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寿铁
作者简介:金寿铁,(长春130033)吉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①后期柏拉图对辩证法的方法论反省主要见之于“相论”,其重点是“通种论”和“理性有神论”。参见汪子嵩、王太庆、陈康:《古希腊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
②Vgl.Ernst Bloch: Kann Hoffnung Enttuscht Werden? In: Ernst Bloch: Literarische Aufstze, Frankfurt/Main 1965, SS385-392.
③Vgl. Silvia Markun: Ernst Bloch in Selbstzeugnissen und Bilddokumenten,Reinbek1977,S 103.
【摘要】1961年8月恩斯特·布洛赫移居西德,以76岁高龄受聘为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客座教授,次年,他发表了新版《主体—客体:对黑格尔的解释》。在这部关于黑格尔的杰出作品中,布洛赫阐明了马克思主义关于遗产的观点。布洛赫不仅把黑格尔视为独一无二的哲学家,而且把他的哲学誉为一切百科全书式地世界化的辩证法的典范。但是,继承黑格尔的遗产决不能像黑格尔右派那样继承其政治哲学,特别是国家学说的衣钵,而要像马克思一样继承其活生生的辩证法,扬弃“哲学的假问题、意识形态和所谓世界精神的唯心主义”。
【关键词】黑格尔;马克思;遗产;物质;辩证法
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660(2013)04-0001-06
追溯到柏拉图、新柏拉图主义者以及库萨的尼古拉,哲学史上辩证法传统可谓源远流长。然而,2500多年来,在西方哲学史上除了后期柏拉图①之外,还鲜有人从方法论上反省辩证法的实施过程。黑格尔独具匠心,另辟蹊径,把自身的辩证法与柏拉图的概念辩证法联系起来,首次创造了辩证逻辑,开启了近代西方哲学史上思辨辩证法的新河。
如今从事辩证哲学思维的人,恐怕谁也离不开黑格尔的辩证法遗产。但是,如何继承黑格尔的遗产?是像黑格尔右派那样继承其政治哲学,特别是国家学说的衣钵,还是像马克思一样继承其活生生的辩证法,扬弃世界精神的唯心主义?在《主体—客体:对黑格尔的解释》(1962)中,德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1885-1977),根据马克思主义视角,继承黑格尔辩证法的“趋势形态”遗产,同时驱散其柏拉图静态“回忆说”的魔力,使头足倒立的唯心辩证法重新站立在辩证物质、过程物质、开放物质的基础之上。
一
1961年8月恩斯特·布洛赫移居西德,以76岁高龄受聘为图宾根大学哲学系客座教授。图宾根大学建校于1477年,是德国知名的大学城之一,当时居民五万,其中大学生就有两万,素有德国的剑桥大学或牛津大学之称。
毋庸讳言,作为一位具有世界声誉的唯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布洛赫执教于图宾根大学无疑给这座大学城平添了一份新鲜而浪漫的活力,但也扰乱了这里悠久的和谐、保守和宁静的氛围。11月中旬,尚未安顿好生活的他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冬季授课,他的第一课《希望会成为失望吗?》(1961年图宾根开讲词)②获得了空前的巨大成功,众多听众慕名而来,其中除了大学生,还有不少社会各界名流,不仅有满脸稚气的少男少女,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听众把讲堂围得水泄不通,连楼道里也站满了人,以至于中途不得不更换讲堂。③
在冬季讲座期间(1961-1962),布洛赫一边授课,一边撰写《图宾根哲学导论》Vgl.Ernst Bloch:Tübinger 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 Frankfurt/Main 1970.。但是,在出版这部作品之前,苏尔卡姆普出版社首先出版了布洛赫在美国流亡最后阶段撰写的《主体—客体:对黑格尔的解释》Vgl.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Frankfurt/Main 1962. 。1951年这部作品曾由东柏林建设出版社出版,此次新版一扔其旧,但是新增加了后记和第23节。在东德莱比锡的最后一个月里,布洛赫撰写了这部西德新版后记,回眸渐渐走远的人和事,在变化了的政治语境中,他有意识地弘扬了黑格尔体系的威力和思想的现实性。
