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轩辞
【摘要】《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是盖伦医学生理学方面的代表作。盖伦医学思想的价值除了体现在古代医学史的意义上，还体现在古典文教传统的意义上。本文试图通过对《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3.2.6 -3.2.13的解读，把古希腊罗马医学放回到它赖以产生和存在的文化背景中，展现对身体的认识和治疗在灵魂教化活动中的位置和作用。
【关键词】盖伦；身体；灵魂；医疗；教化
中图分类号：B502.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2) 05 -0086 -06
罗马医生盖伦是继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之后最著名的西方古代医生。他被认为是西方古典医学的集大成者，统治西方医学1500年之久。他的《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①一书以人体结构为研究对象，成为当时几乎所有医生的必读书。这部十七卷的巨著动笔于盖伦第一次在罗马逗留时期的165年，完成于他再次回到罗马并定居于罗马的时期（169至175年）。
作为一名医生，盖伦对身体的研究极为丰富。无论从生理、病理还是治疗的角度，盖伦都对身体进行了大量考察。《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一书是盖伦生理学方面的代表作。虽然其中的不少生理学观点在大约500年前已经被近代西方医学界所抛弃．今天更是无人提起，但是，基于它在历史上的功绩，我们对它的阅读和研究仍然是必要的。这种必要性不仅体现在西方医学史研究的意义上，更重要地体现在西方古典文化，特别是古典文教传统研究的意义上。
有鉴于上述原因，本文尝试藉由对《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卷-3.2.6 -3.2.13的解读回到西方古典医学赖以产生和存在的文化背景。通过解读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古代医生对身体的认识与灵魂和教化密不可分。医生作为身体的治疗者同时参与到灵魂教化的工作中，成为和哲学家、诗人一样的城邦教育者。
一、身体是灵魂的工具
《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一开篇，盖伦首先对“部分”进行了简要讨论。盖伦所讲的身体中的部分既包括手、眼这些亚里士多德称为的“异类部分（ahomoiomere）”，也包括血管、肌肉等亚里士多德所讲的“同类部分（homoiomere）”。②“异类部分”和“同类部分”的构成与用处是盖伦这部著作讨论的主要问题。在澄清了何谓“部分”之后，盖伦写道：
所有部分的用处都关涉灵魂，因为身体是灵魂的工具。因此，由于灵魂不同，动物的部分间存在很大的差别。有些动物勇敢，有些怯懦，有些顽劣，有些却温顺，有些好像是城邦中的一员，和大家一起为城邦工作，而有些则孤僻、不具有社会性。在每一种情况下，身体都适合灵魂的习性和功能。③
在讨论身体各部分功能的医学生理学著作中，在正式讨论诸如手、足的功能之前，盖伦首先提到了“灵魂”。当看到“灵魂”这个词的时候，我们不禁会问：为什么盖伦在具体讨论身体之前要先提到灵魂？灵魂在这里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对身体的讨论中？在盖伦医学里，身体与灵魂之间的关联方式是怎样的？
在这些问题里，最核心的问题是身体与灵魂的关系问题。盖伦对身体与灵魂关系的理解决定了他如何来研究身体，如何来讨论灵魂。盖伦在研究身体的著作的开始部分专门提到灵魂，足见其对灵魂及灵魂与身体关系问题的重视。紧接着对“部分”的讨论而进行的关于“灵魂”的论说在全书中属于准备性的部分。盖伦的这个准备不是一般热身意义上的准备，而是具有奠基意义的准备。这个位于先前准备部分的关于灵魂与身体的讨论，为后面关于身体各部分功能的讨论提供了一个基础。在盖伦看来，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都不能脱离对方而单独存在。只有明白了灵魂与身体的关系，对身体的讨论才不会是无根的、盲目的。
