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群
【摘要】柏拉图的对话写作经常会引用荷马史诗中的诗句,然而这种引用经过柏拉图的有意加工,往往使得引诗与原诗的意思大相径庭,相去甚远。考究引诗在诗人与哲人笔下所呈现出的意义差异,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诗与哲学之争的尖锐性与复杂性。本文从分析柏拉图的短篇对话《吕西斯》引《奥德赛》的诗句人手,通过还原、比较引诗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和作用,试图揭示引诗背后的哲学意图。
【关键词】柏拉图;《吕西斯》;荷马;《奥德赛》;引诗
中图分类号:B502.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7660( 2012) 05 - 0072 - 07
作为西方文明的伟大开端,气势恢宏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一直是后世诗人与哲人的争相效仿并期冀超越的伟大经典,古希腊哲人柏拉图曾经宣称“荷马教育了希腊人”(《王制》606e),这当然包括他自己。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我们经常看到荷马的身影,比如柏拉图在《王制》中引荷马史诗多达二十几处,《会饮》中引用也有七处。①细读文本,我们发现这些引诗在新的语境中得到重新解释、被哲人赋予了新的意涵,从而使得新旧意义之间形成巨大张力。而哲人柏拉图正是借着改编、化用古希腊人耳熟能详的史诗诗句,试图从诗人那里夺回城邦教育权。本文选择柏拉图的一篇小对话——《吕西斯》来分析荷马史诗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义理位置,由此进入柏拉图引诗的堂奥。
按古代抄件,《吕西斯》共21小节(203a -223b),整篇对话中仅有一次引用到荷马《奥德赛》,而引诗恰好处于全文中心的位置:214al0。尤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通篇谈话,苏格拉底不曾提到荷马的名字,即便在引《奥德赛》的诗句时,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谈话的伙伴有没有“碰巧读过这句诗”:
神始终把相似的人带到相似的人面前,并让他们相知。②
然而,此时的对话正进行到谁是友者的紧要关头,苏格拉底却暂时中断眼下讨论的话题,突然转向讨论荷马史诗的诗句,让在场的人都措手不及……
隐瞒与坦白
柏拉图《吕西斯》的谈话时间被安排在赫尔墨阿节第三天,这一天正是古希腊人向酒神狄奥尼索斯、以及赫耳墨斯神献祭的日子,它通常安排在花月节的第三天,庆祝仪式就在雅典的摔跤场。花月节实际上也是古希腊少年举行成人仪式的日子,摔跤场上,那些曾令雅典成年男子渴慕的男童们都身着华服,把往日裸露的身体遮盖起来。按古老的习俗,雅典城邦这一天的政治秩序和伦理秩序都通通被打乱——贵族、平民、奴隶不论等级,皆可尽情狂欢,成年男子也得以接近男童。传说在这一天里,冥府人口开启,阴间的亡魂可以回到人间四处晃荡。①显然,柏拉图精心选择了这一特殊的节日,让苏格拉底与两个天素极好的青年人:墨涅克塞诺斯(Me晦删)和吕西斯(AvoK)聚在一起讨论什么是友爱的话题。然而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先后进行了五场谈话,共八次论证。