这部作品在联邦德国重新出版发行后,很快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发表,这对于布洛赫作品的传播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这部作品涉及1945-47年间布洛赫流亡美国期间的研究手稿,他曾与美国一家出版社联系出版该手稿,但遭到该社傲慢的拒绝。后来这部手稿被译成西班牙文,1949年在墨西哥出版。战后,1951年,这部手稿首次由东柏林建设出版社根据德文出版。如今时隔十年后,由苏尔卡姆普出版社重版发行,除了后记外,布洛赫还为新版增写了第23节:《黑格尔与回忆,反对回忆的魔力》。
在此,他特别明确地强调:“黑格尔一再想要置身于某种流动性的地方,但是,在其辩证法中,他同样一再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474. 究其原因,正如我们所发现,在黑格尔本人那里,尽管“没有太古的回忆或历史地驻扎的类型”,但是,源自辩证思维的“趋势形态”(Temdenzfiguren)充其量是某种支离破碎的、“片段的解决方案”,这就是说,这种临时性的、片段的解决方案仅仅存在于柏拉图意义上的“回忆”(Anamnesis)之中。Anamnesis又译作记忆,这里指柏拉图意义上的“灵魂回忆说”。柏拉图认为:“所有的研究,所有的学习都不过是灵魂的回忆而已。”因此,所谓学习的过程也就是回忆的过程,但是,只有经过合适的训练,灵魂才能回忆起曾经见过的东西。在布洛赫看来,柏拉图的“回忆说”给整个西方认识论带来了极其消极的后果,受其影响,几乎所有哲学家都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即使是像黑格尔这样的辩证法大家也经常被柏拉图回忆说的魔力所迷惑,一味耽于太古的回忆而不能自拔,以致大大锈钝了自身辩证法的革命锋芒。 在黑格尔那里,这种源自回忆的魔力偶尔也被打破,但这种魔力如此神奇巨大,一再给向前的趋势形态套上新的无形枷锁,形成沉重的历史包袱,以至于不堪重负、举步维艰。
在1962年《后记》中,鉴于前东德“官僚国家社会主义”的现状与弊端,布洛赫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黑格尔哲学在前苏东各国中的“厄运”:
现在,在东方黑格尔已不再受欢迎了,尽管他的法哲学原理还在流行。所谓议会的任务并不是对政府的运作进行监督,而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向人民证明这种利益是完全合理合法的。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13.
在《法哲学原理》(1821)中,黑格尔认为,一个国家的政府应当是代表理性并因而行使实质性权力的机关。国家公职人员代表这样一类人,他们体现着国家制度的精神,并充当整个共同体的典范。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腐败堕落,蜕变为官吏们的暴政,他们沆瀣一气,勾结成帮,就会形成一个凌驾于全体市民之上特权阶层,构成一个国中之国。在此,布洛赫援引黑格尔的话对前东德政府发出下述警告:不得在预防本质性效应中采取非本质性效应。如果统治者一意孤行,势必导致官逼民反,揭竿而起,最终人民将废除自身与旧政府的约定,重建一个代表人民意愿的“新的政府”。
理解与获取《现代哲学》2013年第4期布洛赫用黑格尔的话暗示,一旦现存政府丧失人民的信任,人民就会旋即离它而去,选择更好的政府。从黑格尔保守的、甚至“反动的作品中”,他批判地继承某些革命性因素,进而把这些因素当作批判的武器辩证地抨击当时东欧各国向官僚权威—政治国家的蜕变。在此,他不仅援引马克思的话作证,也援引黑格尔的辩证法作证。
在上个世纪40-50年代,在苏东各国黑格尔被视为“反动普鲁士国家的哲学家”而受到冷遇上个世纪40-50年代,黑格尔之所以在前苏东阵营受到冷遇,一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斯大林本人对黑格尔缺乏兴趣和专门研究;二是因为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在苏东居民中,黑格尔作为大德意志“国家哲学家”的形象也产生了某种不良印象。 ,但是,布洛赫坚信,在东西方,新的黑格尔复兴是不可避免的。1948年,G.卢卡奇发表了《青年黑格尔》一书,这是这种新的复兴的第一个令人鼓舞的迹象。而且,布洛赫在1947年流亡美国期间就曾写道:
如果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法研究中放过黑格尔,岂不是根本无望赢得历史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吗?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S12.