那么，在盖伦的理解里，灵魂与身体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们来看盖伦在这里的表述：“所有部分的用处都关涉灵魂”。“灵魂”一词在这里的出现是其在全书中的首次亮相。这次亮相，“灵魂”以位于动词estin（是、有）后的第三格（或称“与格”）形式出现。在古希腊语语法中，这种形式的第三格往往表示一种所属关系。在含义上，第一格（或称“主格”）名词所指的事物从属于第三格名词所指的事物。“用处”在这里是第一格，“灵魂”是第三格。所以，身体各部分的用处都关涉灵魂是在所属意义上讲的。既然是所属关系，那么，身体用处与灵魂的关涉就不是以平等的方式，或是身体主宰灵魂的方式，而是相反。在这种关系里，身体从属于灵魂。灵魂相对于身体而言处于更高的位置，对于身体的使用来说处于主导地位。通过这种与格形式，盖伦向我们展示了灵魂与身体的主从关系。
在确定了灵魂与身体的主从关系之后，盖伦对这种关系得以确立的原因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因为身体是灵魂的工具(organon)”。这里所讲的organon，不完全等同于我们今天常讲的器官(organ)。器官指的是身体中具有相对独立功能的组织。盖伦虽然谈论这些身体组织，但是当他讲organon的时候，他更多地是在工具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对于盖伦来说，身体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生物体，而是作为灵魂的工具而存在的身体。
盖伦的这一观点有其传统渊源。《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就有与之类似的表述：“一切自然物体( somata)都是灵魂的工具(organa)，对于动物的物身而言为诚然，于植物物身而言，也诚然如此，它们统都是为了灵魂而存在的（活着的）。”①盖伦虽然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把身体看作灵魂的工具。但是在《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中，盖伦没有像《灵魂论》那样，从质形关系和潜能与实现的关系上来思考身体与灵魂，而是通过对身体功能的具体讨论考察身体与灵魂的关系。当盖伦讲“身体是灵魂的工具”时，他试图强调，身体结构是为了适合灵魂功能而被建造的，对身体构造的考察服务于对灵魂功能的考察。盖伦对灵魂功能的考察基于他所持有的灵魂三分观点。因为身体的构造符合灵魂的功能，所以对身体部分的考察除了涉及手、足、头、眼等器官外；还会涉及与灵魂三部分功能直接相关的神经、动脉、静脉等人体组织。
在全书接近尾声的地方，盖伦特别用一卷的篇幅集中讨论作为身体部分的神经、动脉和静脉。根据盖伦所推崇的灵魂三分的观点，脑、心和肝是灵魂三部分在身体中的位置所在。而这三个器官的功能实现离不开神经、动脉和静脉。脑是神经的起源、心是动脉的起源、肝是静脉的起源。神经、动脉和静脉都从起源出发遍布全身。从各自的起源出发，它们像是有着很多分支和细稍的树干，身体的各项功能藉由它们来发挥作用。盖伦在结尾部分对神经、动脉、静脉的讨论既可以看作是对前面讨论的身体各部分功能的总结，也可以看作是对全书开始时确立的身体对灵魂的从属关系的呼应，是对讨论之初所提出的“身体是灵魂器官”观点的具体展开。
这种以灵魂功能为基础来论述身体构造的方法不是盖伦的首创。在柏拉图那里，特别是他的《蒂迈欧》中，我们已经看到过类似的论说模式。在蒂迈欧讲述宇宙起源的时候，他说道，神或造物主（theos，demiourgos）在制造身体之前先造了灵魂，因为灵魂是身体的主人和统治者。①在蒂迈欧口中，灵魂直接表述为身体的主人。与盖伦所讲的“所有部分的用处都关涉灵魂”相比，这个表述所表达的身体对灵魂的从属关系更为直接和明确。从产生时间上来讲，灵魂先于身体；从产生方式来讲，身体装备灵魂所需要的一切。依照蒂迈欧的讲述，人由造物主的子孙们所铸造。②人的头颅、身躯、四肢和各种内脏器官都由年轻诸神按照灵魂中的理智部分( logistikon)、血气部分(thumoeides)和欲望部分（epithumetikon）如何最大可能发挥各自功用的原则来安排和铸造。③
在《蒂迈欧》中，对灵魂构造的讲述同时伴随着对身体构造的讲述。柏拉图对与灵魂结构相应的身体结构的讨论和盖伦在《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以及其它论著中所讲的作为灵魂工具的身体构造非常近似。④根据柏拉图的讲述，在造人的过程中，无论是对灵魂的置放，还是对身体各部分功能的安排，诸神考虑的主要因素都是如何使身体听从理智的指示，如何使身体服务于理智。理智是造物主赋予灵魂的特性⑤，虽然人的灵魂并不纯然由造物主所造的神圣灵魂所构成，但是灵魂中的可朽部分是朝向理智、并为理智服务的。身体服从于理智，也就是身体服从于灵魂。身体各部的所有构造都要按照灵魂中不同部分的功能来安排，只有这样的身体才是灵魂所需要的身体，只有位于这样被构造的身体中的灵魂才是可以发挥作用的灵魂。
