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松
【摘要】本文试图在柏拉图《美诺》对话文本与克莱因《美诺疏解》的基础之上,就哲学论证与戏剧情节两个层面来探讨《美诺》的相关主题,旨在厘清《美诺》中有关美德从何而来、美德是什么、美诺悖论、学习即回忆、美德非知识、美德不可教、知识与正确意见的关系等等问题,并进而指出柏拉图政治哲学教导的意图所在。
【关键词】知识;意见;美德;学习
中图分类号:B502. 23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3) 02 -0082 -08
柏拉图的对话《美诺》(Meno)其显而易见的内容主要是有关知识、意见与美德之间的关系问题。按照西方柏拉图研究界近现代以来的主流传统,《美诺》一般被划归为所谓的“中期对话”,①或是早期向中期过渡期间的对话,②其理由一是因为在《美诺》中,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讨论范围似乎已经超出了伦理领域而迈向了纯粹知识的领域(比如“美诺悖论”以及几何学问题);二是因为在《美诺》中,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讨论方式虽然还保留有早期对话中“苏格拉底式盘问”(Socratic elenchus)的特征,而且对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陷入了“僵局”(oporia),但在《美诺》中,苏格拉底显然已经开始自己给出肯定性的观点(前后有两次断言,86bl - c3,98al - b4),这非常不同于早期对话;除此之外,《美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它并没有像《游叙弗伦》(Euthyphro)、《卡尔米德》(Char-mides)、《拉克斯》(Laches)、《吕西斯》(Lysis)等等对话那样,单独讨论某个美德或是某些美德,它集中讨论的毋宁是笼统的美德,鉴于此,《美诺》一般被放在上述的位置上。
但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种传统的划分早中晚的发展论模式就不断遭到质疑和挑战,③因为研究者们注意到,这种划分不但没有坚实的证据,而且对于理解对话也无所助益,因为它忽视了对话自身的特点。因此,目前的柏拉图研究界开始出现转向,即淡化之前的发展论模式,淡化片段的、抽出部分主题式的研究,转而诺说他还是愿意听到他原先的问题,也即对话开篇他突然提出的那些问题。
其实苏格拉底所讲述的“学习即回忆”的神话故事以及对此的“演示、证明”不仅反驳了“美诺悖论”,而且也正好针对着美诺开篇提出的问题。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上文多有涉及,即“美德从哪来”和“美德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孰先孰后,也即“美德来源”和“美德理型”孰先孰后、“美德属性”和“美德本身”孰先孰后、“美德部分”和“美德整体”孰先孰后,显然,苏格拉底偏向于后者。第二个方面是针对美诺问题本身,美诺偏向于认为美德来源的各种方式并不相容,而苏格拉底正是暗示了它们彼此相容,不过苏格拉底改变了各种方式的传统内涵。首先是教与学、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教学”的成功同时取决于教师和学生的品质,像美诺那样的灵魂是学不进苏格拉底的教诲的,而小奴隶的灵魂则可以;教师并不对学生的学习负主要责任,责任多在于学生自己,但没有教师的引导,学生则没有机会承担学习的责任,所以教师也必不可少;苏格拉底植入学习者灵魂的东西不同于一般的知识,也不同于高尔吉亚的“加强说话能力”,他是要培养学生求知的勇气,并检省自己的生活,他给学生带来的是生活态度的转变;因而如果存在着“教”和“学”,那么它们之间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教”就不在于说和强迫灌输,“学”就不在于听和机械重复。苏格拉底说“学习即回忆”,因为不知者心里对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一直都有一些“真实的意见”,这就类似于“生而就有”,回忆不单单是指重复记忆,它更是一种内省,因而学习也就是一种内省,教也是教人内省。苏格拉底再三强调要“勇敢地、不懈地钻研”,这种努力本身就需要不断地反复实践,也就是要不断地锻炼。①