然而,在1949年莱比锡《前言》(初稿撰写于1947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中,布洛赫强调,他自身的黑格尔研究“并非要求一本超越黑格尔的书,相反,这种研究要求一本趋向黑格尔的书,即与他一道并通过他而穿过他的书”Ebd.,S11. 。对于他来说,黑格尔是一位“教师”,他不仅认识到“生成中的全体”,也通过他的思想的王国使之成为可能。一方面,黑格尔明察秋毫,觉察到在最微小的细节中,事物也经历某种“世界观”(Weltansicht),因为在真正的哲学思维中,事物本身具有告知我们的作用。另一方面,黑格尔,细察其纹理,认识到迄今业已形成的东西并不是封闭的、完结的,因为“在辩证的过程中,悬而未决的事物依然是敞开的”。
此外,在经历漫长的法西斯独裁的“日食”之后,布洛赫致力于正本清源、拨乱反正,试图把黑格尔的哲学计划编入他自身战斗的乐观主义的哲学世界观中,即民主地、革命地改变世界。但是,这里并不涉及黑格尔右派“黑格尔右派”(Rechtshegelianer),又称“老黑格尔派”(Althegelianer),主要代表人物有:卡尔·道布(Karl Daub,1765-1836)、菲利普·康拉德·马黑内克(Philipp Konrad Marheineke, 1780-1846)、卡尔·弗里德里希·高谢尔(Carl Friedrich Gschel ,1781-1861)、约翰·内斯舒尔茨(Johannes Schulze ,1786-1869)、约翰·爱德华·埃德曼(Johann Eduard Erdmann ,1805-1892)、尤利乌斯·夏勒(Julius Schaller, 1810-1868)、康斯坦丁·罗斯勒(Constantin Rler, 1820-1896)、阿道夫·拉松(Adolf Lasson, 1832-1917)、尤利乌斯·宾德尔(Julius Binder, 1870-1939)、泰奥多·L. 海宁(Theodor L. Haering, 1884-1964)、格哈德·杜尔克凯特(Gerhard Dulckeit,1904-1954)、卡尔·拉伦茨(Karl Larenz, 1903-1993)等。 所勾画的那种迂腐保守、冥顽不化的黑格尔图像,黑格尔死后,保守的黑格尔右派追随黑格尔的保守思想,对普鲁士国家持绝对肯定态度,试图在黑格尔身上寻找十足的基督教哲学的踪影。例如,理查德·克罗纳理查德·克罗纳(Richard Kroner ,1884-1974),德国新黑格尔主义的最主要代表,1930年在国际黑格尔联盟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该联盟的第一任主席。纳粹党上台后,他移居英、美等国,其主要著作为两卷本的《从康德到黑格尔》(1921-1924)。 、泰奥多·L. 海宁等人极力美化作为普鲁士国家辩护士的黑格尔,而纳粹则利用黑格尔“绝对精神”和“伟人理论”的思想,大搞国家崇拜和领袖崇拜。
黑格尔强调国家是一种理念和“绝对精神”,国家的基础是普遍意志而非个人意志,是有限现实中全部存在的形态,它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具有超人的力量,是一种“在地上行进的”全能的神。因此,继承黑格尔的遗产决不能像黑格尔右派那样继承其保守的政治哲学,特别是国家学说的衣钵,而要像马克思一样继承其活生生的辩证法,扬弃“哲学的假问题、意识形态和所谓世界精神的唯心主义”。在此,布洛赫援引恩格斯的一段格言:“我们德国社会主义者以我们不仅继承了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而且继承了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而感到骄傲。”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12.
黑格尔乃是一位教师,他教导我们与死亡存在正相反对的活生生的运动。他的命题是达到认识的那个自我,即主体乃是通过客体辩证地渗透的主体,客体乃是通过主体辩证地渗透的那个客体,真理乃是作为真实的那个真理。而且,像黑格尔认为的那样,真理很少停顿也很少具有确定的因素。作为真实的东西,真理毋宁是必然变得清晰或获得成功的那种过程的结果。这方面,黑格尔乃是迄今最重要的一位证人,他不仅涉及辩证法也涉及其陈述的范围。……谁想跟随真理,谁就必须投入这种哲学中。在此真理,即活生生的、包含新东西的唯物主义未曾停息也不会停息。黑格尔否定了未来,但是,任何未来都不会否定黑格尔。Ebd.,S12.
