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承认的伦理和政治:对批判理论的批判

作者:[丹麦]雅各布·达尔·伦托夫/著,贺翠香/译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批判理论的新视角

【编者按】本组论文选自2011年度捷克科学院主办的“哲学与社会科学”大会会议论文。受捷克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捷克科学院全球化研究中心的邀请,贺翠香于2011年5月9日至14日参加了本次大会,并受本刊委托就“社会批判理论的新视角”专题组稿。本次国际学术年会共有四个讨论主题:1.权威主义:民主的、非民主的和后民主的;2.什么是解放;3.诊断当下:新批判视角;4.性政治学。本组论文主要出自第三方面。从新批判视角的主题来看,这些主要来自欧美的左翼学者提出一些他们自身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洞察和新批判焦点。譬如,对文化冲突和交流中遇到的承认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对哈贝马斯近些年来提出的有关宗教、后世俗话语、后形而上学思想的争论;对国际人权问题的探讨;还有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异化形式的诊断和批判等等。下面选取的这组文章就是对这一主题讨论的集中反映。希望这些文章的译介能使国内的学者及时了解国外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的最新进展和讨论热点,为繁荣和推进我国的社会批判理论研究做出一些贡献。

[丹麦]雅各布·达尔·伦托夫/著,贺翠香/译

【摘要】本文以利科对承认问题的思考为方法论框架,考察批判理论在关于承认与礼物关系方面所具有的局限性。作者将为承认而斗争的概念追溯到黑格尔和科耶夫的作品中,并以此为出发点,引入了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的礼物哲学思想,以挑战前者的斗争承认哲学。但是斗争承认和礼物交换概念在解决文化冲突和交流的问题中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还是以文化主权、竞争性为特征。在利科的解释学视域下,我们应考虑到人类的弱点和基本的伦理责任,用一种不求回报的礼物概念取代传统的承认概念,以达到对文化间他者的理解和感激。

【关键词】承认;礼物;利科;莫斯

中图分类号:B5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 7660(2012)02 - 0007 - 09

在这篇文章中,我将探究关于承认的承认概念及它在文化冲突、对抗和相互理解理论中的作用。文化理解、交流和冲突的理论与对另一种文化的尊重和承认相关。文化承认问题是一个承认他者的问题。所以,当我们谈论文化间的相互承认时,指的就是在以多元文化和多样性为基础的社会中,寻求对他者的认同和承认。在全球的层面,我们不仅寻求资源的经济平等,而且还力求尊重他者的文化。正如南茜所言:“今日之正义既需要再分配,也需要承认”。①在从黑格尔、科耶夫到霍耐特的哲学史中,对他者尊重这一探求一直被理解为是为了承认而斗争。然而,这个承认概念更多地是建立于斗争和冲突、力量和权力的基础上。因此我们不能确定这种为了承认而斗争会奠定我们真正需要的政治社会的伦理基础。我们也可以问如下这个问题:在何种程度上,承认概念在解释不同文化间的必要尊重时,是有效的?如此看来,承认概念似乎还不够,还需要补充另一个概念——礼物。在这方面的问题是,在何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拥有没有斗争、战争和冲突的承认?正如批判理论家所假定的,它真的有可能形成一种不是建立在力量和权力对抗基础上的尊重和相互性吗?沿着这个方向,我们就可以问:在何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形成一种礼物经验的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致力于调整文化间为承认而进行的斗争。此外,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即将礼物和爱的感恩形象整合到文化间的承认斗争中?