盖伦对灵魂功能及与灵魂功能相适应的身体构造的讨论与柏拉图的论述一脉相承。他赞同柏拉图的灵魂三分学说，并以此为基础建构自己的生理学。盖伦非常尊敬和推崇柏拉图，熟悉柏拉图的著作，常常引用和提及柏拉图的对话。⑥在灵魂问题上，盖伦对柏拉图的征引有他自己的选择。它们往往只与灵魂三分相关，至少也与灵魂中存在部分的论述相关。譬如他所引用的《智者篇》中的段落，就是用来说明灵魂疾病由灵魂各部分间的冲突造成。⑦他几乎没有提及柏拉图讨论灵魂问题的对话《斐多》。因为在《斐多》中，柏拉图还没有提出灵魂三分的观点，在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问题上，也不同于后来在《蒂迈欧》中的说法。盖伦特别重视灵魂三分学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灵魂三分学说与身体构造理论比较容易结合，就像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所讲述的那样，也像自己在《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中所描写的那样；另一方面，灵魂三分学说在解释人的行为和指导人过幸福生活方面有其优长，而这同样是医生盖伦非常关心的问题。通过灵魂三分理论，身体、灵魂、个人伦理生活和城邦政治生活联结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对身体的讨论不仅服务于灵魂，也服务于伦理政治生活。
在《王制》中，柏拉图通过对城邦结构的分析论证灵魂的三分结构。在《蒂迈欧》中，柏拉图对灵魂三个不同部分的功能和分别在身体中部位的论述以神造论为基础。盖伦对灵魂三分的讨论则主要基于自己所从事和熟悉的解剖观察实践。虽然，柏拉图很可能借鉴了当时医生们的解剖结果，但在柏拉图的讲述中，通过解剖观察所见的现象始终不是其论证的依据。作为医生，盖伦大大提升了解剖实践所观察到的现象在灵魂问题讨论中的地位。盖伦认为，自己通过解剖观察所得出的灵魂三分的观点与柏拉图讲述的灵魂三分正好吻合，可以为其论证提供有力可靠的依据。因为身体是灵魂的工具，所以通过解剖所获得的对身体的认识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灵魂。同时，因为身体从属于灵魂，所以灵魂的功能决定身体的构造。当盖伦把对灵魂三分的讨论和对身体构造的讨论结合起来的时候，他其实是把哲学家的工作和医生的工作结合起来。盖伦像哲学家们那样讨论灵魂问题，但他在其中加入了医生们所熟悉的解剖观察结果，把对身体的考察引入对灵魂的考察之中；他也像医生们那样讨论身体问题，但他更多关注灵魂功能在身体上的实现，更热衷思考哲学家们讨论的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问题，特别是思考身体与灵魂关系在伦理教化中的意义问题。
二、照料身体服务于灵魂教化
我们继续来读盖伦的文字。在下面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到盖伦对伦理教化问题的关心。
在指出“身体是灵魂的工具”之后，盖伦对身体如何体现为灵魂的工具进行了解释：“因此，由于灵魂不同，动物的部分间存在很大的差别。有些动物勇敢，有些怯懦，有些顽劣，有些却温顺，有些好像是城邦中的一员，和大家一起为城邦工作，而有些则孤僻、不具有社会性。在每一种情况下，身体都适合灵魂的习性和功能（ethesi te kai dunamesin）。”在这一段讲述之后，盖伦举了很多具体动物的例子，讲解拥有不同灵魂的动物有着怎样与灵魂相应的身体构造。人作为有理性的动物也在盖伦的讨论之列。
从盖伦所举的例子里，我们看到，不同灵魂表现出的差异体现在动物（包括人）的品性上，和如何在城邦中生活的问题上。盖伦认为，灵魂在习性和能力上的不同带来了这些差异，而身体所要适应的也就是灵魂的习性和能力。灵魂能力（dumamis）不同造成行为和情感上的差别，①而习性（ethos）讲的则是灵魂的惯常状态。由灵魂的习性所体现出的是人（或动物）的个性，比如有的勇敢、有的怯懦等等。ethos除了可以指人的习性之外，还可以指地方风俗。同时，ethos作为词根构成了etlukos（伦理的）。现代西方语文中的“伦理( ethic、ethik)”一词便来源自这一希腊文。当盖伦在这里把ethos和dumamis放在一起来谈论灵魂的时候，他对灵魂的讨论更多关注的是人的伦理政治生活。既然身体适合灵魂的习性和能力，那么对身体的考察也就自然被置于伦理生活的背景之下。