二
布洛赫接着指出,黑格尔哲学所特有的核心思想是对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这一原理的精辟独到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黑格尔是第一个把这一原理推至终极后果的人:“直到黑格尔才赋予这一原理仿佛是统一的伦理宇宙的展开部”Ebd.,S34. 。换言之,在此“这个gnothi seauton[认识你自己]具有已知的自我认识的基本颜色、已知的主体—客体化以及历史的、穿越的、追踪的主体—客体—关系,而这种关系辩证地充满黑格尔的全部著作,并且一再呈现极其丰富多彩的颜色以及高度统一的、突破性的格调”Ebd.,S36. 。然而,布洛赫强调,这一核心思想却是通过另一个基本思想、另一个基本原理即“无所不在”而得到进一步完善的:
通过无所不在(omnia ubique)这一原理,每样东西都实现自身的辩证主体-客体-关系的众多集团。这一基本原理源于库萨的尼古拉库萨的尼古拉(Nicholas Cusanus ,1401-1464),生于摩塞尔的库萨地方,所以被称为库萨的尼古拉。尼古拉曾研究过法学、神学、哲学、数学。他的著作很多,最著名的是《天主教的协调》与《论有学识的无知》。前者是他在1431 年参加巴塞尔宗教会议时所著,其目的在于强调一切事物有矛盾,但是可以协调,借以阐明宗教内部的矛盾是可以协调的。《论有学识的无知》是从认识论来说明这个问题,认为上帝是绝对的极大,宇宙是相对的极大,是绝对极大上帝的“缩影”,宇宙中的事物与宇宙整体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即极大与极小是统一的,一与多是统一的。本书以三卷论述这个问题,第一卷论上帝是绝对的极大,第二卷论宇宙是相对的极大,第三卷论基督教的一些神学问题。第一、二卷有一些泛神论思想,也有一些异端思想,但第三卷的神学观点与正统神学是一致的。 和莱布尼茨,但是,从中所表达的影像本质也最终承诺了黑格尔辩证多样性之中的自身统一。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37.
在布洛赫看来,黑格尔青年时代的作品已经包含了“作为渐渐破晓的、作为心头萦绕的某种核心思想,例如,一切善都有其恶的方面”。黑格尔把理性赞扬为启蒙运动路线中的事实性、具体性概念,并且把理性与自身时代以骑士城堡精神意欲“月光”的那种浪漫主义反动派明确区别开来。不过,与此同时,鉴于黑格尔《法哲学》中的“现实主义”理念,布洛赫强调黑格尔是“一个复辟思想家”Ebd.,S39. ,也就是说,他代表旧的历史权力对1793年雅各宾派的相对胜利,代表对近代启蒙运动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不过,布洛赫的这一步表述与下述保留联系在一起:即使黑格尔与“复辟”(Restauration)这一遗传的—历史的程序相联系,他也没有参与这种复辟的“畏光”(Lichtscheu),因为“黑格尔并非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理性中,在沉重的负载状态中……,他仍然与所有情感风暴色彩联系在一起”Ebd.,S40. 。
与歌德相似,黑格尔学会了一种“渴望的直觉”(Anschauung des Verzehrens)。据此,布洛赫把黑格尔的思维标明为具有“包罗万象的客观主义特征”(katholischobjektivistischer Zug)的思维。在黑格尔那里,“始终保持着知识的渴望以及借助认识来享受世界的渴望,从而得以超越世界而延伸至它的所有客观王国”Ebd.,S41. 。不仅如此,“在黑格尔那里,精神的活动同时也是一种制造的活动,就像夺取主体一样,这种活动夺取所制造的内容”Ebd.,S45. 。从中,自我与“事物”(Sache)发生重合,即发生神学意义上的幸运的和解。也就是说,在黑格尔那里,“自我认识即自我生成”。然而,布洛赫强调,在黑格尔那里,这种自我并非唯我论意义上全然涉及自身的存在,因为在这种封闭状态中,自我根本无法与外部世界交往,或者沦为莱布尼茨意义上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单子”。恰恰相反,这种自我乃是“劳动着的人,他不仅最终领会自身的产品,也使其从自我异化中摆脱出来”Ebd.,S42. 。因此,布洛赫断言:
在遗产方面,黑格尔的金玉良言就是在现实的全部广度和深度中,开启生成的东西、批评自我异化的东西、提升人性自我复归的东西。Ebd.,S55.