如此一来,苏格拉底所强调的“学习即回忆”就在根本上回答了美诺起初的问题,但美诺却毫无改变,还是执意要问原来的问题。苏格拉底说美诺“可是你并不热衷于支配你自己,只想自由自在,却热衷于支配我”(86d6 -7),美诺不想支配自己却热衷于支配别人,这正是僭主的灵魂,②僭主的灵魂是被奴役的,但他们却偏偏认为这是自由。美诺定义美德时每次都离不开能力,他强调的那个能力是攫取金银和名位的能力,是宰制别人的能力,而那种能力在他看来恰是美德。我们看到,美德处于危险之中。美诺本人并不是个蠢笨无能的人,他的天赋很高,相貌又极其俊美,他是帖撒利巨室的友人,是波斯大王的世袭嘉宾,但他却是被宠坏的,他的聪明堕落成了一种低贱的狡黠,这正是灵魂萎缩的一种表现。③现在我们看清了美诺的灵魂,回想开头苏格拉底的问话:“你想想,一个人不认识美诺,能知道他是不是美,是不是富,是不是高尚呢?”(7lb3 -4)现在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他的灵魂很丑陋、很贫乏、很低贱,他才是真正的无知。
五、美德与知识
经过苏格拉底的一番努力,美诺虽然还是要问开头提出的问题,但他现在同意苏格拉底用假设来探讨,于是现在的问题便是:“如果美德是某种知识,那它显然是可以传授的” ( 87c4),“如果它不是,那就不可传授”(87c7)。这里,美德与知识之间的关系首次出现成为公开的主题。
接着苏格拉底把问题转到了上面假设句的条件句上:“美德是知识呢,还是一种与知识不同的东西”( 87c9 -10),然后苏格拉底又同:“我们不是说美德是好东西吗?”(87d2 -3)美诺同意之后,苏格拉底得出这一结论:“那么,如果有一种好的东西,是与知识完全分离开来的,也许美德就不能是知识。如果没有一种好东西不是知识所包括的,那我们就有理由猜测美德是一种知识”(87d5 -8)。前面美德可教与否的问题被还原成美德与知识的关系问题,现在那一问题又被描述成:是否有什么好的东西在知识的范围之外?最后的结论是:“人的其他一切东西是不是对他好,要取决于灵魂,与灵魂有关的好不好则取决于明智”(88e6 - 89al),所以“美德是明智,是全部明智,或者是它的一部关注柏拉图对话的整体,也就是说,要同时注重柏拉图对话的哲学内容和文学内容。④
在此背景下,本文试图在柏拉图<美诺>文本以及雅各布·克莱因(Jacob Klein)<美诺疏解》的基础之上,⑤尽量就哲学论证与戏剧情节两个层面的展开来窥探《美诺》中的相关主题。在笔者看来,<美诺》的表面主题似乎是:美德从何而来、美德是什么、美诺悖论、学习即回忆、美德非知识、美德不可教、知识与正确意见的关系,等等;实际上它的背后是在讲政治哲学的问题,是在讲对僭主的教育;这一背后的主题在第一部分是隐的,在第二部分则越来越明显,在对话的结尾则似乎已经和盘托出。①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一下对话。
一、美德属性与美德本身
一一苏格拉底与美诺的初次交锋
在对话开篇,臭名昭著的恶棍美诺(Men)突然向苏格拉底提出了有关美德的问题:⑦“你能不能告诉我,苏格拉底,美德是可以传授的呢,还是锻炼成功的?如果既不能教,又不能练,是不是人本来就有的,还是用什么别的办法取得的?”(70al -3)
他的问题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他问的是美德的来源问题,也就是美德是如何来到人们身上的,是通过“教授”、“锻炼”,还是原本就在人身上、还是以别的方法?如此种种,实际上就是在问美德的属性是什么,即美德是“可以传授的”、“可以锻炼的”、“生而就有的”?美德的属性即美德是“如何”的问题必然与美德的定义即美德是“什么”的问题相区别,前者涉及到的必然是美德的部分,而不可能是美德的全部;美诺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实际上是昭示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他的习惯、他所问的问题就已经预示了他后面给美德下普遍定义的失败。第二,在美诺所举的诸般属性中,他似乎偏向于认为彼此并不相容,也即他似乎是这么认为:能教授则不必锻炼、不必生而就有,能锻炼则不必教授、不必生而就有,生而就有则不必教授、不必锻炼,看得出来,他偏向于认为美德会以某种单一的方式来到人们身上,他也想让苏格拉底在其间作出某种排他性的选择。