谈话正式进入友爱问题的是第二场谈话,在苏格拉底与墨涅克塞诺斯之间进行:如何赢得一个朋友?这场谈话刚好处于整篇对话的中段,处在八次论证的核要位置。尤值一提的是,这场谈话基于吕西斯与苏格拉底的“合谋”:吕西斯折服于苏格拉底的辩才后,极力撺掇苏格拉底用言辞来修理一下他的友伴墨涅克塞诺斯,并承诺要在这次行动上助苏格拉底一臂之力。苏格拉底应允了吕西斯的请求。这场谈话开始时,苏格拉底并没有马上向墨涅克塞诺斯提问,而是首先提出请求:希望墨涅克塞诺斯能够尽其所能回答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与吕西斯“合谋”的苏格拉底反而首先要求毫不知内情的墨涅克塞诺斯坦白。接下来,苏格拉底率先示范,自我剖白。他承认,自己对普通人的爱好毫无兴趣。换言之,在苏格拉底的志趣谱系上,朋友居于很高的位置,胜过世间一切利益。②我们看到,苏格拉底首先列举爱马、爱狗、爱财和爱荣誉的人,他把自己与这些人区分开来。接着他的语气明显加重:相对于一般朋友而言,苏格拉底更看重一个好朋友。他将好朋友与最好的鹌鹑、公鸡、马和狗相比,认为好朋友超越这一切世人最看重的东西。最后,他将好朋友的位置推到最高:胜过大流士的黄金,甚至大流士本人。换言之,获得一个好朋友,胜过与国君为伴而抵达的权力顶峰。然而,苏格拉底没有比较智慧与友谊,但是他却把友谊推至与智慧同等高的位置。③接下来,苏格拉底以带着艳羡的口吻表示,自己羡慕墨涅克塞诺斯和吕西斯这么年轻就拥有了朋友,自己很遗憾,至今仍不知道如何使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朋友(212al -5)。最终,苏格拉底以向墨涅克塞诺斯讨教的姿态,趁机表露他与墨涅克塞诺斯谈话的主题:
不过,就这事儿我正想向你讨教,因为你是过来人。那就跟我说说:当某人爱上一个人,两个人中哪一个成为了另一个的朋友——爱者之于被爱者?还是被爱者之于爱者?或者两者就没区别?(212a6 - b2)
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在此显得很“真诚”,他宣称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是一对可靠的朋友。然而,墨涅克塞诺斯本人并不清楚吕西斯背着自己与苏格拉底的密约,因此,他对苏格拉底的这番话难免做正面理解。而在众人的眼中,正如希波塔勒斯此前对苏格拉底的描述:墨涅克塞诺斯与吕西斯是一对“比谁都要好”的朋友( 206d5)。现在,所有人都被隔在了苏格拉底一吕西斯这对新朋友的圈子之外,因此,谈话场上的人由于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的“密谋”而分成了三个圈子:第一个圈是希波塔勒斯和克忒西珀这伙人,这些人与苏格拉底共享一个秘密:希波塔勒斯迷恋吕西斯,苏格拉底受邀展示如何去诱引吕西斯;第二个是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由密谋而构成的小圈子;第三圈则是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固有的友谊圈。我们看到,苏格拉底分有头两个圈的秘密,而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原本亲密无间的友谊圈由于苏格拉底的侵入,被迫向他敞开。可以说,吕西斯无意中背叛了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友谊。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与苏格拉底的“秘密”事实上伤害了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友情,他们的友谊联盟体已趋于解体。在吕西斯看来,苏格拉底刚刚说的这番话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他与苏格拉底之间的秘密约定,然而由于他并不知晓第一友谊圈的秘密,自然无法识破苏格拉底话中的深意。总之,在目前的谈话场上,除了苏格拉底之外,所有人都知晓一半的真相。
对于苏格拉底的问题,墨涅克塞诺斯回答得比较含糊,他似乎认为,在朋友之间,爱者和被爱者没什么区别,这使得苏格拉底一下子抓住了墨涅克塞诺斯回答的要害,马上指出墨涅克塞诺斯的回答会遭遇两类情况:一是爱者与被爱者并不相爱,很可能后者会憎恶前者;一是爱者与被爱者互相友爱;墨涅克塞诺斯的回答显然不能解决第一种情况,苏格拉底向他指出,只有得到被爱者的呼应,爱者才称得上拥有了一个朋友。然而苏格拉底马上又推翻自己的观点。他巧妙地利用古希腊文中爱马、爱狗乃至爱智慧共有同一个词干(友爱)作为反驳论据,指出爱好这些事物的人并不会获得相应的爱的回应,但是,拥有这些爱好的人又确实存在,倘若上述结论成立的话,那么,就不会存在这样一类友者。我们注意到,苏格拉底在此处首次加入了爱智慧者。他在211e -9提到过爱马、爱狗、爱财、爱荣誉、爱权力的人,唯独没有提到爱智慧者,这里他不厌其妙地重新罗列这一些人的时候,爱财、爱荣誉、爱权力消失了,增加了爱智慧者。苏格拉底这一次的复述偷换一个重要语词:(欲望)变成了(友爱)。此外,他还特别强调,除非智慧给爱智慧者回报以爱,否则不存在爱智慧者。
