为本体的观点,即“无”既无任何规定性,那它就不能给万有以任何规定性,不可以造物;同样, “有” 有特定的规定性,则它只能成为某一物,故它也不能“物众形”,不可以产生与支配具有不同属性或规定性的所有事物。因此,在后半部分,郭象进一步推论出“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的观点。
其次,关于人生论的建构。“万物自生” 的本体论是在否定“天”的造物主地位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故须给“天” 下一个定义②。郭象注《齐物论》: “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③ 可见, “天” 不是什么自有的东西,也不是产生万物的本体,它只是一个名称而已。郭象注《则阳》又说: “殊气自有,故能常有。若本无之, 而由天赐, 则有时而废。”④如果万有是由“天”生成,那么有的时候就可能没有“万有”,那怎么可能呢?只能是万物自有,才可以无时不有⑤。这里,郭象直接把“天”这一概念定义为“万物之总名”。同时,他在《山木》篇注说“凡所谓天,皆明不为而自然”,这里“天” 就是万物存在的自然而言的状态。因此,郭象在解释“天均”时,其本意与“天”相一致。《寓言》注说: “‘天均’ 谓:‘天均齐者,岂妄哉!皆天然之分。’” 按郭象的说法,“天均” 并非“天” 使之均齐,而是万物自身各得其性分,各冥其极的“自均”,即万物之性分从可以“自足其性” 方面说都是无分别的。故《齐物论》注谓:
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⑥
物虽各有其性,有大小、美丑、长短、寿夭之分,但这些分别都是天然如此的;从自足性上说,万物是均等、齐一的。万物只要据其性分,各冥其极,均可逍遥。故郭象道:“苟足于其性,虽则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大小虽殊,逍遥一也。” (《逍遥游》注)⑦这里,郭象所谓的“性” 究竟是什么呢?《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郭象注曰:
夫善御者,将以尽其能也。尽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驰步,求其过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驽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而或者闻任马之性,乃畏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⑧
依郭象的意思,马的本性根本不像庄子所说的只是“草饮水,翘足而陆”,而更在于让人骑乘。善御者根据不同马的不同能力去驾驭它,这就是让马各尽其能,而“尽其能”才是马之真性。所谓“马之真性,非辞鞍恶乘,但无羡于荣华” (《马蹄》注)。如果不尽其能、放而不乘,反而是伤马之性。故郭象接着说道:
世以任自然而不加巧者为不善于治也,揉曲为直,厉驽习骥,能为规矩以矫拂其性,使死而后已,乃谓之善治也,不亦过乎!①
郭象又注《秋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句云:
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②照郭象看来,“穿牛鼻”、“落马首” 均是牛马本性所使然,虽是通过“人为”来实现的,但亦是其本性所要求③。这样一来,郭象就把某些人为因素说成是“本性”的东西。因此,从客观上看, 《庄子》之“性(自性)” 是一种实然状态,即从自然属性上定义;而郭象之“性(自性)”则是一种应然状态,即从社会属性上定义。通过对“性”这一名的重新定义和辩析,郭象确立了“性分” 的内涵。他的“性分” 说固然有确定社会等级身份、为现存社会秩序的存在作辩护的一面;但其“冥极”说亦为个体自由的至上性提供了合法依据,虽然这种“冥极” 只是在“性分” 范围内的有限自由,所谓“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齐物论》注)。郭象通过“辩名析理” 的方法建构的“性分冥极” 人生论,正是用以调节当时社会名教与自然、社会体制与个体自由之间的矛盾。