对于布洛赫来说,黑格尔不仅是第一个关于“生成的思想家”,也是第一个关于“劳动异化”的发现者。参见马克思:“因此,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人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1页。)与此同时,布洛赫还强调,黑格尔《逻辑学》中关于存在(Sein)与无(Nichts)的学说是他的辩证法思想的光辉范例。在此,黑格尔把“无”当作他者从属于矛盾或差异领域。“存在本身分娩无,作为其否定性规定,精神可以在差异中并且恰恰在差异本身中工作”,从而,“黑格尔辩证中间环节的结果就是无的历史。”在黑格尔泛逻辑主义的结构中,这个成为反命题的“无”越俎代庖,擅自主张,占领并取代“力的因素”(Kraftfaktor)的地位。
这是一种“巨大的否定力量,作为不可遏止的冲动,它使辩证发展运转起来并保持下去:在此,否定乃是创造性的死亡”Ebd.,S153. 。换言之,无乃是某种“日光中的黑夜”,某种“客观的靡菲斯特”靡菲斯特(Mephisto),中世纪魔法师之神,与德国博士浮士德订约的魔神。据学者考证,它的来源有两种:一是来源于古希伯来文,意为“破坏者”、“骗子”、“憎恶光者”;二是来源于希腊文,意为“不爱光的人”、“不爱浮士德的人”。 ,它在世界中受到引诱,并日臻完成。于是,无成为旨在反对“有限规定性”(Der endlichen Bestimmtheiten)固定化的一种不确定的动因。这一点成为下述辩证认识和客观实在的根据:一切现存的肯定的东西都归于灭亡,一切合理的东西一再成为不合理的东西。与所有其他黑格尔的解释者不同,布洛赫更强调黑格尔“泛逻辑主义”(Panlogismus)的典型特征,即消解乃至瓦解所有固定性,无情溶解所有固定概念。正是这一特征使得黑格尔凭借辩证法“颠覆”存在的每一个坚固性和不动性,从而间接地颠覆每一个稳固的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
这样,在永无止境的运动中,无(das Nichts)处于一种紧张对峙之中:并非杂乱无章、混沌一片,相反,黑格尔坚称,某种冲动弹簧本身就是生生不息的活力。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S153-154.
根据这一特殊的辩证法理解,布洛赫在这部作品中沿着黑格尔的《青年神学作品》、《精神现象学》到法学、美学、历史和宗教哲学,全面考察了他的思想的所有重要发展阶段和节点。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第19章《马克思与唯心辩证法》中,他深入探讨了从黑格尔唯心辩证法过渡到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中心课题。他把这种过渡的本真的核心命题概括如下:“在黑格尔左派和费尔巴哈理论的巨大影响之下,马克思实施了从“精神”到“人”的决定性的转变,亦即实行了从思辨到反思辨、理念到需求及其社会循环的革命性转变。Ebd.,S415.
在马克思那里,具体地形成的辩证法引导自身的总体分析,它证明,作为由表及里的新东西的突破,作为保持性的扬弃(在这一点上也要进行扬弃)乃是自身的总体希望。这种希望使自身有能力区别于抽象的乌托邦主义者,即在不幸中,不仅看见不幸,而是同样看见转折点。这种希望确信,在无产阶级中,不仅发现人的否定,而是恰恰因为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异化的缘故,同样发现某种‘否定之否定’的条件。……在马克思那里,进一步终结的东西正是黑格尔的古董之厅。也就是说,尽管在辩证的幽灵特征方面,那个作为回忆的倍加超凡脱俗的精神并不是活灵活现的幽灵,但是,正如马克思所言,对于特征、对于过程而言,这种精神却最终扬弃了生产空间。Ebd.,S409.