为了探求文化承认问题中的承认与礼物的关系,这篇文章将采用保罗·利科的作品为方法论框架,以便考察批判理论中有关承认与礼物关系方面所具有的局限性。我们将把为承认而斗争的概念追朔到黑格尔和科耶夫的作品。以此为出发点,我们将以马塞尔·莫斯的社会人类学中的礼物哲学作为另一种承认来挑战黑格尔和科耶夫哲学中提出的斗争承认哲学。接着我们将简短地讨论在萨特和巴塔耶的法国存在主义和尼采哲学思想中,承认和礼物都是不可能的思想。关于承认的这方面记忆已被霍耐特现在思想中的批判理论所部分遗忘。我们也要指出美国从福山到南茜·弗雷泽有关承认的思想。他们在文化认同和差异的关系中也面临着整合礼物和承认的同样问题。在伽达默尔、哈贝马斯和利科的有关“承认”的解释学概念下,我们可能找到某种东西,以克服文化冲突中为承认而斗争的战争和暴力问题。

一、关于承认的定义:利科作为方法论上的框架

在他的著作《承认的过程:三种探讨》中,利科为讨论承认概念提出了一个确定的框架。他强调了承认概念的复杂性,认为它比《为承认而斗争》中所包含的概念涵义更广泛。利科以这个方式来界定承认关系:“自我积极地去承认某些事物与自我要求被承认”。在这一意义上,承认同时就是命名的艺术(康德意义的承认概念)、形象的承认(柏格森意义上的对自我的承认)和主体间性上的承认(为承认而斗争意义上的)。除了承认概念的上述含义之外,我们还可以在礼物和(经济、社会的)交换的关系中来谈论承认的意义。②

由于承认的含义具有多元性,利科促使我们理解在自我与他者、人类与文化相互遭遇时的尊重和理解维度,同时还包含着认识论维度、自我良知维度及规范的或道德的维度。去承认同时也意味着被承认,意味着认识到某物在某种意义上为真,去接受某些真理或去见证一个人给与另一人的感激。为了在术语上作出区分,我们可以自问在康德式的承认、柏格森式的承认、黑格尔式和后黑格尔式的承认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些承认似乎都不可能在知识和承认之间作出区分。③在作出这一重要区分的条件下,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承认哲学的条件。

(一)承认的起源:黑格尔和科耶夫

黑格尔的承认哲学被后人作了不同的解释。我们可以抽离出青年黑格尔在耶拿时期的承认概念。在那个时期,承认基本上被整合到爱的感情、主体性的愉快会面和自我之中。在这种浪漫哲学中,我们几乎能感知到某种神对世人的爱的成分,即无偿地将自我奉献给对他者承认的爱之中。但是,在《精神现象学》中,我们看到承认概念发生变化。承认在此变成在历史中为了死亡而战斗。在这个语境下,黑格尔重拾霍布斯的问题,即人类在自然状态下,自我与他者之间会处于一种原初的敌对关系和对死亡的恐惧中。④在生与死的斗争中,我们发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在同样意义上,也是主体间性上相互承认的重要问题,后者是根据法律的条规,力求达到一种伦理和政治的承认。于是,承认就变成一个重要的政治概念。它对个体在世界中的发展和自由之精神在历史中的实现都极为重要。我们看得很清楚,黑格尔的分析是对康德承认概念的超越,黑格尔的承认概念指向一种承认的主体间性维度。这个承认概念的建构为的是寻求社会历史关系中的自我。

科耶夫对《精神现象学》的解读发展出对承认问题的上述解决方式。在这一意义上,他为现代有关主体间性、历史、同一与他者的关系的讨论奠定了基础。在科耶夫的著作中,我们发现对现象的解读起始于激情( thymos)概念(承认的欲望)。这个承认的欲望在主人和奴隶的斗争历史中是基本的支柱。主人与奴隶将竭力奋战,但最后奴隶将在战斗中失败。①他们是最弱势的。他们屈从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主人则掌控着他们的死亡。但是在这场战斗中,尽管最为强壮的奴隶失去胜利,但因为奴隶将有机会从压迫者那里逃离,所以未来则是奴隶的未来。历史则是奴隶及其世界观在文化作品中再生产的历史。他们通过劳动和自身的再生产来创造他们的历史。奴隶将得到承认,但主人却没有。因为主人并不需要被承认。

