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的时间观念

作者:[德]卫德明/著 王汐朋/译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德]卫德明/著 王汐朋/译

【摘要】卦时作为稳定的原型特征,会超越具体表象再现于历史。这是《周易》古经的初创思想,也是后世易学的主要线索:周敦颐试图在以空间表达的时间格局中表现变化;邵雍的先天易学和后天易学,区分出时间的抽象推理和经验感知两个层面;莱布尼茨以预定和谐解释两个层面的统一;王夫之将此理解为认知的两种方式,从中强调“诚” 的意义。《易经》时间观念的特质,是时间与具体情境紧密相关:时间引发和形成情境,并使事情游移于吉凶之间;重视“时”的意义和作用,人应抓住时机、适应时势,与情境协同。

【关键词】易经;时;情境;与时偕行

中图分类号:B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3-0085-08

构成《易经》的物与事,其体系据称广大悉备,它试图从个体、阶层、群类等所有维度描绘生命情境中的相互关联。这个体系的特质,是潜于各个情境(situations)及其感应关系中的发展倾向。也就是说,在六十四种情境中没有什么可想象成完全静止的。这一点倍受重视,乃至我们已经习惯将书名“易” 理解为“变”。尽管这一理解在逻辑和整体感觉上,确实都很接近字意,但不能忽略的是, “易” 这个概念不仅仅意味着生命的动态一面, 还意味着它所蕴涵的一整套系统有刚(firm)、信(reliable)和不毁(irrevocable) 的含义。一个悖论式的定义如是说:“易者,不易也。”要揭示一种体系的支配法则,通常从逻辑上入手,这也是《易经》的适用之处。在社会的发展趋向于僵化之时——如汉代,尤其是宋代,为了政治依据的体系化而在《易经》中寻求正当性,一直萦怀于注经者。宋代理学的早期人物皆以《易经》为本创建思想体系,他们一致强调在变化(易)中的不变(不易)因素。新思潮的奠基人周敦颐,察觉到内在于“易” 这个概念中的发展意味:一套成体系、有条理的价值尺度,是与具有等级的卦象时序相对应的;太极孕育出阴阳两仪,两仪交感生成五行,五行之间的摩荡创就现实世界。于是,变化就在一个时间格局(temporalschema) 中显现。时间格局不仅呈线性,而且包含了一个严谨的等级维度。这样,卦象便非寻常之物,它作为体系依据运用于哲学之外,处理相关的社会关系和精神生活。这一发现,让宋代理学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过很明显,在变化的过程中过于强调齐一和规则,终将意味着理论隐患。将变化投影为不变的形象、表现为上下关系的空间图像,这构思基于时间和空间两种范畴的综合,是试图以空间性的表达来理解时间性。思维受到层级观念的影响,把空间维度叠映在了时间维度上。这妄见的来由不难领会:一个结构的逻辑易于确立于空间,进而也试图驾驭那支配起来难得多的时间,而且认为借助空间性的思维模式能够顺利做到。

显然,“易(变化)”概念本身并不提供给我们系统的阐释,但是从《周易》六十四卦的卦象来认知世界,仍然有赖于以空间理解时间的方式,这也是必需的。《周易》的创制基于如是思路:隐秘入口处的问题不是由一位玄奥的巫觋的直觉(尽管巫觋有此能力),而是由一本书面文字的章集来回答。而这本书要得到认同,唯有当各篇章形成明确的自身含义并成为详尽的整体时,也就是说,只有提问者为每一个问题都能在书中找到确切答案时才行。

当然,如果我们仅仅想从答案中获得在一个特定时期、特定文明之内的指导而不奢求更多,这种创制文本的思路便不难领会。总之,是那个文明的缔造者,或者至少还有一群亲信,写就了这些篇章。不过, 《周易》并不是一本仅仅用于西周时代的形势手册和行动指南,它已成功地应用于其他时代和文明。这显示出该书的一层意蕴,即不能仅仅解释为缔造者所设定的行为规范只是限于其文明之内。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虽然《周易》中示范情境(exemplary situation)的记忆来自西周历史,但是没有任何篇章拘泥于西周社会的封建制度。与之相反,情境作为原型特征(archetypal character) 总会超出时间表象再现于某个阶段。历史的记录习惯于图解原型,却与个别细节的呈现毫无干系。因此,这个文本系统表现为无时间的,或超时间的。