最后,关于圣人论的建构。郭象对“圣人”名号的确立亦是采用“辩名析理” 的方法。《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条,郭象注: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代之,而治实由尧,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④
郭象虽言“尧以不治治之”,但并不是要否定“治天下”,因为“不治治之” 仍然是一种“治”,只不过认为圣人应以“不治” 的手段来达到“治天下” 的目的。照《庄子》的原意,许由比尧更高明,因为他更懂得“无为” 的意义。而郭象注则相反,认为尧要高明于许由,因为以“不治治之” 的正是尧而不是许由。此时,“圣人” 高高在上的形象就直接下降到尘世,“圣人” 这个名号就与政治上“不治治之” 的“圣王”等同。在辨析过程中,郭象还通过将形名学中的“形”改造为“迹”方法来对“圣人”这一概念进行分析。圣人自身的存在——— “有形”,但无真正的政治行为——— “无迹”⑤。因为圣人只是无心而顺有、因循而物自得,臣民仰慕的圣人的治国功绩,实际上是臣民自己的政治行迹。故郭象说:
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响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则孰能解之?(《德充符》注)
神人无用于物,而物各自用。归功名于群才,与无冥无迹。(《人间世》注)
这样,圣人的有为与无为矛盾就消解了,同时亦融合了名教与自然。因此,郭象笔下的“圣人”就成了不治治之、因物自得、内外相及的“圣王”。
郭象对《庄子》的注解,通过“辩名析理”的方法对其中某些重要概念重新进行严密的分析与清晰的界定,这就使郭象自身的思想得以有力地表达出来,同时也使得《庄子注》本身更具哲学韵味,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三、“迹”与“所以迹”
王弼虽倡“体不离用”,但始终承认“无”是本体、本源,无论是在逻辑上还是生成空间上, “无” 都是先于“有”。以此,他提出“崇本息末” 的观点,即崇尚“无为”,反对“有为”。故王弼《老子指略》说:“《老子》一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①王弼关于“有” “无” 之间本末体用关系的探讨,是本体论和宇宙论混在一起的。郭象为了克服王弼宇宙论的思维局限及反对王弼本体之“无”,采用了“迹” 与“所以迹” 的哲学方法来否定一切造物主的存在,主张万物自生的本体论。这里, “迹” 指“形迹”,相当于事物外在现象;“所以迹” 则是指事物本身,相当于现象背后的原因。二者是现象与本质、体与用的关系。下面,我们来看郭象是如何运用这种方法来建构其哲学体系的。
郭象注《齐物论》:
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②
这里,“生”与“所以生”、“得”与“所以得”可视为“迹” 与“所以迹” 的具体展开,意在说明万物皆是“自生”、“自得”,即“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但人们往往只知其“生” 与“得”,而不知其“所以生”与“所以得”。在郭象《庄子注》中,这种“某” 与“所以某” 的语言结构经常出现。下面,我们就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子贡不闻性与天道,故见其所依而不见其所以依也。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岂觉之哉!(《大宗师》注)
因其自作,而用其所以动。(《天运》注)
畜之而不得其本性之根,故不知其所以畜也。(《知北游》注)
“依”与“所以依”、“作” 与“所以动”、“畜” 与“所以畜”,这些均是“迹” (现象)与“所以迹”(本性) 的不同语言表达方式。在此基础上,郭象明确提出了“迹” 与“所以迹”的哲学方法。他注《天运》篇“夫六经,先王之陈迹,岂其所以迹哉”句曰:
所以迹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迹则六经也。
这里意在说明: “所以迹” (万物自生的真性)
虽是通过“迹” (万物本性表现出来的各种现象)来呈现,但我们最终要实现的是“所以迹”。故郭象注《马蹄》:
夫尧舜帝王之名,皆其迹耳……明斯异者,时世之名耳,未足以名圣人之实也。故夫尧舜者,岂直一尧舜而已哉!是以虽有矜愁之貌,仁义之迹,而所以迹者故全也。③