但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一问题,他先是反讽式地夸赞了帖撒利人(Tihessalians,美诺是帖撒利人)现在也热爱智慧,然后把这归功于高尔吉亚(Gorgias),认为是高尔吉亚让他们养成了“坦率地、大大方方地作出回答”的习惯(70b6 - c2),对照后文美诺盛赞高尔吉亚能“使别人加强说话的能力”(95c5),③可以看出,“坦率地、大大方方地作出回答”指的便是“说话的能力”。而且由于高尔吉亚并没有许诺自己是美德的教师(95c3 -4),因此,这种“说话的能力”同美德似乎不大相干,再进一步说,高尔吉亚教授的那种智慧同美德不相干。从中我们也可以顺带发现:第一,美诺开篇所问的美德问题显然不是真心的、认真的,他只是在向苏格拉底挑战,看他能不能“坦率地、大大方方地作出回答”,这是他的习惯,他自然也会用这种习惯要求别人;第二,既然美诺(高尔吉亚)的智慧同美德不相关,美诺很可能就会用“说话的能力”取代美德。
苏格拉底说自己无法回答美诺的问题,因为:“我既然不知道美德是什么,怎么知道美德有哪些特性呢?你想想,一个人不认识美诺,能知道他是不是美,是不是富,是不是高尚呢?”(7lb2 -4)
美诺很诧异苏格拉底说自己对美德一无所知,也就是很诧异他没有“坦率地、大大方方地作出回答”,美诺的这种诧异乃是出于他的习惯;同时,这种诧异也暗示了美诺认为自己知道美德是什么,他认为自己拥有关于美德的知识,我们不禁要问:美诺既然具有美德的知识,为何却是个众所周知的恶棍?④他真的具有美德的知识吗?他的那种知识的性质究竟是什么?
在苏格拉底的刺激下,美诺“坦率地、大大方方地”作了回答:
美诺:其实这话并不难说,苏格拉底。首先,如果你想知道男人的美德是什么,那很容易,就是能够管理国家的事务,在治国时做有利于朋友而不利于敌人的事,保卫自己不遭受敌方损害。如果你要我说女人的美德,那也不难,就是必须善于管理家务,把家里的一切搞好,并且服从男人。还有几种美德是儿童的美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的;以及老人的美德,可以是自由人的,可以是奴隶的。此外还有许多别的美德,都必须一一说明它是什么,因为每一种行业、每一种年龄、每一种活动都有它各自的美德。同样地,苏格拉底,我认为卑劣也是各式各样的。( 7le2 - 72a4)
表面看来,美诺的这个回答似乎面面俱到,似乎很有说服力,但仔细查看我们会发现:第一,美诺没有提到希腊的五大传统美德(勇敢、节制、正义、虔敬、智慧,后面在苏格拉底的提示下才加上正义、节制,73a8以下①);第二,他认为美德是分散的,不仅男女有各自的美德,“每一种行业、每一种年龄、每一种活动都有它各自的美德”;第三,美诺把各种分散的美德平铺列在一起,似乎它们之间没有冲突;第四,美诺重点叙述的是男女的美德,看重的是治国和治家的能力,但女人的美德还在于服从男人;第五,为了说话圆满,他还特地加上了美德的反面——卑劣,既然他看重的是能力,那么似乎他会这样认为——无能便是卑劣。
美诺的这个回答显然不符合苏格拉底的要求,苏格拉底讽刺说他问的是一个美德,但他却发现了美诺心里所蕴藏着的一大窝美德,这似乎是在暗示美诺的灵魂被层层意见包裹着。接着苏格拉底就用蜜蜂作喻,说尽管蜜蜂多种多样,但作为蜜蜂却并无不同,同样,尽管美德多种多样,但美德的理型却是同一的,他问的就是这个美德的理型即美德本身是什么。看得出来,苏格拉底的问题——美德理型、美德本身、美德整体——与美诺的原初看法针锋相对,但苏格拉底的术语又没有让他感到完全陌生:苏格拉底是在日常语言的基础上提出了形而上学的问题。
二、美德与能力
一美诺对美德的两次普遍定义
美诺一时茫然,接着,在苏格拉底的提示下,美诺开始试着给美德下普遍定义。美诺前后一共两次给美德下定义,但两次都被苏格拉底驳倒,这里为了方便比较,我们将它们列在一起:
美诺:如果你要寻找一个普遍适用的定义,那就是能够治理人们。(73dl -2)
美诺:在我看来,苏格拉底啊,美德就在于像诗人说的那样,欣赏美的东西而且能够取得它。我把美德称为能够追求并且取得美的东西。(77b2 -4)