当然,这没有回答创造一个宣称拥有全部原型(archetype)的体系是如何可能的。我们也许无法提供一个答案,但细致地探究一下西周历史还是必要的。如高原上闪耀的启明星,那时《周易》的编撰者已形成一个阶层雏形,西周的经济已开始转向重视农耕生产和灌溉工程的共建,在依靠自然的前提下,必须以人力劳动为补充,如此经历造就了思维要面向人类生存的最初问题开放。这种思维的开放,意味着从一己之见向异文明圈寻得解决之道的自由,比如,得自文明远为更高等、但很快为周族所征服的商帝国,或者——也许还是更重要的——得自周族的西南邻居,即今日的西藏。

还有一位宋代理学大师,邵雍,一般被视为理学中的唯心学派之父,他以体现为六十四卦的原型系统作为推演的主体。邵雍着迷于卦中情境一步一步的发展进程——这进程以连续的阴爻或阳爻表示,他在每一卦内将这一进程条理化,试图以此创立整个六十四卦的新“自然”体系。阳爻和阴爻是邵雍分析的基本元素,通过纯以“象”的视角来看待它们,邵雍重新建构了每一卦以及随之而成的新体系。

始于阴爻和阳爻这两条母爻,邵雍有了一卦的基础,以及整个系统的一分为二。然后他为两爻各添上一个阴爻和阳爻,这样每个爻象便增加了复杂性。整个系统就再分为四。作为最原初的卦象,这4种爻与爻的复合也意味着出于阴阳思想的分析:它们被称为太阳、少阳、太阴、少阴,每一组的初爻决定了其阴阳性质③。每一组现在再加上一条阴爻和阳爻,便又分为八,成为8种经卦,即乾、兑、离、震、巽、坎、艮、坤④。通过重复增加阴爻和阳爻,当这个过程达到上爻时,六十四卦就呈现出了新次序,最后的8个重卦是: 《否》、《萃》、《晋》、《豫》、《观》、《比》、《剥》、《坤》。邵雍以多种方式排列了这个新体系。根据从乾到坤的横图,他还排出方图:共有8列,每列8个重卦;以第9卦《小畜》、第17卦《随》、第25卦《无妄》这样的次序层叠在第1卦《乾》之上, 同理, 第10卦《履》、第18卦《蛊》、第26卦《大畜》等等层叠在第2卦《坤》之上;横排的下卦都相同,竖列的上卦都相同。最后,邵雍将它们放在圆图中,在这里,如果将其系列的两半倒转,那么所谓的先天八卦学也就随之生成了。这种对六十四卦的结构调整和重新体系化,源于对卦象的推演。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人为的结构深化了对含有该卦特质的情境定位(即系统内该情境的位份)的认识,以及对某一爻的含义、各卦之间的内在关系等的认识。

莱布尼茨(Leibniz)偶然发现的正是这一点。在他与北京宫廷的白晋(Bouvet) 神父的书信交往中,白晋寄给他载有邵雍的方图和圆图的一张图表。深思此图后,莱布尼茨确信这是东西方思想之间最令人惊叹的相似性之一。在此数年前,莱布尼茨设计了一种新的数字系统,用于推进大尺度的计算。这个所谓的二进制与通常十进制的运算机制是一致的,但是只用两个数字:1和0;其数字序列如下:1,10,11,100,101,111,1000,等等。