因此,布洛赫强调,马克思朝着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迈出了决定性的步伐。马克思把“黑格尔的逻各斯连同所有其迷人的不安宁、其不安宁的呆滞统统推下宝座”,创立了“新哲学”参见金寿铁:《“改变世界”的新哲学及其文化遗产——布洛赫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命题11的解读》,《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 的理论前提,并且,通过与实际全体的现实联系以及作为这种尚需等待的总体,卓有成效地完成了“有意识的历史创造”。然而,只要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新东西(Novum),即不仅仅是面对黑格尔哲学,而是面对直到这时的全部哲学,它现在和将来仍就是黑格尔哲学的延续。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新东西,因为在此它并非像以前一样在某个阶级社会里出现,而是在废除了阶级社会的新社会里出现”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411. 。不过,如果没有德国古典哲学的中介,这种新东西就不会产生,而且根本就不会存在,因为无论对黑格尔还是对马克思来说,哲学都是“在思维中领悟自身的时代”Ebd.,S412. 。
在这一点上,布洛赫表达了马克思主义黑格尔读本的特殊性,在马克思那里,“精神的自为形成和借助于劳动的人的自我生产构成实际的历史”Ebd.,S413. 。作为物质的、辩证的历史,这种历史仅仅作为“一部阶级斗争史”才存在,因为历史的终极目标是“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同样地,马克思把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自我认识”(Selbsterkenntnis)转变成一种非静观的、动态的认识。这种认识将成为劳动着的人和价值生产者的主体的认识,这种主体不仅革命性地扬弃自身的异化特征,而且革命性地摆脱自身的商品拜物教特征。因此,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其实质是,不再停留在思辨的、静观的层面,而是面向现实世界,积极投入人的解放事业。黑格尔业已注意到了辩证法的这一现实方面,但他仅仅在纯粹唯心主义的、抽象思辨的框架中注意到了这一方面。
此外,布洛赫也注意到了活在马克思心目中的那种鲜活的人道主义传统,这种传统肇始于莱布尼茨,后经康德、谢林、费希特、黑格尔一路传承下来。
在此,整个世界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它处于永不停顿、永无止息的启蒙之中。其论点就是人性,即对象方面未被异化的,或者不再被异化的对象。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这就是黑格尔的生平。根据黑格尔的观点,与一个精神下降的旧社会相比,另一个新的社会需要德国古典哲学的遗产。Ebd.,SS415-416.
三
在《主体—客体:对黑格尔的解释》中,布洛赫以马克思主义视角反省黑格尔哲学,阐明了这份不可或缺的辩证法的珍贵遗产:
尽管黑格尔的著作是最终之作,但这是意识形态的外观。世界依然在辛劳和希望之中继续行进,与世界一道,黑格尔的光辉也继续照亮世界。每一个伟大的思想都站在自身时代的高度,因此,它能够眺望下一个时代,甚至能够洞悉全人类的时代诉求。这种伟大的思想在自身的本质性问题中包含未解决的东西和历久弥新的关系,并且在这种尝试性的解决办法中包含尚未偿清的东西。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11f.
因此,布洛赫不仅把黑格尔视为独一无二的哲学家,而且把他的哲学誉为一切百科全书式地世界化的辩证法的典范。对于他来说,黑格尔不啻“哲学的命运”。唯有在他那里,我们才能测定哲学究竟会是什么这一事实。事实上,马克思也不是黑格尔的某个他者,而是黑格尔的近邻,是使其“头足正立”,教他重新走路的人。Vgl. Silvia Markun: Ernst Bloch in Selbstzeugnissen und Bilddokumenten,Reinbek1977,S 77. 在布洛赫看来,继承黑格尔的辩证法遗产,要像马克思一样进行哥白尼式的哲学转变,对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加以辩证的、过程的、物质的改造,使其重新站立在辩证的、过程的、开放的物质基础之上。
唯有辩证法家黑格尔才通过理念实现了通过肉体和人所发生的事实,但是,他常常只在理念中反省具体的此在关系中的事实。然而,唯当废除了观念假象的时候,我们才能明了作为实际过程的辩证法。换言之,辩证法乃是物质的运动法则。不过,现在这一点同样变得显而易见:现实的全体及其现实而普遍的基质乃是作为辩证的、作为过程的、包含开放性的物质。Ernst Bloch:SujektObjekt.Erluterungen zu Hegel, S409.
如前所述,布洛赫《主体—客体:对黑格尔的解释》1951年发表于东德、1962年发表于西德。他的这部关于黑格尔的伟大作品不仅受到德国学界的普遍好评,也获得的了国际学界的高度评价。Vgl. H.Lübbe:Rezension,In:Philosophische Rundschau,1955/55, Nr2,S54-60;I.Fetscher: Rezension ,In: Philosophischer Literaturanzeiger,1954/55, Nr7,SS214-225;J.Greisch:Bloch et Hegel.Pensée dialectique et transcendance,In:Recherches et Documents du Centre Thomas More,5,Nr17,1978,S13-24. 由于布洛赫毕生投身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创作,部分高校教师对他心存疑虑,担心他一不小心掉进“意识形态的陷阱”,使他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但是,出乎意外,这部作品结构严谨,造诣高深、文笔犀利、富于创新,一扫黑格尔研究中纷繁复杂的“历史尘埃”,重新追问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性,为黑格尔研究注入了一股新鲜血液,从而在出版界和读书界引起了巨大的、持久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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