两次定义的一个共同点在于美诺都强调某种能力,考虑到上面提到的“说话的能力”,我们可以约略感觉到美诺自始自终都将美德同某种能力相连;我们也可以据此怀疑苏格拉底驳倒美诺之后,美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先看第一次定义。美诺第一次下定义后,苏格拉底立刻问他奴隶的美德在于能够治理主子吗?美诺断然否定。这不仅是因为这句话说不通,更主要的是因为美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个定义稍稍改动一下:“对美诺来说,美德的普遍定义就是能够治理人们”。这一简短的对话实际上就已经表明美诺这次定义的彻底破产,因为它并不普遍。
但苏格拉底并没有停止发问,他又把问题引到“正义”上面,他问美诺是否还要在“能够治理”上头加上“正义地”,美诺表示同意,这个情况和他们初次交锋时苏格拉底把问题引到节制和正义这些传统美德上面一样。这种情况表明,美诺起先根本就忽视了这些传统美德,但经苏格拉底提起之后,他又不予否认,这也就是说,传统美德似乎依旧保存在美诺的记忆仓库中,对他还有一定的束缚力,但那些美德在他心中都是一些幻影般的存在,只偶尔才会浮现出来。
美诺第一次下定义失败后,又开始第二次下定义,对此,苏格拉底先是将其浓缩为:美德就是能够取得好东西,然后又迫问出了美诺对于好东西的看法:“我说这是拥有金子和银子,在城邦里有声望和官位”(78c8),并且还说这类东西以外没有好东西。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看清了美诺的灵魂:他把美德等同于攫取这些东西的能力,上文提到的“说话的能力”、“治理人们的能力”和这里的“取得好东西的能力”都是为了金银和名位。
对此,苏格拉底第三次把美诺引到传统美德上:“美诺啊,你在这个取得上再补上以正义的、虔敬的方式,好么?” (78d2 -3)美诺表示同意。这里的情况和上次情况类似,一是表明传统美德还保留在美诺的记忆中,对他还有一定的束缚力;二是正义、虔敬依旧是美德的部分,因而还是不符合苏格拉底的要求。
三、美诺悖论
——美诺拒绝第三次给美德下定义
接着,苏格拉底第三次要求美诺给美德下定义,这一次美诺没有回答苏格拉底,而是转向对他进行人身攻击,他把苏格拉底比作那种扁平的海鱼电鳗_无论在外形上还是在其它方面都像,他指责苏格拉底“总是自己处在困惑之中又使别人陷于困惑”(80al -2),因为“我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美德发表过几千次讲话,自以为讲得很好,现在我却根本不知道讲美德是什么了”(80b2 -4),并且威胁说如果苏格拉底离开雅典,人们会把他当成变妖术的抓起来。
前面美诺三次发表有关美德的讲话(初次交锋和两次定义)在苏格拉底的盘问下都流产了,可是美诺不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是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了侮辱。我们发觉,美诺根本就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他的灵魂不仅刚硬而且偏狭。
目前的情况是,美诺不知道美德是什么,但他却还要为自己的不知道辩护,于是使出了最后的绝招——即后人所谓的“美诺悖论”,这一悖论又经苏格拉底稍事修改:
苏格拉底:我明白你的意思,美诺。你看,你给我们提出一个多么大的争辩性论题!这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去寻求他所知道的东西,也不可能去寻求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能寻求他知道的东西,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再去寻求了;他也不能寻求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应该寻求什么。(80d5 - e5)
苏格拉底说完之后,美诺问到:“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妙的论题吗”(8lal)?得意之态溢于言表,但苏格拉底却回答说: “我不这么看”。