对于莱布尼茨来说,这个系统还有着超乎数学目的的意味。他不以时间、空间和因果性来理解生命活动和思想范畴,而是以“预定和谐” 的立场来理解全部存在。对于他广博的思想来说,数字和数理系统在此不仅仅具有抽象的意义,还表达了长久以来不为人知的一种隐匿关联。当然,我们也将这数字和数学模型用于描述物理世界的原理——比如月球的运行轨迹、花朵的组织机理。但莱布尼茨更进一步,同样以数字,试图勾勒出精神的真相。他解释说,精神实体只有以数字表达才令人信服。毫无疑问,他的预定和谐理论为联系起数字与精神概念提供了基础。莱布尼茨的二进制中,数字1代表着全部创造性,其最高的表达是上帝,数字0则代表着无序混沌的虚无。

在莱布尼茨的心中,邵雍的六十四卦序列等同于自己的体系,一拍即合。莱布尼茨把阴爻当作0,阳爻当作1,但不考虑0是否先于1,这样就达成了两个理论之间的完全对应。不过,这种对应有两点相异。首先,莱布尼茨不得不引入0并把它作为二进制体系的开端,乃至先于1。其序列是0,1,10,11,100,101,依此类推。这意味着“无序混沌的虚无” 在莱布尼茨的体系中并不以其自身存在,而只是在与“创生元(creativeunity)”的关系中存在,必须绝对化且置于创生元之前。这个理论预设,极为关键重要。其次,这个对应是相反而非同一的。邵雍的后一个符号(即阴爻) 在莱布尼茨的体系中居第一个位置,而邵雍的前一个符号(即阳爻)则在莱布尼茨的体系中居后一个位置。莱布尼茨自己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白晋的图表中没有区别出在中国的体系里孰为始末。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个相反的对应正表现了东西方思维的关系的特质。

可以说,莱布尼茨的发现表明,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作为一个谐和系统整体的独特部分,并非随意排列,而是各居其位。这意味着它们不是从博彩箱中随机抓出的阄,而是意义相关、秩序井然的。莱布尼茨自己敏锐察觉到了这个结论的重要意义。他推测,这种表示卦位、爻位的意义符号,一定为其名称和文字内容所清楚表达(卦的文字意义确实完全与它们的卦爻结构相关)。莱布尼茨是否获得了这些推论的证明是令人怀疑的,他的发现因此只有部分的真实性,但这却阐明了《易经》体系的一个特点,即体系的展开是在时间中一步一步进行的。我要补充的是,这个非线性的时间进程是由邵雍的推理来断言的。邵雍把《易经》的后天秩序(后天易学) 转换为先天秩序(先天易学),使卦时与卦的关系在先天易学(由因及果的,逻辑的)中比在后天易学(由果及因的,实证的)中更为明朗化。邵雍的推理区别了直接经验的(感知的)时间和抽象的(数学的)时间。后者其实也蕴涵在《易经》之中,只是以隐匿的形式,但通常占卜者不关心这些,将之搁在逻辑推理一边,而更关心前者,即所占卦爻显示的经验情境。

实际上,一条占辞是如何实现的,占卜所问与《易经》所给的准确答案是如何对应一致的,这些问题只有预定了一个体系才能解答。没有这个体系,答与问的呼应性(Synchronicity)就算不是完全随机的,也只是略微受决定的。占问者可以满足于所答与所问的模糊对应——它的事实存在比寻得这个秩序更重要——但卜筮机制却必需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石。莱布尼茨的“预定和谐”范畴对此有所揭示,即事情的谐和与呼应被视为是安排好的,换言之,以数字表达的律则(laws) 潜隐于所有实体而不仅仅是物理世界。

王夫之(1619-1692A.D.) 给了我们一个卦爻理论,提出了第二种可能性。他的理论前提是,存在是一个秩序化的连续体,受律则支配,并无所不包。这个连续体“隐而不显”,也就是说,并不为感官直接感知,但是凭借存在体的内在动力(dynamism),卦象以其结构和位置从连续体中区分出来,它们的结构和位置分应着连续体的律则,可以说,卦象就是连续体序列中的单个个体。一方面,这些卦象——也就是《易经》中的六十四种情境——可以感知和体验;另一方面,作为律则的具体体现——因而也受律则支配——六十四卦可以理论推理,由此卦爻就进入了数的畛域,而且作为受律则支配的理论对象,还可以为数字建构和排序。于是,每个情境能以两种方式认知:作为存在体的内在动力的结果,可直接感知体验;作为存在连续体、律则的支配对象,可为理论推理。卦爻使这两方面谐和一致,并致力于将当下、个别的具体经验问题与理论上的准确答案(也是唯一准确的答案) 统一起来。占问者由此得以定位于其所处情境的理论表象,根据卦爻陈述的占辞,他就在《易经》中得到了源自前人经验和圣人洞察的忠告和指引。因此,所谓占辞透露的呼应性,其实就是以两种不同模式认知同一事态。