在《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中，盖伦讨论的重点是身体的构造和能力。至于这些与身体相关的认识如何在伦理生活中发挥作用，盖伦并没有具体展开。不过，他在全书开始部分所讲的这段话对整本书来说却有重要的意义，它为后面的讨论定下了一个基调：对身体的考察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对灵魂的考察联系在一起，其最终目的服务于“如何才能过幸福生活”的伦理政治问题。无论盖伦在进行解剖活动的时候，还是进行医疗实践的时候，这一伦理政治关怀始终伴随其左右。当盖伦讲灵魂三分时，他试图通过灵魂三分理论来解释人的行为和习惯，同时讨论如何才能使人行为恰当、性情良好。盖伦认为，通过他人及自我的教化和训练，我们可以获得好的习惯，从而使灵魂中的非理智部分听从于理智部分。在治疗灵魂疾病的讨论中，盖伦一方面重视理性在灵魂各部的统治地位，通过教化和训练使得灵魂中的各部能够处于合适、恰当的位置，另一方面，他也重视身体对灵魂的影响，重视对身体的调养在教化和训练中所起的作用。作为一名医生，盖伦隶属于认为情感依赖于身体的医学传统中。②盖伦在这方面的相关论述主要集中在《灵魂的状态依赖于身体的混合》一文中。
《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强调的是身体对灵魂的服从。但是，我们不能依此认为这就是盖伦所理解的灵魂与身体关系的全部。在强调身体从属于灵魂的同时，盖伦也强调灵魂对身体的依赖。盖伦认为，灵魂的状态依赖于身体中冷、热、干、湿的混合。在《灵魂的状态依赖于身体的混合》一文的开始部分，在对全文的主要思想做了一个简要介绍之后，盖伦点明了整个讨论的出发点。他写道：
对儿童灵魂中的行为（ergon）和情感(pa-thon)的不同理解是这里整个讨论的起点。因为，这些不同点可以清楚地表现出灵魂的各种不同功能。有些儿童非常怯懦、胆小；有些儿童无法满足、贪吃，另一些则相反；有些毫无羞耻感可言，而另一些则谦逊有度；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如此这般不同的孩子们。①
如果把这段话与之前讨论过的那段话对比起来看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两段文字间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它们在全书或全文中的位置相同。这里所讲的位置，不仅指文字编排上所处的位置，也指意义上所处的位置。它们都位于全文第一部分的第二段，都对后面的讨论起到一个引导和奠基的作用。第二、在这两段文字中，盖伦都提到灵魂的功能，并把怯懦、勇敢等看作不同灵魂功能的表现。不同的是，在《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中，盖伦讲的是动物的怯懦、勇敢，顽劣、温顺，其目的是讨论与灵魂功能相适应的身体构造。而在《灵魂的状态依赖于身体的混合》中，盖伦讲的是儿童的怯懦、贪婪、无羞、有节，其目的是讨论教化如何在灵魂的不同功能中发挥作用。在《灵魂的状态依赖于身体的混合》的结尾部分，盖伦回到了文初所讲的出发点。他解释了为什么不同儿童存在行为和情感上的差别，强调了教化的价值。
盖伦在肯定哲学家们的教化活动的同时，指出医生所擅长的养生术对教化活动来说是很好的补充。②在帮助灵魂转向的教化活动中，对身体的认识和调养之所以不能忽视，因为身体是灵魂的工具，身体的状态影响灵魂功能的发挥。具体来说，身体中冷、热、干、湿的混合影响灵魂的状态。比如，身体的不同混合可以引起灵魂产生悲伤、胆怯和沮丧等情感。③相应的，改变身体中混合的比例可以改变灵魂中的情感状态，就像饮酒可以帮助我们缓解悲伤和低落情绪那样。④通过对身体状态的改变，通过对体液养生术的运用，人们可以影响灵魂中的情感，进而控制灵魂中的激情。在对激情的治疗中，养生术是其中很重要的内容。饮食、运动、生活方式，乃至气候、水土都可以对我们体内冷、热、干、湿的混合产生影响，进而对灵魂的状态产生影响。在盖伦看来，养生术对灵魂的影响不仅包括灵魂中的非理智部分，也包括灵魂中的理智部分。对于伦理生活而言，灵魂中各个部分所起的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养生术既可以帮助我们提高理智能力，也可以帮助我们培养合适的性情。盖伦认为，对于那些希望拥有德性的人来说，跟随他学习有关饮食和气候的知识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我的对手们——他们不喜欢这一观点，即认为营养能让人多一点或者少一点温和，多一点或者少一点节制，变得勇敢或者胆怯，温柔文雅或者粗暴爱争吵——即使是现在到我这里来，接受我关于养生的指导仍然是很明智的。在他们讲伦理学的时候，他们可以从这里得到很大的裨益；当他们获得了更高的理解力和更好记忆的时候，理智能力的提高也会对他们的德性产生影响。除了饮食之外，我还要教他们关于风和周围空气的混合的知识，教他们关于地方的知识，指导他们该选择哪个、该回避哪个。⑤