同样,作为承认的斗争史也是人类自由得以实现的历史。资产阶级社会作为现代民主精神之实现,其就暗含着公民间相互承认的自由。这是政治承认和经济承认的融合。现代国家对自由公民的普遍保护暗含着在公民的相互承认之间,对作为民主社会的一员的自我的承认。科耶夫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美国和欧盟代表着这样一个同质化国家:承认的普遍化国家。

我们不应该忘记科耶夫的著名结论,他认为普遍实现暗含一个重要的悖论:承认的普遍实现也将是人类的终结点。因为承认的欲望就不再必要,承认的对象已经在历史的终端得以实现。②带着这种存在主义悖论,科耶夫继续谈到:历史的终结将是艺术、甚至是哲学的终结。所以,对于后历史的人类来说,生活将不再有意义,为承认而进行的战争也结束了。终结历史的可笑之处在于,我们需要发现新的存在方式,例如受日本人生活方式的影响,来过一种东方茶文化的生活方式。在东西方的文化冲突中,我们可以询问科耶夫这样看待亚洲生活方式的观念有何意义,即当为承认而斗争的伟大战争结束时,我们是否可以将亚洲的生活方式看作是一种渡过历史终结点的方式?也许他会指出,日本和亚洲现在已不再考虑作为一种斗争的承认,而是考虑自我内在和谐的实现。

(二)作为在激烈对抗和免费礼物之间的一种承认——礼物:马塞尔·莫斯

从肇始于黑格尔、途经科耶夫的承认哲学中,我们发现作为斗争和战争的承认概念基础。这个承认概念在黑格尔和科耶夫之后的发展中,得到基本地继承。但是,在有关承认的法国哲学中,我们发现这个概念的另一起源。这一起源对我们思考承认概念非常重要。这就是在有关“礼物”的哲学和社会学中所暗含的承认概念。这个既包含交换礼物、又有无偿礼物的礼物思想最早形成于马塞尔·莫斯的种族学和人类学中。

根据马塞尔·莫斯在1924年的著作《礼物:古代社会中交换的形式和理由》,我们发现在礼物和社会交换之间存在密切关系。③事实上,我们可以说礼物的逻辑是为获得承认的竞争和斗争逻辑。马塞尔·莫斯描述了礼物在古代社会中的重要作用。他指出作为宴会中的礼物在古代社会和我们的文化历史中如何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实际上,当北美或者波利尼西亚的土著居民施行其辩论性陈述时,我们能发现一种为获得承认和为死亡战斗的欲望。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夸富宴中的竞赛式的礼物就是以为承认而斗争和努力寻求尊重、承认为特征的。尽管如此,我们还可以在礼物的概念中,寻求一种礼物和慷慨,以此来超越那种竞赛式的和争斗性的礼物。我们需意识到在礼物概念中有寻求尊重这一维度。礼物代表着社会交换的视界,后者在现代社会中意义重大。重要的不仅是竞赛式的礼物和在慷慨给予中对自我的去除,而且作为生与死的礼物,其礼物的积极作用也很重要。

实际上,作为交换的礼物事实上也意味着,我们有义务给予和获得已拿到礼物的人的礼物。我们可以说他们以某种方式返赠礼物是必要的。在同样的意义上,礼物以这种方式是生与死的礼物。在最初的礼物中也体现出对他者的深刻承认。

在这个意义上,礼物包含着两个要求:一是对施予礼物的人,一是对获得礼物的人。人们几乎都不可能去拒绝礼物。在非常具体的情形下,给人礼物及由于感激而作为回报给他人礼物,都变成一项责任。给予和获得某物表达出对那些施予者和被施予者的承认和尊重。礼物因此也包含着一种道德承认关系。此外,礼物中也有精神性的关系。礼物所给予的是对作为一个精神存在物的他者的尊重。这个精神存在物是自主的,作为人具有特殊的尊严。这就是为什么慷慨的礼物作为一种承认表示在现代社会中还如此重要的原因。以马塞尔·莫斯对礼物的反思方式,我们在礼物关系中找到了对承认的重要描述。