美诺的这一悖论实际上是否定了寻求的可能,因而也就打消了探究的努力,这在苏格拉底修改后的表述中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知道了则用不着寻求,即“寻求不必要”,不知道则无法寻求,也即寻求本身不可能,既然寻求本身不可能,那么再多努力也是白费,总而言之,在美诺看来,寻求“知道的东西”与寻求“不知道的东西”皆不可能。
美诺的论证貌似完美,但他忽视了“知道的东西”与“不知道的东西”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忽视了“不知道的东西”作为“不知道的东西”的方式,“不知道的东西”是相对于“知道的东西”才出现的,当我们发现各个片段的“知道的东西”之间矛盾不一或是缺少关联时,“不知道的东西”自然会出现,也就是说,“不知道的东西”自然会存在。美诺认为寻求这种“不知道的东西”不可能,这显然说不通,因为我不知道“某样东西”不等于我不知道“某样东西是存在的”,所以以下这种情况是可能的:我虽然不知道“某样东西”,但是我知道“某样东西是存在的”,既然某样我还不知道的东西是存在的,那么我的寻求便是可能的,于是关键问题就不在于能不能寻求,而在于寻求的方式。“不知道的东西”是各个片段的“知道的东西”之间的缺漏,作为缺漏,各个“不知道的东西”必然都是孤立的、分离的,那么我们便可以在“知道的东西”基础上通过假设来探寻“不知道的东西”。但“知道的东西”与“不知道的东西”之间的关联实际上就已经包含了一个“整体”的问题,各个“知道的东西”和“不知道的东西”皆是整体之部分,所以要最终回答“不知道的东西”这一问题就必然离不开回答“整体”的问题,这样一来,似乎就又回到了苏格拉底的老问题上,即“……是什么”。①
四、学习即回忆
——小奴隶的三次成长过程
为了反驳“美诺悖论”,苏格拉底讲了一个“学习即回忆”的神话并将此在一个小奴隶身上作了证明。②整个“演示、证明”分三个阶段,恰好和美诺的三次定义相对应,③在三个阶段的两个间隔中,苏格拉底和美诺都有简短的评论对话。
在苏格拉底和小奴隶对话的三个阶段中,依旧是苏格拉底发问,小奴隶作答,小奴隶的回答大多都是“是的”、“不是”以及一些简单的数字计算之类,只有三次例外:第一次在第二阶段的结尾,当小奴隶感到困惑时(“我不知道”,84a3),第二次在第三阶段的中间,也是在他感到困惑时(“我不了解”,85a6),第三次在第三阶段的靠近结尾处,小奴隶指出对角线(“由这条线构成的”,85b4);④在每个阶段的最后,小奴隶的状况依次是:自以为知道——困惑——最终了解,前两个状况和美诺的前两个状况类似(但品质不同),最后一个则不同于美诺;在整个三个阶段中,苏格拉底除了发问引导,只有一次(在第二阶段的中间)有关教学法的评论:“你要永远照自己想的回答问题”(83d4)。
三个阶段的两个间隔,第一次是在小奴隶“自以为知道”(“很明显”,82e4)之后,第二次是在他“困惑”(“我不知道”)之后。在第一个间隔中,苏格拉底强调了他没有教小奴隶,而只是问他,也就是说,小奴隶只是在回忆;另外,他们两人都认为小奴隶并不真的知道。在第二个间隔中,苏格拉底强调了小奴隶此时陷入了困惑而且也认为自己无知,但是他们“使他像遇到电鳗时那样发呆”却并没有伤害他,而且他现在的状态要好于先前的状态,先前他无知却还高谈阔论,现在则被启发而有所怀疑,从而“力求认知”;最后,苏格拉底又一次提醒美诺,他没有在教小奴隶,他“所做的不过是询问他的意见。⑤
从三个阶段和两个间隔的内容来看,苏格拉底实际上是一边“演示、证明”“学习即回忆”,一边在拿小奴隶和美诺作比较。看得出来,小奴隶要比美诺真诚,他犯的第一次错误和美诺的第一次定义类似,都是自以为知,但错误的品质却截然有别,他犯的错误是出于自己的必然,正如他回答“是”、“否”和数字答案一样,虽然是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但他没有任何外在的、不属于求知的目的,而美诺则不一样,他先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过很多次有关美德的讲话,他的第一次定义跟那些讲话一样,离不开虚荣、谄媚、欺骗或是其它一些外在于求知的目的;小奴隶对待困惑的态度更是和美诺也不一样,小奴隶只是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许还带着害羞的神情,而美诺则自以为受到了侮辱,转而对苏格拉底进行人身攻击;小奴隶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而美诺则是为自己的不知道辩护。所有这些都会使我们看到:比起小奴隶来,美诺更有一个被奴役的灵魂。