立法者的谎言
不过,苏格拉底随即话锋一转,马上提醒在场的听众,他列举的反例与梭伦诉歌中的诗行相矛盾。梭伦的原诗是:
快乐的人啊,他有孩子和铁蹄的马儿为友,有狩猎的犬和异邦的访友做伴。
梭伦——雅典最伟大的立法者,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41.2)中认为,雅典民主政制始于梭伦订立的《法典》。梭伦原诗歌颂富足的人,说他们拥有“可爱的孩子和单蹄动物”。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篡改了两百年前的古代圣王梭伦的话,这可能意味着,苏格拉底暗中取代了古代立法者,转向哲人立法。然而,苏格拉底首先遇到墨涅克塞诺斯的抵制。对城邦政治充满热情的美少年墨涅克塞诺斯当然崇拜雅典圣王梭伦——这位雅典民主政体的奠基人。然而,苏格拉底似乎故意要激起墨涅克塞诺斯的反对。果然,墨涅克塞诺斯不能容忍苏格拉底说梭伦撒谎,他第一次对苏格拉底的话提出异议。我们记得,吕西斯3次反对苏格拉底的话,都是当苏格拉底的问题涉及自身时(参见207e4、210c9、210d9)。吕西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对苏格拉底的话提出反对意见;墨涅克塞诺斯则不同,他似乎更不能忍受苏格拉底挑战他固有的信念——对雅典民主理念的信仰。
苏格拉底没有继续揪住梭伦的错误①不放,而是及时转换了论证方向,避免在这个问题上与之纠缠不休。接着,他假设墨涅克塞诺斯结论成立——诗人不会说谎,于是从这个逻辑推出第一个推论:
看来,凡是被爱的事物,无论它本身怀有喜爱还是憎恶,对于爱者来说都是可爱的。( 212e7-8)
苏格拉底的例子是,初生婴儿面对父母的教训会产生憎恶感,但是,无论被爱者回报喜爱抑或憎恶,他都是父母的至爱。②我们知道,古典政治哲人往往喜欢用父亲与孩子的关系暗喻立法者与民众。③况且,前一句刚刚出现雅典最伟大的立法者——圣王梭伦。而在柏拉图另一篇对话《会饮》中,女巫第俄提玛就指出,雅典人之所以那么崇敬梭伦,正是因为他生育了法制,留下了灵魂的子女( 209d9 - 10)。因此,苏格拉底此处的内在论证,很可能关涉民众与立法者之间谁是友者这一重大问题。
很快地,苏格拉底顺着梭伦的逻辑得出第二个推论:爱者并不是友者,被爱者才是友者。征得墨涅克塞诺斯同意后,苏格拉底由此得出第三个推论:被恨者是敌者,而非恨者是敌者。苏格拉底首次提出了敌友问题:
许多人被他们的敌人所爱,而被他们的朋友所恨,那么这些人是他们敌人的朋友,又是他们朋友的敌人咯,倘若被爱者是友者,而不是爱者是友者的话。不过这显然是极不合理的,我亲爱的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与友为敌和与敌为友。(213bl -3)
敌友关系是古典政治哲学的重大问题,分清敌友关涉一个城邦的生死存亡。①对敌人善即是对朋友恶,从而,敌友之间出现了正义问题。对敌人恶是否会导致正义的人行不义的事?行不义之事的人是否还能称为义人?一个人若秉持正义,很可能会导致对敌人善,而对朋友恶?这是一个两难问题,正义在敌友之间遇到了边界。②苏格拉底否定了与敌为友和与友为敌的正当性,从而反推出:被爱者不可能是友者,爱者才是友者。反之,憎恨者就是被憎恨者的敌人( 213 b9)。苏格拉底提醒墨涅克塞诺斯,他们的论证又回到了曾经被他们抛弃的第一个结论(212b5):爱者是友者,无论对方喜爱或憎恶他。不过,在212b5那里,苏格拉底并没有讨论敌者的问题。因此,苏格拉底虽然告诉听众,他们论证了一圈后又回到原处,但实际上,苏格拉底的第二次论证比第一次论证增加了关于敌人的讨论。于是,苏格拉底故作无助地问墨涅克塞诺斯: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说,如果友者既不是那些爱者,也不是被爱者,也不是那些爱和被爱的人们。除此之外,还有其它能够彼此成为朋友的类型吗?(213c6 -7)