王夫之的解释——这里稍扩展了些——在中国已经是共识,但其中还有些地方令人困惑。首先,在《易经》成书后的两千多年里,竟然没人想出这种解释。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当有人向他请教?祭的意涵时,他说:“‘我不知道。想知道其意涵的人,就是想把天下放在这里罢。’ 一边说,一边指着手掌。”(“‘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显然这使得?祭很玄奥,但在孔子看来有这样的意味:如果领悟了?祭,就已领悟了天道。只是这深意至今仍无人知晓,如果有谁领悟了,那就是孔子本人,因为在那个时代,没人比他更关心“礼” 的形式和意蕴。类似的例子也可从其他文化现象中援引。比如,社会制度的功能的意义不必了解,制度的构设也未必基于什么意义,社会制度照样形成、发展并发挥功能。因此,即使意义是很久以后才从制度的功能和形式中提炼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这无助于解决另一个问题:通过抛掷硬币或揲算蓍策得出数字和数学模型,并揭示出一种关联——确定一个人此时的命运、指明其后发展趋势,这些是如何得以可能的?抛掷硬币或揲算蓍策所得到的结果,对我们来说,似乎已将天意降格为巧合。我们西方人实在难以理解,一种完美的呼应性竟是以貌似机械的手段达到的。

显然,王夫之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理性困境。他认为,数字和数学模型是工具,算出结果的程序是一种方法。当然,这个方法如果没有正确的应用,就会像揭示律则一样却遮蔽了律则,有时还需要人处于某个特定位置以正确地使用工具和方法。并不是理性任意地想什么就有什么,而是通过一种态度,占卜的答案才可由工具和方法有效地算出。实际上,现代心理学通过理解呼应性原理,也注意到了这个特殊态度的存在。然而与心理学家不同,王夫之将这个必要的态度称为“诚”。他说:“唯至诚者,能知此道。居于彰明则见赜,察其微迹乃知几。”

因此,律则只对至诚者显现。唯有至诚者,才能独立把握经验与其意蕴之间的关系,并用这种方法从细微的征兆中解读事情发展的趋势。这不需要特殊的智慧和经验,也不是特权者和专业人才的专能。没有哪个占卜师能成为人类命运的掌管者和解读者,没有哪种灵修能通向神秘的视野。所需的无非就是至诚——一种洞彻事物的意志,既不自欺欺人也不拘泥于教条和诡辩的态度。正是鉴于这种对事情真相的强烈专注和坦诚,占卜的工具和方法才成为了使经验与意蕴协同、现在与未来协同的手段。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工具和方法。正如我们说过,数是律则的显相(manifestation),并且律则通过数才能为人领会。六十四卦就是由具有数理性的爻构成,绘出一卦的方法也主要是基于数的演算。这种方法,是将某种蕴涵着存在本质、发展本质的本原观(fundamental insights),用数字及数学组合的概率来表达。两种具体操作——投掷硬币和揲算蓍策,就蕴涵着这种观念,前者以较为朴素的形式体现,后者则大不一样。投掷3枚硬币,统计其机率结果(众所周知,有字的一面为“两”,另一面为“参”) 便可鲜明地体现,这8种机率分布于如下的爻数:

“六”(变爻太阴)有1次可能

“七”(静爻少阳)有3次可能

“八”(静爻少阴)有3次可能

“九”(变爻太阳)有1次可能

这些机率体现了一定的趋势:静爻与变爻的机率是3:1,阴爻与阳爻的机率是1:1。

不过揲算蓍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概率法则。这里,一爻形态的可能结果不是8种而是64种,分布于如下的爻数:

“六”有4次可能

“七”有20次可能

“八”有28次可能

“九”有12次可能

这里,阳爻(20+12) 和阴爻(28+4) 的机率还是1∶1,静爻(20+28)与变爻(4+12) 的机率也还是3∶1。但是,更复杂的机率组合出现在这种方法中,比如,静爻和变爻分布于阴和阳,阳爻(3∶5) 比阴爻(1∶7)就更趋向于变。

让我们先来看看体现时间因素之特质的两卦,以了解《易经》是如何表述时间的概貌,以及时间在各种情境中的角色。

先来看第4卦, 《蒙》(少年的懵懂)。这里让智者和长者感到诧异的是,卦辞写道: “少年的懵懂是成功。”(“蒙,亨。”)对此,《彖传》如是说:“他行动的成功,在于他在恰当时间[地做到]。”(“蒙,亨。以亨行时中也。”)懵懂少年的成功,归因于他与时间更谐和一致,而长者和智者却没有——他们的经验和武断的观点在这方面阻碍了他们。懵懂少年自发的、不假思索的态度使他们处于“时中”。这个情境中,时间因素表现得如此强烈,乃至少年的懵懂也无妨。(卦辞清楚表明,这里除了少年的天赋,也要考虑到少年的懵懂。)再来看第63卦,《既济》(已经完满)。此处九五爻所描述的情境,也出现在其他文化的宗教中:“东边的邻居宰了头牛,但却不如西边的邻居以微薄祭品得到那么多的实际福祉。”(“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馤祭,实受其福。”)《象传》解释说:“杀了牛的东边邻居,没有像西边邻居那么应时。” (“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这种解释令人惊讶,献祭的结果不同,不在于祭祀者的态度,而在于祭祀的“时间性”。这不仅说明了祭祀制度本身和祭祀者的态度,也阐明了特定情境下的时间因素。

在这些引文中,我们遇到的时间概念非常具体,时间都是可以直接体验和感知的。时间不仅仅代表抽象进程的原理,而且具象为一个个片断。这种有效的源动力,不仅成就现实,也反其道而行,终将完结之。正如空间在形象思维中不仅是广延的图式,还是充满着山脉、河流和平原的事物——在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展开着不同的可能性,这里时间也被视为充盈、蕴涵着各种可能性的事物,它有着不同时刻的变化,奇妙地引发和形成事情。时间具备了一种使事情游移在是与非、吉与凶之间的特质。那个时期的中国还不了解较为抽象的时间概念。在我们引用的解释性文字《易传》之中,有数理-天文(mathematical astronomical) 的时间观念,它是高度发达的历法学的基础;还有时-空(space time) 模型的记录,其中时间被视为绵延的坐标之一。不过,《易》书规避了这种理论性的时间概念,而是使用了“时” 这个字,让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更近于源义。“时” 字最初的意义是“耕种之时”,后来这一意义通常以“季节” 表示。早期的使用中, “时” 具有“脚掌” 含义以作为一种衡量刻度。在中国, “脚掌” 从语义上与耕种相关,因而这个字意味着用于开展某种活动的一段时间。然后“时”字的含义就延伸到了各时有相应活动的四季。从这以后,“时”才有了时间的普遍含义。“时” 字在《易经》中一般表示“季节”,时间的很多特定含义都可以追溯到这个演变传承。

据说季节运行无误,因此圣人把季节视作连续运动的尺度。在天地的时令变革中,季节有两个极为重要的特质:无休止的变化和不间断的连续性。《系辞》如此表述: “没什么比四季有更多的运动和更大的连结。”(“变通莫大乎四时。”)“变化和连续,配[文学修辞,意为“相应”]于四季。”(“变通配四时。”)变化不仅造就四季并内蕴其中,而且还影响着事物:“四季变更和转化,才能恒久地成就事物。” (“四时变化,而能久成。”)