又《天地》: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郭象注:“其事类可得而祖效。众父父者,所以迹也。”④
另外,作为万物本性的“所以迹”自发自为自动产生的形迹就是“迹”。万物本性虽是无形,但必须通过各种形迹表现出来。所以, “迹” 就是“所以迹”,二者是同一的,是即用即体的关系。同样,在社会体制内,每一个成员各得其性分(等级名分),这是“迹”;但我们可在社会体制等级名分范围内冥其极(个体自由),实现自足之真性,这就是“所以迹”。进一步言,人类活动行为规则的“名教” 是“迹”,人类自然本性是“所以迹”,故名教与自然不二。例如,郭象认为礼法是自然之情表达“信行容体而顺乎自然之节文者,其迹则礼也”。既然任何人之“迹”与“所以迹”是一致的,故每个人只需按照自己自生的本性来行为,就可在自己有限的性分内达到冥极。因此,每个人需安分守己、无羡于外、全我而不效彼,即所谓:
受生有分,而以所贵引之,则性命丧矣。若乃毁其所贵,弃彼任我,则聪明各全,人含其真也。(《紸箧》注)
此数人者,所禀多方,纵使天下跃而效之。效之则失我,我失由彼,则彼为乱主矣。夫天下之大患者,失我也。(《紸箧》注)
于是,郭象指出,纵使是圣人之“迹”,臣民百姓也不应去效仿,因为圣人之“迹” 只是圣人“所以迹”的现象,对于臣民百姓来说是已去之物,已去之物对当下毫无用处。故郭象说:
法圣人者,法其迹耳。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所以守国而为人守之也。(《紸箧》注)
如若臣民离性失却自己的“所以迹”,而去法圣人之“迹”,则是“至治之迹,犹致斯弊”(《紸箧》注),所以个人只能在自己的本性范围内来实现自己的“所以迹”。故郭象说:
圣人者, 民得性之迹耳, 非所以迹也。(《马蹄》注)
夫圣迹既彰,则仁义不真而礼乐离性,徒得形表而已矣。(《马蹄》注)。
郭象正是通过“迹” (现象或用) 与“所以迹”(本性或体)这种独特的哲学方法来构建其哲学体系。他以二者的对立构建起万物自生的本体论,又以二者的统一构建起性分冥极的人生论和内外相及的圣人论。
作为无心之圣人,其游外之“真性” 是“所以迹”,其游内之“顺有” 产生的政治事迹是“迹”,故游外(无为) 与游内(有为) 不二。但郭象为了区别圣凡,进一步发挥出“圣人无迹”的观点。他说:
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让王》注)①
此真浑沌也,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岂必使汝惊哉! (《天地》注)②
无心之圣人只是因循万物及臣民的本性来治理国家,臣民不自知而自得其性,各得其正,即“主能任其自行,故无迹”(《天地》注)、“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无迹” (《缮性》注)。因此,圣人政治事功之“迹”就是臣民自己政治事功之“迹”。当然,郭象认为圣人并不至于此,圣人不但“无迹”,而且还忘其“所以迹”。他在《大宗师》中注道:
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③
这样,圣人就真没什么内与外、有为与无为、自然与名教的区分了。因此,圣人“无迹”,且内外相及。通过“迹” 与“所以迹” 这种独特的哲学方法,郭象打通了圣人“有为” 与“无为”、“内圣” 与“外王”、“自然” 与“名教”之间的界限,构建起内外相及的圣人论。
读郭象《庄子注》, “所以” 结构的句式是常见类型之一,其功能是为探究现象背后的原因(事物的本质),通过将“体用” 的方法改造为个性化的“迹” 与“所以迹” 的方法,算是郭象注解《庄子》的独特之处。郭象通过这种方法,融通了自然与名教、有为与无为、社会体制与个体自由。
由此可知,郭象《庄子注》正是通过寄言出意、辩名析理及“迹” 与“所以迹” 的方法,构建起其独具特色的万物自生的本体论、性分冥极的人生论及内外相及的圣人论。如果把中国哲学史上对经典的注释分为“六经注我” 和“我注六经”两种类型,那么郭象显然属于前者。正如刘笑敢所说: “中国古代诠释方法中存在‘文义引申式诠释’,王弼《老子注》是代表作;亦存在‘自我表现式’ 诠释,郭象《庄子注》是代表作。”④ 这种说法极为恰当。郭象《庄子注》的哲学方法,无疑使其在经典注疏中获得更自由广阔的空间,充分有力地表达了其自身的哲学思想,更推进了中国哲学的哲理化进程。通过对郭象《庄子注》方法的梳理与总结,我们能更准确把握到郭象思想体系的内涵与特征,同时为我们今日对经典的解释提供一定方法论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