“演示、证明”完毕之后,苏格拉底又进一步推出:不知者心里对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一直都有一些“真实的意见”,因而灵魂就一直处于有知的状态,⑥因而不知道的事情便是还没有想起来的东西。于是苏格拉底最后得出结论——即《美诺》中的第一个断言:“可是我们相信自己应该去寻求所不知道的东西,这样才变得更好”(86b7 - cl),也就是说,努力求知便是美德(“变得更好”)。
苏格拉底讲的神话故事以及他在小奴隶身上做的“演示、证明”都是为了反驳“美诺悖论”也即为了反驳美诺“寻求不可能”、“学习不可能”的观点,按照前面他们之间达成的协议,现在美诺该回答“美德是什么”这一问题了。但美分”。在论证中,苏格拉底将“知识”换成了“明智”,美诺并没有异议。“明智”与知识并不同一,但“明智”总是一种同“知识”相关的东西,此外,“明智”与“节制、审慎”的意思也相去不远。①
但紧接着苏格拉底就对此产生了怀疑,他是怀疑那一假设的结论句:“美德是可以传授的”,在他看来,如果一样东西可以传授,那么肯定要有教师和学生,如果既没有人教也没有入学,那么就可以怀疑它是不是可教的,苏格拉底现在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美德的教师。于是先前的假设似乎倒转了过来:如果美德是可以传授的,那么美德是知识。
前面的对话是在追寻人类美德,接下来的对话开始追寻人类美德的教师。②苏格拉底说探讨这一问题最好同他认为最合适的人一起进行,比如现在坐在这里的阿努图斯(Anytus)——阿努图斯突然出场。苏格拉底首先向美诺介绍了阿努图斯,但从他的介绍来看,他根本没有提到阿努图斯本人的德性,而只是盛赞他的父亲以及他现在在雅典的荣誉,苏格拉底是在暗示:阿努图斯现在在雅典的名誉与他的德性无关。③随着阿努图斯的出现,对话开始在两个雅典公民——苏格拉底和阿努图斯——之间进行。
苏格拉底与阿努图斯主要讨论了一般的“技术”教师、智术师、城邦的正派人、以及四位雅典名人对其子女的教育,逐步引导到美德是否可以传授的问题。
其最终结论是,如果美德是可教的话,那四位雅典名人——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阿里斯提德(Anristides)、伯里克利(Pericles)、修昔底德(Thucydides)——肯定不会吝惜将自己的美德传授给儿子们,但我们从来没有听说他们的儿子具有其父那样的美德,因此,看来美德是不能传授的。阿努图斯听完苏格拉底的这番话极为生气,他认为苏格拉底是在诋毁他们,他警告苏格拉底要慎重一点。说完之后,阿努图斯突然消失,正如他的突然出场。
阿努图斯愤怒一是因为他自视甚高,他认为自己可以添列雅典名人之列,而苏格拉底说那些雅典名人不能将自己的美德传予儿子,这肯定会让阿努图斯觉得是在攻击他,因为按照色诺芬的记述,阿努图斯对其子女的教育是极其失败的。④阿努图斯的表现显示出他极其缺乏自制、极其傲慢,再联系到前面苏格拉底问他:“你对一件事毫无所知,怎么能知道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呢?”(92c2 -3)可以看出来,他也缺乏审慎、明智,他同美诺一样,都很无知,都有一颗僭主的灵魂,美诺寄宿在阿努图斯家里,犹如美诺的灵魂寄宿在阿努图斯身上。
接着,苏格拉底与美诺继续讨论美德是否可教。这一部分主要是总结,既然智术师们不是美德的教师,正派的好人也不是美德的教师,那么很显然也不会有别的人是美德的教师,既然没有教师,那么肯定也就没有学生,既没有教师也没有学生, “那就是说,美德是不可以传授的”(96cl0)。按照前面那个倒转了的假设:“如果美德是可以传授的,那么美德是知识”,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美德不是知识。
六、知识与意见
于是美诺就纳闷了:因为他不相信根本就没有好人,“可是如果有好人,这好人是以什么方式成为好人的呢?”(96d3)既然美德不是知识,苏格拉底就籍此引到了正确的意见上。