就像总是把身体和灵魂放在一起来考察和讨论一样，盖伦总把调养身体和灵魂教化放在一起来实践。他认为，对自然和人体的认识服务于灵魂教化的活动。医疗和教化的最终目的一样，都是追求最好的人类生活。朝向这一目的，照料身体通过服务于照料灵魂而有其价值。盖伦对医疗与教化的认识并不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他的认识继承了前辈先贤的观点，反映了他所生活的希腊罗马古典世界的普遍共识。
在柏拉图的《蒂迈欧》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这种认识。《蒂迈欧》的主要部分虽然是在讲述宇宙和人甚至其它动物是怎样生成的，但这篇对话的旨趣并不在于天文学、物理学或生物学，而主要在于伦理学和政治学。或者说，柏拉图讨论天文、物理、生物的最终目标都是要探究什么是最好的人类生活，如何才能过上这种幸福的生活。①如果我们注意到这篇对话的进行顺序，我们就可以得到这方面的提示：蒂迈欧所讲述的宇宙创生故事被安排在克里提亚所要进行的关于理想城邦及其公民的讨论之间。依据对话的记载，这个讨论是对昨天苏格拉底所做的相关讨论的延续。让蒂迈欧在克里提亚讲了从祖父那里听来的关于大西洋岛的故事之后，先来讲宇宙和人的生成，其目的就在于通过对创生的了解知道什么是人的本性，并依据人的本性来找到最好的教育计划来培养人。②在蒂迈欧所讲述的创生故事中，人被构造为灵魂和身体的结合体，虽然灵魂是最高的统治者，但它不可能脱离身体而工作，灵魂必然与身体相结合，身体与灵魂之间也就必然存在着相互依赖。正是因为身体和灵魂之间有着这种相互影响的关系，所以对人的培养也就必需同时考虑两方面的因素：既要重视理智和情感的教育，也不能忽视身体的营养和锻炼。
既然对人的培养涉及身体和灵魂两方面的问题，那么医生和哲学家就是天然的盟友。他们都是广义上的教育者。在盖伦所生活的希腊化时代，对自身的关心是当时的普遍文化现象。③人们对自身的关心虽然以灵魂为核心，但其中也包含了身体。对身体的关心被整合进对灵魂的关心中来，因为在他们看来，对身体的关心有利于灵魂，其最终目的是为了灵魂的健康。人们把养生术作为关心自己的一项重要内容，在关心自己灵魂是否安宁的同时，关心自己的饮食和日常起居，并在向哲学家请教的同时，向医生咨询。在希腊化时代，医生和哲学家的工作常常被并称。伊壁鸠鲁派、廊下派、怀疑派和学园派都接受医学和哲学之间的类比话语，都把自己看作是灵魂的医师。同时，以盖伦为代表的医生们把对身体的治疗和对灵魂的治疗联系起来，认为自己从事着与哲学家们类似的工作。
当我们今天来阅读盖伦的医学著作，认识和思考以盖伦为代表的西方古典医学的价值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能仅仅投向医学史的狭窄领域——当然，即使是在这一领域，对盖伦和古希腊罗马医学的研究仍是远远不够的——而是应该把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古典文教传统，在这一更大传统背景的支持下，我们对盖伦和盖伦医学的理解才有可能比较接近原貌。通过对《论身体各部分的功能》的这段文字的解读，我们看到，盖伦的生理学思想服务于他的灵魂学说，有其伦理教化上的关怀。西方古典医学处于古典文教的传统之中，盖伦对此有非常明确的自觉。虽然以医术闻名于世，但盖伦同时也是哲学家、修辞学家和教育者。在盖伦的作品中，哲学著作（包括逻辑学和伦理学方面的著作）和修辞学著作（包括编撰的希腊散文辞典和讨论阿里斯托芬政治术语的著作）占相对大部分，可惜却多已遗失。④我们今天所见的盖伦著作以他医学方面的著作为主。但是从这些医学著作中，我们仍能看到盖伦在哲学和修辞方面的素养，仍能看到他把与身体相关的工作和与灵魂相关的工作结合起来的努力。盖伦的这一努力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何为身体与灵魂？何为医疗与教化？而这或许就是我们今天阅读盖伦文字的意义和收获。
（责任编辑 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