二、法国思想及承认与礼物的不可能性

(一)受尼采影响的哲学

在科耶夫和莫斯之后的法国哲学继续反思礼物这个主题,及它与自我与他者关系讨论中的密切关系。但事实上,只有竞赛式的礼物和无止境的斗争概念成为法国探究承认问题的方式的基础。这种哲学几乎用尼采的哲学方法来解决礼物问题。我们可以提到乔治·巴塔耶和保罗·萨特。作为哲学家,他们都指出礼物关系是不可能的,一种真正的承认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在乔治·巴塔耶的哲学中,我们发现这本著作《没有保留的黑格尔学说》结合了一种对礼物概念的形而上学反思。巴塔耶的黑格尔哲学体现出对承认样式的反思,尤其是拥有权力的主人在奴隶面前展示其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能力时。但是主人概念还包含着那些完全受控于为承认而斗争的那些人们,那些具有自主力量来面对死亡、虚无和苦难的人们。

在《那被诅咒的》(1949) 一书中,巴塔耶发展了与交换逻辑相关的礼物概念。在无偿的慷慨给予面前,个体完全沉浸在牺牲和他或她的礼物中。①这与异质性和同质性之间的区别相联系。交换是同质性的,而自身的捐献与异质性相关。

在《那被诅咒的》中,巴塔耶受马塞尔·莫斯有关礼物描述的启发,研究了一般经济学和有限经济学。他发现在礼物概念、消费和社会经济体之间存在密切联系。在对消费的分析中,巴塔耶揭示出慷慨观念是礼物的基础。例如,在原始社会的庆祝活动和庆典中,即使他们并不是很富裕,他们也会举办巨大的庆祝活动。他们如此慷慨,以致于对(自身)几乎是破坏性的。

在雅克·德里达的哲学及其对礼物和慷慨的思考中,我们可以发现其在对同质性概念、消费中的自我超越的关系方面,发展了巴塔耶思想。事实上,问题是我们能否说存在一种超越于交换之外的礼物思想?德里达指明在礼物关系和返赠关系中,超越承认的礼物现象是不可能的。在解构主义的视角中,我们不可能寻找到一种超越于承认斗争之外的慷慨。

(二)存在主义

在存在主义哲学家的思想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对承认哲学的强烈批判。尤其是在保罗·萨特的哲学中,我们发现对承认这个词语的三种含义的复杂运用:承认、形象和主体间性上的斗争。此外,萨特的思想中还有对超越于交换逻辑的、竞赛式礼物与慷慨给予的礼物之间的张力描述。

在《存在与虚无》中,在被他者看作是一种骄傲和荣誉的感觉意义上,承认显现为为他者存在的基本形象。此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看作是一种斗争与冲突的关系。②人不可能同时是自在的,又是自为的。这就是为什么浪漫的爱情不可能被看作是承认的、和谐礼物之独特样式的原因。萨特为我们呈现出这样一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是一种普遍的竞赛式礼物关系。

在其主要作品中讨论完道德的最终可能性问题之后,萨特在其死后发表的作品《伦理学笔记》(1946 - 1947)中,去寻找一种对他者关系的积极肯定。①在共同思考这个问题的方向上,萨特努力思考作为确认的良知的消极性。我们可以说作为评价的承认概念和作为慷慨的礼物概念都在这个语境中发挥重要作用。承认他者为一个自由的、有创造性的精神意味着慷慨地赠与礼物,也意味着对他者事业的评价。尽管他者事业与自己的完全不同。但众所周知,萨特不能发表他的这种关于确认的本体论思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思想与《存在与虚无》中的思想几乎完全不和协。