时间与形成过程的关系在《彖· 贲》中有详细论述:“……这是天的形式(form)。形式明晰、定止[文学修辞,意为“控制的能力”],这是人的形式。如果天的形式可以默观(contemplated),便可见时间的变化。如果人的形式可以默观,便可造化(shape) 世界。”(“[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精辟的阐述还在《文言》中,讲《乾》九五爻的一段话,描述大人(the great man) 与天(自然)、时的关系:“当他[大人] 预先于天[“先天”,由因及果的,推理判断]而行动,天不违背他。当他后随于天[“后天”,由果及因的,实证判断] 而行动,他就要适应天之时[文学修辞,意为“接受天予之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这些段落清楚地展示了时间的观念如何自然地应境而生,以及时间如何在不断变化中保持其内在的连结力。书中还揭示了具体又本质的时间特征——时间与特定情境协同,并引发它们。

确切地说,上述所有引文皆出自《易传》。在《周易》古经中,也隐含了时间的概念,不过“时” 字只使用了一次,且没有明确的定义。这唯一的一次出现在经文的第54卦,《归妹》(出嫁的少女),卦中遍布圈套与陷阱。这个情境的卦辞很古怪:“事业招致厄运,未来一无所获。”(“征凶,无攸利。”)《象传》曰:“鉴于终须的永恒,君子领会了短暂。”(“君子以永终知敝。”)爻辞还有许多令人沮丧的部分。《周易》作者的创作独立性很鲜明,他们没有按照当时社会习俗的规定来撰写文本,而是有悖于那个时期风行的习俗,展示出了一种现实的情境。卦中唯一精彩之处出现在九四爻,提及了延期结婚的女子:“出嫁的女子延迟了期限,迟到的婚姻在一定之时[文学修辞,意为“恰当的时间”] 到来。”(“归妹愆期,迟归有时。”)我们为这位女子的自主而祝福,她不愿只为顺应习俗而结婚,宁愿等待,直到“恰当的时间”为真正的婚姻提供基础。

对于这条爻辞中的时间观念,可以再增加《象传》中的两句来说明,尽管《象传》稍晚出现,但是它的措辞非常接近古经创作时的原初情境。

一条来自第25卦,《无妄》(稚朴)。其《大象》辞曰:“先代君王顺应时代,丰茂地育养万物。”(“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这句话很容易被忽略,我们或许可用“稚朴在此具有两面性” 的观点来解释。《彖传》说: “当稚朴不再,人能去哪?当天意不再保佑,人能做甚?” (“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 关于此卦, 《杂卦传》补充道: “稚朴,是一场横祸。” (“无妄,灾也。”)对于人这样的纤弱生灵,能在不安定的稚朴状态中生存下去绝非易事。在此处境下,很明显他只能通过丰茂地育养万物,不论其物是善是恶,来存活于那个稚朴的时代,就像那个盲目的时代也从未偏爱或偏恶谁。另一条在第49卦,《革》(革命)。其《大象》辞以新的角度阐述了时间的观念。这一卦含有许多周代夺权的记忆。卦中陈述了改朝换代的益处(九四爻),以及在此情境中甚至不必等待占辞(九五爻)。其《大象》曰:“君子设计有序的历法,使季节明确。”(“君子以治历明时。”)于是,自然的时间观念与数理-天文的时间观念连为一体。以此方式,时间传达给了民众——政治手段也就被这种自然时间的重要功能铸就。

在《周易》的六十四种情境中,时间因素并不是受到同等重视的。尽管时间总是存在而且有意义,仍有一些情境是其他因素占支配性的,时间则未被提及。而在另一些情境中,时间因素是首要的,以致能决定整个系列。对此《彖传》指出,某种情境中的“时” 是重大的,由此也使该情境重大或意义深远。尽管有些卦的初始印象隐约显示并不一定如此,但是其论断强调了特定情境下时间范畴的力量。我们发现在第27卦《颐》(滋养)、第28卦《大过》(大者的强势)、第40卦《解》(解救)和第49卦《革》(革命)中有此论断。