陷入苏格拉底循环论证的墨涅克塞诺斯只得无奈地承认:自己根本找不出其它朋友的类型。由此,苏格拉底和墨涅克塞诺斯探索友谊的第一次航行就遭遇风暴,只能等待第二次启航。不过,在这次航程中,苏格拉底至少完成了吕西斯交托的任务,他从一个讨教者的身份希望获得过来人一墨涅克塞诺斯指点,最终却证明:尽管墨涅克塞诺斯拥有一个人人称羡的友伴,其实,他和吕西斯一样根本没有搞懂什么是友者。从这个角度而言,苏格拉底完成了他对吕西斯的承诺:让墨涅克塞诺斯吃点苦头。
因此,在这次航行结束时,苏格拉底对墨涅克塞诺斯说:
“墨涅克塞诺斯,”我说“兴许,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对路径来一探究竟呢。”(213d)
审判诗人
接下来,苏格拉底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
去检省诗人告诉我们的话。因为,我们把这些话看作智慧之父,智慧的引路人。关于谁才是朋友,诗人们确实说了些东西,我想,他们所表达的观点并不坏;而他们则声称,是神亲自使他们成为朋友,并把他们彼此带到了一起。我认为,他们的意思正如这句话:“神始终把相似的人带到相似的人面前。”——并且使他结识——难道你没有碰巧读过这些诗句?(214a - bl)
苏格拉底在212e3曾经质疑过梭伦——诗人立法者说谎,当时因为墨涅克塞诺斯的固执反对,他没有坚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现在,苏格拉底重拾起诗人立法者说谎的话题,似乎意味着,他与墨涅克塞诺斯论证失败,原因在于没有检省诗人的话。在苏格拉底看来,诗人被“我们”(苏格拉底很可能在装样子,他把自己摆到与听众同一立场,只是不想惊动猎物——被教育的对象)称为“智慧之父”和“智慧的引路人”,很可能是一种错误。苏格拉底希望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能够重新思考诗人的话是否正确。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此处引用的诗句出自荷马《奥德赛》卷十七,行218,历经艰难险阻返回故乡伊萨卡后,奥德修斯乔装打扮成乞丐,与
(现在真是丑坏的引导丑坏之流,因为神明总是让相似与相似聚合)。①
牧羊人墨朗忒俄斯不但没认出乔扮成乞丐、衣衫褴缕的主人奥德修斯,反而开口辱骂他;养猪人欧迈俄斯虽然同样没有识出奥德修斯,但他以自己高贵的品性和善好的德性帮助这位装扮成流浪汉的旧主。苏格拉底在这里只引用了后半句且增加一句“让他们结识”-Bolotin认为,苏格拉底意思是:神不仅把相似的人带到一起,使他们成为朋友,并且让他们彼此互相了解(B本,页127)。然而,正如Bolotin指出的,雅典娜虽然把命运多蹇的奥德修斯带到猪倌欧迈俄斯面前,但她并没有让他们互相了解。奥德修斯并没有向品性高贵的欧迈俄斯吐露身份的秘密,但他却把身份的秘密告诉了自己的儿子。高贵的欧迈俄斯并没有获取奥德修斯敢于性命相托的信任。相形之下,血亲关系似乎有一种朋友之间的友谊无法比拟的优势。不过,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当阿喀琉斯的好友帕特罗克洛斯战死沙场时,阿喀琉斯痛不欲生,他向母亲悲诉:
母亲啊,奥林波斯神实现了我的请求,但我又有何欢畅?我最亲爱的伴友已经丧生。帕特罗克洛斯,我最钦佩的良伴,敬重如自己的头颅。(Hom. II.18. 82)②
阿喀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之间感人至深的友谊,具有可与生命媲美的至高品格。可见,在诗人荷马笔下,友谊处于至高无上的位置。③然而,在《吕西斯》这篇以讨论友爱为主题的对话中,柏拉图一句也没有引用《伊利亚特》里赞颂友谊的诗行,反而引用了《奥德赛》中与友爱话题无关的诗句,并且刻意舍去了前半句:“现在真是丑坏的引导丑坏之流”。在荷马诗教传统哺育下的希腊人自然熟知《奥德赛》中的故事情节和内容,所以吕西斯相当轻松地回答苏格拉底的提问,自信地承认自己读过这句诗。但是,他未必理解苏格拉底刻意不提前半句的意味深长之举。