最后,承认概念的模棱两可性还在萨特的第二伟大作品《辩证理性批判》中不断地重复。事实上,在这本著作中,为承认而斗争被为谋求更好社会而进行的社会革命斗争所取代。②这个辩证法是循环的,聚合起来的人群会很快就成为一个有组织的群体,有组织的群体随后会建立一种“有秩序的存在方式”。在这个辩证法中,承认立刻就在为美好社会而战斗的、个体的自由事业中实现。实际上,慷慨的礼物就是社会组织结构的缘起,但很快这种礼物就因为经济和社会的匮乏而转变为交换。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历史起源于为了生活的富足而努力的奋斗中。

三、美国人对承认问题的再次引入

有巴塔耶、德里达和萨特等人,如果不是为表达出礼物与既有承认形式的不可能性,我们难以理解人们将如何真正严肃地重新思考承认哲学。但是,在美国哲学中,我们发现一种重新评价和思考承认哲学的努力。承认作为社会哲学的重要概念,其对指导我们今日之生活非常重要。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将涉及哲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和南茜·弗雷泽的社会理论。首先我们要提到福山的承认思想。

(一)福山和历史的终结

弗朗西斯·福山,是科耶夫思想传统中的美国政治经济学家。他受到利奥·斯特劳斯的政治哲学的启发。福山的贡献在于在1989年冷战结束之后,他对承认哲学的阐释是一种具体的政治哲学思想。③在共产主义者和自由主义民主的后继者之间的政治斗争结束之后,为承认而争的战斗结束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实用主义政治的可能性问题。其目的是组织自由主义民主的政治结构,以便使之尽可能的稳定和有效。

事实上,西方世界发生的自由主义民主运动在所有这样的文化中重复着:这些文化都经历了从为承认而斗争转变到自由主义民主的极权社会。这种寻求承认的运动显示出通过建立稳定的政治体制而获得人们承认的欲望。现代政治承认不仅是一个经济平等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建构开放、自由的国家政治共同体的问题。

发展自由主义文化的障碍在于国家种族主义文化的存在。这种种族主义文化并没有意识到多元文化的民主的重要性。此外,我们还必须意识到每个公民的普遍权利,尤其是西方国家的宗教自由权利。为承认而斗争就是为克服出生的社会不平等而奋斗。要让人们意识到实现公民的社会平等是民主社会的起点。

根据福山的思想,历史的终结将伴有两个运动特征。首先是自由主义社会和西方文化的同质化。在此之后,世界不同国家的种族和特殊文化的维持将会把发展经济与社会的传统文化结合起来。例如伊斯兰的、近东和北非的、非洲其他国家的及亚洲国家的传统文化。

福山认为,历史的终结将以这种方式呈现出一种向着普遍的、同质化国家发展的强烈态势。同时,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种族自我实现和合理的认同。这些不同的种族都将自身看作是优秀的一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为承认而斗争作为一个历史运动是存在的,即使在西方世界有关为承认而斗争的争论已少有出现。对福山来说,西方思想的最大挑战在于如何将普遍发展与日益多元的文化结合起来,在于平等人民之间的不平等承认如何面对不平等人民之间的平等承认问题。福山认为,在历史终结的时代,这种对平等的永久追求已经取代了对承认的追求。

(二)南茜·弗雷泽和认同政治

同样,我们也在南茜·弗雷泽的政治理论中发现了这个问题。这里作为承认问题而阐述的问题是在认同政治的语境中。社会群体采用承认斗争的手段以便整合到政治共同体中去。如同福山一样,弗雷泽强调承认不仅指经济制度的再分配,而且还指文化制度上的特殊承认。在文化制度中,承认意味着文化或种族作为一群体在其特殊性上得到承认的权利。然而,弗雷泽让我们思考了在政治衰微情况下的承认问题。她指出,社会不同文化间的承认斗争如何奠基在身份认同的基础上。承认已经成为认同政治的主要关注点。这样的承认斗争超越了传统政治,被少数族群用来获得其自身的承认。因此,承认斗争的关键在于找到与包容少数族群有关系的社会政治正义主张。弗雷泽认为,对福山的批判可以看作如下:即政治始终不能放弃用话语商谈来达到暗含在认同政治中的承认斗争目标。我们可以说,重要的是民主建立在商谈话语的基础上,而不是认同政治基础上的承认斗争上。