苏格拉底说,好人必定有益,这是因为他们能够正确地指导我们行事,美诺问“正确地”是何意思?苏格拉底解释说知识并不是使人正确行事的唯一方法,譬如要动身前往拉里萨(Larisa),知道这条路的人自然能够正确地引导,但是并没有亲自走过这条路却对这条路有正确估计的人也能够正确地引导,也就是说,在指导我们正当行动方面,“正确意见的有益并不亚于知识”(97c4)。
其后,苏格拉底举了代达罗斯(Daedalus)的雕像向美诺说明了知识与正确意见(真的意见)之间的区别和联系,代达罗斯刻的雕像不捆住就会飞掉,飞掉了就没有价值,而一旦捆住了它,它就会留下,留下了就有价值,知识与正确意见的关系也是这样,于是苏格拉底得出了《美诺》中的第二个断言:
苏格拉底:……因为那些真的意见是美好的东西,只要它们留在那里就给我们带来好事情;但是它们不能常住不迁,是要离开人的灵魂的,这样就没有多大价值了,除非把它们拴住捆牢,用推理的方法追索出它们的原因。……把它们捆牢之后,它们就开始成为知识,就留下来了。就是由于这个缘故,知识的价值要高于正确的意见,知识之有别于正确的意见就在于这根绳索。
美诺:苏格拉底啊,你说的确实很接近真理。
苏格拉底:我这样说并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猜想如此。可是说正确的意见是与知识有区别的东西,我认为这并非只是猜想。我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可是我敢说知道一些事情,而这件事正是我知道的事情之一。(98al - b4)
知识与正确意见的区别就在于那根绳索,正确意见要用知识来捆牢,“用推理的方法追索出它们的原因”,也即要从意见出发上溯找到其原因,但苏格拉底这里没有说一定能找到知识,他肯定的是求索的努力,他知道正确意见背后一定有知识,虽然他并不一定知道那个知识是什么,但那个知识的存在保证了求索的努力,这种情形类似于前面苏格拉底证明知识即回忆后得出的结论。
七、意见与美德
得出这一断言后,苏格拉底又和美诺回顾了先前的论证步骤,苏格拉底把话题引到了政治问题上。苏格拉底得出结论说,能够正确引导的只有两件事:真的意见和知识,而美德如果不能传授,那它就不是知识,这样知识就被排除,“知识就不是政治上的领导了”(99b2),那么就只剩下“好的意见”,①苏格拉底认为政治家们就是凭着这种意见来处理国务的,但是,“这些人在见解方面并不比占卜者和预言者们高明,因为他们说出了很多真实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99cl -3),最后苏格拉底得出结论:“美德既非出于天性,也不是可以传授的,却是由于神授而具有的,人们受赐而不自知”。
虽然苏格拉底说美德是由于神授,但他只是将政治家与占卜者、预言者作比时才得出这一结论,美德即“好的名誉” ,⑦在占卜者、预言者,他们的名誉是神赐的,把政治家也归人这一类,是因为政治家完成自己的使命主要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名誉,他们的名誉保证了他们意见的“正确”、“真实”和“好”,这类似于占卜者、预言者。但苏格拉底最后又举了斯巴达妇女的例子,她们称赞一个优秀的男人时就把他称为神圣的人,看得出来,“神圣”、“神授”只是一种赞词,政治家的好名誉即是他的美德。
政治家不能将自己的名誉传授给别人,,如他不能将自己的美德传授给别人,也就是说,他不能使别人成为政治家。政治家要成为政治家得靠自己的努力,一如学习的能力更取决于学习者灵魂的品质。
政治家的名誉在民众的心中也是一种意见,作为意见它依然是不稳的,需要用知识的绳索拴住它,因而无论对政治家还是对民众来说,探索的努力都必不可少,而这正是苏格拉底的两次断言所一再强调的。
在对话的结尾,苏格拉底又回到了他的老问题即美德是什么这一问题上。苏格拉底说,美德的来源问题,或者说美德属性、美德部分的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但还不能下定论,因为美德本身、美德定义、美德整体这一问题还没有解决,而只有当这一问题解决了,才能保证前一个问题的解决。但苏格拉底自始自终都没有解决美德是什么这一问题,对话也没有暗示他能够解决,这一问题放在了我们面前,我们仅仅知道,只有不断地追问这一问题,美德来源、美德属性、美德部分才会有保障。这对一个城邦来说至关重要。苏格拉底最后遵嘱美诺说服阿努图斯,“你说服了他,也就对雅典人做了有益的事了”。
(责任编辑 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