在《奥德赛》中,牧羊人墨朗忒俄斯是奥德修斯的家奴,但是他却相当精明,因其妹与求婚人欧律马科斯苟且,使他在求婚人霸占奥德修斯家产期间也能从中获利,因此他能死心塌地弃主求荣。即便在奥德修斯表露真实身份与求婚人决战的生死关头,他仍倒戈相向,作为求婚人的帮凶,差一点扭转了双方战斗态势,致奥德修斯于险境(《奥德赛》卷22: 135 - 159)。可以说,墨朗忒俄斯正是苏格拉底前面提到的那种与金钱为友的人,他是钱财的友者,④这种人天生不爱荣誉,更不会热爱智慧,终生欲求财富的积累以及能从中获利的营生。所以,荷马让墨朗忒俄斯不得善终,最终被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牧猪奴欧迈奥斯及牧牛奴以最为残忍方式处死。(《奥德赛》卷22: 475)与此同时,荷马安排了另一个身份相似的家奴与之形成对照,这就是牧猪奴欧迈奥斯——尽管身份卑微,却品性高贵,被荷马称为“民众的首领”,①他忠于旧主,尽职尽责,信守诚诺,在柏拉图《政治家》中,他是被归入具有王者技艺一类的人(266bl0 -d3),②因此,牧猪奴身上便有了两类相似性:与奥德修斯尽管身份不同,但品格相近,同属高贵一类;与墨朗忒俄斯身份相近,但是品性却判若云泥:一个卑贱,一个高贵。就此而言,墨朗忒俄斯所说的:“现在真是丑坏之人引导丑坏之流,因为神明总是让相似的与相似聚合”的话只说对了后半部分:欧迈奥斯与奥德修斯同属天性高贵的族类,他们在雅典娜神的指引下聚在一起;真正丑坏之人的则是墨朗忒俄斯,荷马让他遭遇奥德修斯之后,去到奥德修斯宅府里与求婚人欧律马科斯相对而座,同席饮宴——从相反的角度印证了这句话:同类相聚。由此可见,荷马说的相似的与相似聚合,只是客观而冷静地描述了两类关系:品性同为善好的人;品性同属恶劣的人。而柏拉图引用的这句诗后半句,并故意添加了一句:并且让他们相知。这显然与《奥德赛》里的情形不符。
奥德修斯与牧猪奴尽管德性的品第相似,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结为友伴,虽然有过生死与共的场面,奥德修斯也允诺夺回家产后就解除他的奴籍,将他置于奥德修斯儿子特勒马科斯同等的地位。,然而,荷马从没有象描写阿喀琉斯与友伴,帕特罗克洛斯之间的情谊那样来描述奥德修斯与欧迈奥斯,他们之间充其量只有主仆情谊,或者更直白地说,是冷然的利用关系——奥德修斯并不信任欧迈奥斯。在冥府时,阿伽门农曾提醒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这番告诫让奥德修斯变成了一个多疑的“异邦人”,回到伊塔卡后处处设防,一再考验身边人的忠心包括贤妻珀涅罗珀,甚至其父——先王拉埃尔特斯。唯一排除在考验之外的亲子特拉马科斯。因此,自相见之时起,奥德修斯就用谎言欺骗欧迈奥斯。老实说,奥德修斯并没有把欧迈奥斯置于与自己同等的品第,他需要牧猪奴的忠心不二,需要利用牧猪奴来夺回被求婚人霸占的家产,而非牧猪奴的友爱。从牧猪奴欧迈奥斯这一方面来看,无论奥德修斯伪装与否,他都谈不上了解奥德修斯,但是他依仗良善的天性去行事,忠于承诺,在没有胜利预期的情况下,仍能与奥德修斯生死与共,与众多求婚人恶战。尽管奥德修斯对他许下丰厚的奖励承诺。在当时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形之下,坚持与奥德修斯并肩作战仍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良好的天性支撑。所以,出身卑贱的牧猪奴“在史诗中,作为荷马惟一与之发话的人”是荷马最青睐的人物。③
现在,让我们暂且回到第一小节的“隐瞒与坦白”的主题中,我们看到吕西斯、墨涅克塞诺斯与苏格拉底的关系在引诗的语境下形成一种奇特的错位:吕西斯与墨涅克塞诺斯是一对友伴,可是在第二场谈话中,吕西斯背叛了他与墨涅克塞诺斯的友情,与苏格拉底走到一起,“合谋”修理墨涅克塞诺斯。还原到引诗的原语境中,我们看到吕西斯充当了牧羊人墨朗忒俄斯的角色:背叛旧主(友),如此一来,苏格拉底就难免与求婚人欧律马科斯对应,聪明绝顶的柏拉图难道会如此安排吗?