四、德国人对承认问题的再阐述

在德国传统中,我们也能找到在现代框架内重新阐述有关承认的黑格尔哲学的努力。在这个传统内,我们在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的解释学框架内经历了对承认问题的对话式、商谈性的改革。此后,正如阿克塞尔·霍耐特在批判理论第三代框架内对承认概念所阐述的,我们发现了一种新的对承认概念的解释。我们可以说,霍耐特在承认斗争的基础上,为承认概念做了强力的辩护。他有一种倾向,即忽略了曾在批判的解释学哲学中所提出的承认的对话式概念。

(一)承认的解释学起源:伽达默尔和对话式理解

在伽达默尔的哲学中,在其《真理与方法》( 1960)中,在从施莱尔马赫到狄尔泰的解释学传统中,在讨论解释学的历史发展时,我们可以发现对承认概念的使用。①在这个语境下,承认的解释学概念停留在青年黑格尔有关爱的哲学部分中。承认离为承认而斗争的哲学还非常遥远。我们可以在文化视域融合中,在相互给予的礼物中找到承认。在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概念中没有承认斗争,而毋宁是一种对话式的理解。这种对话式的理解是由亚里士多德实践理性的实践智慧所指导。

(二)超越承认斗争:哈贝马斯和主体间性上的承认

即使批判伽达默尔的传统解释学方案,哈贝马斯其实离承认的话语性概念并不远。事实上,哈贝马斯的哲学包含着一种对青年黑格尔主体性哲学的批判。黑格尔被束缚在主体性哲学中,因为他没有在劳动、语言和人类的相互作用之间作出区分。哈贝马斯的语言交往行为哲学能阐述出一种不是靠斗争赢得的承认,而是通过紧急民主商议得到的承认。在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中,承认是民主商议的结果。②哈贝马斯认为,交往中的承认导致一种主体间性上的承认。这种承认不需要为承认去斗争,因为承认本身是交往行为的结果。

在这个意义上,哈贝马斯用论辩性的语言和民主交往行为的重要性,帮助我们超越了消极的、竞争的和不可能的承认。哈贝马斯并没有废弃竞争性的对抗,但是他邀请我们把这种对抗保留下来,同时重新将其解释为交往行为的一种类别。

(三)阿克塞尔·霍耐特和对承认斗争的复兴

与哈贝马斯的巨著试图在交往行为中为批判理论找到一种规范性基础相反,他的继承者阿克塞尔·霍耐特并没有追随哈贝马斯,而是重新引入一种为承认而斗争的承认理论。这种承认理论超越了交往性冲突。霍耐特认为,在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的哲学中,承认的解释学概念都忘记交往中存在的冲突环节。霍耐特在哈贝马斯之后,重新采用承认斗争概念是为补充和重新引入批判理论所遗忘的批判环节。为了这个目的,霍耐特提出承认斗争的一种规范性人类学,从而把为承认而斗争作为人性的一个重要维度。①

在霍耐特看来,为承认而斗争的问题不能与如何理解人类社会生活的问题相分离。当哈贝马斯认为我们可以在没有控制的前提下相互交流,在这样的交往行为中重建一种愉快的主体间性时,哈贝马斯哲学就很天真。霍耐特坚信,在一个充满权力和暴力的世界里,我们不可能实现交往的乌托邦。霍耐特批评哈贝马斯,强调在有关承认的不同社会法律领域中,如果没有认同斗争,就不可能有一种创新性的社会关系。