在另一些例子中, 《彖传》强调了时间观念一个特别的方面。常常在一个特定情境中,将“时义” 称为重大的。“义”这个字,解释为“意义”,并不仅仅是指通常所谓的“意思”。此处的“时” 具有决断的力量,能决定某些关系,因而时间就像律则一样具有规约意义。这种说法见于第17卦《随》(跟从)、第33卦《遯》(隐退)、第44卦《篹》(相遇) 和第56卦《旅》(漂泊者)。这些卦中的情境,或好些或坏些,都是“父家被遗弃了(the father’s house has been for saken)”。“时”的现实影响,特别在某些——不是所有——不利的处境中,被视为是重大的。如第29卦《坎》(深渊),第38卦《睽》(对立),第39卦《蹇》(阻碍)。人与“时”的关系,从而可如是理解,是一项使命或一种宿命。在一些情境中,人对于“时” 可以抱有正确或错误的态度,而在另一些情境中,人不得不把“时”当作命运来承受。而与“时” 的最佳关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谐和。在人与“时” 谐和的情境中,箴言所指导的行为是常规的,至少易于践履。我们已提到过人处于时势之中或拥有适当时机(似乎时间就是他的所有物) 的例子。在那些例子中,成功源于“时” 自身,或者说,对任何事情想要“与时行也”、“与时偕行”、“欲及时” 都是不难的。这些情境中最典型的例子,在《文言·坤》中: “坤道是多么奉献呵!以自身容纳天,并仍以其时序进行。”(“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相类的例子也出现在第41卦《损》(减少)和第42卦《益》(增加)的情境中。《彖传》曰:“在增加与减少中,在渐满与渐空中,应当与时偕行。”(“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益之道,到处与时偕行。” (“凡益之道,与时偕行。”)第14卦《大有》(最大量度的所有)的事例中则需要一点人的主动性。这也是一个受时间庇佑的情境,但惟有通过人的态度,才能充分受益。对此《彖传》曰:“其品性……与天对应,与时同行;这就是‘最高的成功’。”(“其德……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即使在没有希望的情境中,受到时间因素和正确的适时态度的影响,也可能会吉,甚至大吉。例如在第62卦《小过》(小者的强势) 中就有如此情形。这是由微小之物(臼与杵)引发的过渡情境。卦辞如是说:“飞鸟带来消息:不宜努力向上,宜保持在下。大吉。”(“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 《彖传》曰:“以持守在过渡中更进一步:这意味着与时同行。”(“过以利贞,与时行也。”)

即使表面看来更凶的情境,在时间因素的帮助下,也可以化凶为吉。例如第33卦《?》(隐退) 的卦辞就允诺了吉,尽管有与之相反的情境。《彖传》曰:“刚,在合适的位置并有应和。这意味着与时偕行。” (“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

然而,要一直做到与时偕行需要更卓绝的努力。第1卦《乾》(创生),两次描述了这样一种情境:全部能量都发挥尽致,才可保持或引发与时偕行。九三爻,创举者(creative man)的第一次行动,爻辞曰: “君子整日创造性地作为,夜晚仍心怀戒惕。危险。无咎。”(“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文言》对此说:“他整日创造性地作为,是为了与时偕行。”(“‘终日乾乾’,与时偕行。”) 那些夜晚的忧惧戒惕表现出了一种责任感,以及一种省悟——在一切这样的情境中,即便是创造天才也得与时偕行。