总之,在柏拉图的这句引诗里,我们看到引诗与原诗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吊诡。柏拉图添加的一句话消解了原诗的意思:神纵然将同类人聚在一起,但并没有让他们相知。换言之,品性相似的人即便成为同伴也未必能产生友情。所以,苏格拉底这里需要论证的是:诗人对友爱的理解并不可信,他要带领年轻伙伴吕西斯和墨涅克塞诺斯首先检省“相似者之间是否是朋友”。
谁是引路人?
苏格拉底认为,诗人的说法“神始终让相似的人相聚”的话说对了一半,同样,宇宙论哲人的说法“相似的人彼此友好”( 214b4)也仅仅对了一半——苏格拉底还把这些老辈子的自然哲人称为“最有智慧的人”,似乎要提醒在场的听众,无论被称为智慧之父的诗人,还是最有智慧的自然哲人,他们的话都有可能在撒谎,只说出一半真理。苏格拉底似乎在告诫这些热衷言辞训练(参见203 a2)、渴望过上求智生活的青年人,不要盲目跟随传统的权威,要学会反省习传的说法和意见,没有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
为了证明诗人和自然哲人们在撒谎,苏格拉底提出的第一论据是:两个走到一起的坏人不可能成为朋友。苏格拉底的论证是:由于坏人不但不行正义,反而行不义之事,坏人之间绝无正义可言。换言之,尽管坏人与坏人可能会为一时的利益结为一伙,走到一起,暂时结盟,坏人出自本性会对身边的人行不义之事,①两个坏人离得越近,越可能彼此反目成仇,彼此残害。所以,两个坏人之间绝不可能产生出友谊,没有人愿意与伤害自己的人结交。苏格拉底得出第一个结论:坏人不可能与坏人交朋友。由此,苏格拉底反推出,自然哲人的话不适用于两者皆是坏人的情形,只说对了一半;当且仅当两个相似的人是好人时,他们才会互信互爱,成为朋友。接着,苏格拉底提出第二个论据:坏人绝不可能有相似者,甚至他与自身也不相似;坏人没有相似者,因此,他们彼此不可能靠近。所以,当且仅当坏人没有相似者的时候,荷马的话——“神始终让相似的人相聚”才会是正确的。苏格拉底从两个方面(论据1和2)有力地论证了自然哲人和古风诗人的说法并不全对:其一、坏人即便走到一起也不会彼此友好;其二、坏人与坏人不相似,因此不可能走到一起。
古风诗人在城邦中占据立法者的位置,古希腊的诗教传统是古希腊人教育、伦理规范和城邦政制的基础。然而,正如哲人苏格拉底在《吕西斯》这场密室的谈话中指出:诗人一立法者只说出了部分真理。恰如当苏格拉底宣称圣王梭伦撒谎时,墨涅克塞诺斯即便折服于他的论证过程,仍然固执地不肯定其结论那样,对于城邦的普通民众而言,苏格拉底的话更是显得大胆、激进。然而,吕西斯似乎表现出与墨涅克塞诺斯不同的勇气,他赞同苏格拉底的分析。不过,苏格拉底也承认,诗人一立法者的话就象一个谜:
我的伙伴!那么,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用谜一般的方式说的话——说相似的人彼此友爱:好人只会是好人的朋友,而坏人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友谊,无论他们跟好人还是坏人。你也是这样看吗?(214d3 -7)
在向吕西斯、墨涅克塞诺斯揭示了诗人和自然哲人的秘密之后,苏格拉底提醒在场的两个男孩:到目前为止,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什么是友者的问题( 214d9),之前的辩论向他们显明了谁是好人?显然,苏格拉底的这次航行有了一个成果:教育青年人如何识别好人。在这一场航行中,智慧的苏格拉底成为了两位少年的引路人
我们记得,这天是赫尔墨阿节的第三天,这一天,雅典城黑夜与白昼颠倒,柏拉图安排苏格拉底在这一天去接近两个天性美好的少年,似乎喻示他们这场关于谁是友者的谈话,是从最深的黑夜启航(从谈话时间的长度来看,我们可推算出这场谈话很有可能从这一天的中午开始),两个少年则是在他们的理性萌动之初(这一天刚好是他们举行成年礼的日子)遭遇这场重要的谈话。苏格拉底似乎是赫尔墨斯的化身,引导这些天素最好的年轻灵魂走出理性蒙昧的黑暗,勇敢地抬头注目智慧的火光,而这一场谈话结束时,诗人荷马的位置已悄然偏移了。
(责任编辑 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