同一卦接下来的九四爻说:“起起伏伏地,飞行于深渊之上。无咎。”(“或跃在渊。无咎。”)在此时间因素仍极为重要,需要艰难奋力以与时偕行。确切地说,这里要求的是不同类型的努力。九三爻要求的是外部行为,而九四爻则是对自身的要求。关于九四爻, 《文言》曰: “君子修养其品性、劳作其事业,是为了跟上时间。”(“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两条爻辞中,与时偕行的诉求以不同方式表达。第一个事例中,行动要与当下的时境协同;而第二个事例中,人需要多重努力才能抓住时机。最后要指出的是, 《系辞》阐述的另一个强烈戏剧性的有关及时行动的例子。第40卦《解》(解救),上六爻曰:“王子射高墙上的鹰。他射杀了它。一切顺利。”(“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对于这个终极无上的解救行为的原型,《系辞》曰:“君子怀藏器具于自身。他等候他的时间再行动。”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里君子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解救才能成功。太早或太迟都会使箭偏离目标(解救人,而不是谋杀鹰)。在紧张的情境中,必须等待合适时机的出现,这可能比《乾》(创生)的情境中所要求的积极抓住时机更为困难。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情况,与时间的谐和都能够实现、引发。《易经》也包含了一些因为命运或人自身的缺陷,而不可能或无法实现的情境。比如第48卦《井》(水井)初六爻的悲剧:“无法饮食井中的泥。没有动物到这老井里。”(“井泥不食,旧井无禽。”)《象传》说:“时间摈弃了它。”(“时舍也。”)情境不言而喻,陡然间井的功能———供给生命所需之水———不再有,人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

另一情境也许更具悲剧性,即还是第1卦《乾》,九二爻,创生(the Creative) 第一次出现,但却不能升上大地,既没实现、也没应和,只得依旧罢了。《文言》重申:“时间摈弃了他。”(“时舍也。”)这里时间不是流失于衰竭的老人,而是流失于有为的青年。他不得不屈服,也没机会出人头地。与《井》初六爻一样,这种情境也不是因为他自身的过失,而是命运的结果。

还有一种情况, 《象传》把与时不谐归因于人为的过失,即“失时”。第60卦《节》(节制) 就有这种基本情境。既然说节制是不造成痛苦的,那么它意味着可以相对容易地克服不适、或者至少没什么大害地承受不适。只有两条有关节制——也可以说是约束——的爻辞是真的不幸:上六爻的约束超出必要,以至痛苦;九二爻则说:“不走出大门和过庭招致凶险。” (“不出门庭,凶。”)对此《象传》说: “这样的错失[良] 时真是极致了!”(“失时,极也!”)

事实上,大门敞开于九二爻,爻本身刚健而欲动。这里倘若仍然恪守节制而不出门,就似乎没有领会“时”了。《象传》那戏谑性的不满不必看得太严重,一目了然,爻象的意思无非是,若能果断行动、从容地穿过大门,我们就不会走进深渊。对于那些甘受节制之苦以免陷入深渊旋涡的人,这里《象传》的责备似乎过于偏隘。仅从爻位的立场来说, 《象传》没错,但是这使对“时”的理解过于个别,因为许多禁不住门外诱惑的人已经从其惨痛中得到过教训。

我们已经提到了许多例子, “时” 作为整体或是其中一个环节,对于卦的情境是具有基础性或结构性的。在所有这些情境中, “时” 是多种元素之一,但是六十四卦中有一卦,根据《杂卦传》,是完全基于“时”的⑧,这就是第26卦,《大畜》(大者的驯服力)。这个卦象的原型情境来自驯养家畜,如牛、猪等在泥浆中嬉闹的群居牲畜、驯良牲畜。对于那些危及性命和身体的野生动物,驯化它们颇为有益,而且是构建物质文明不可或缺的助力。牛用于犁耕和负载,猪施肥于田并成为盘中餐。

动物野性未失的隐患,为下三个阳爻的卦象清楚地表达。这种忧患意识强烈得以致发起“兵戈防卫”。然而,尽管拥有全部的阳性力量,三个阳爻所象征的也并非总是要去消弭危险与驯服野兽。他们发现置身事外更为有利,甚至安于无助的状态(轮轴脱离了车子),或者更倾向于逃避。六四和六五这两个阴爻则完成了驯化的任务,并以多种方法做到。控制牛的野性相对不难,最好是在野性萌发之前就采取措施,如把牿板绑缚在小牛头上,不让牛角生长到危险境地。对于野猪,则必需一种更强的干预——阉割,使其丧失凶性(也就是说,改变了它的本性)。两种治术的全面成功,完全在于因时。这就为上九爻的通天之路造就了可能,当再次“道大行也”之时:

“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