霍耐特提出对正义的义务论概念的批判。在后传统的伦理学中,他强调承认存在于一种对自治自由的努力争取中。我们可以把在承认斗争中对自主的寻求,理解为一种与现代社会病理学、非正义和异化而战斗的方式。霍耐特认为我们不应该忽视社会领域中的冲突和对抗。为承认而斗争能让我们确认到社会的分歧。这种斗争和寻求承认某种意义上是对社会制度的一种批判。

在霍耐特的承认社会理论中,重要的是他强调承认斗争既代表个体的规范性期盼维度,同时也是社会道德整合的重要维度。没有承认,就是对个体特性的厌恶、羞辱和疏远。在社会一体化的斗争中,通过不同形式的相互承认的制度化,社会完成了其整合过程。承认斗争体现着个体认同的维度。承认表现出的是交往行为观念后面的规范性预期。我们可以说,由于我们制度确实存在着不公正的经验事实,所以承认是必要的。

五、解释学的重新引入:保罗·利科

在承认的解释学概念及反对霍耐特的承认概念的基础上,保罗·利科通过将礼物主题看作是承认的重要因素,形成他对承认的分析理论。在这个意义上,利科也在法国哲学中关于承认的思考问题上作出了他的贡献。

在他的著作《承认的过程:三种探讨》中,利科首先将承认描述为认同。在他的承认理论中,我们看到笛卡尔和康德的认识概念变成物与观念如何统一及某物为真的方式。去认同意味着将某物与其他物联系起来,这被解释为通过想象产生意义。②在这个意义上,承认被看作是一个想象再生产的行为。而这个想象就等同于理解官能的系统。根据与认同相关的现象学观点,承认是对其他事物的认同,是自我对自我的承认。利科强调认同承认的重要性。他谈到有能力的人的自我承认。尤其是在承认与自我责任、在光荣和耻辱看法的责任之间有联系。通过认同于承认的欲望,自我将自身看作是一个有道德责任的人。这样的人具有谨慎的、智慧的和按照伦理法则来行事的责任理性。

所以,我们说在有能力的人的现象学中,承认被看作是认同意味着“我能”。它是一种成为他自己、将自我认同于一种描述性的同一。通过对自我的承认,我们不仅看到一种行为的基本责任的建立,而且还看到一种对人类基本弱点也要负责任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在个人认同中的自我承认是与记忆、与信守诺言相关的。而这些概念也成为自我道德认同的重要范畴。在这个意义上,在道德行动的责任和可归罪中,自我承认变成一种主体间性上的承认。这种主体间性上的承认与寻求自我的社会认同密切相关。

所以,当利科反思主体间性和承认时,他非常精彩地将礼物和承认联结起来,并以这种方式更好地融人到法国的承认哲学传统中去。利科描述了社会中作为相互承认的承认。这意味着“现实经验的承认尽管是一种象征性的相互承认,却是建立在仪式中相互交换礼物的模式上”。在对主体间性的这种界定下,利科就把相互作用看作是一个与他者相关的、自我认同的重要部分。在利科看来,霍耐特从黑格尔那里放弃了有关承认斗争思想的规范性理论。③在这个理论中,社会起源于自我与社会的认同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不同的承认领域,如在家庭、在社会、政治和法律的领域。利科承认霍耐特对承认的思考是重要的,但他认为霍耐特的思考并没有涵盖所有关于承认概念的真理。利科认为,霍耐特在这一点上反对哈贝马斯是对的,即强调承认的重要性在于,它是理解个体在公共领域中政治参与的重要概念。①

即使利科接受了为了尊严、社会评价和描述性认同等等的承认而努力奋斗的重要性,他也并没有认为承认和认同政治对理解承认概念是足够的。利科重新返回到奠基于爱的相互承认的承认解释学概念。为了这个举动,他引人马塞尔·莫斯哲学中所阐述的,有关对礼物经济学和礼物悖论的讨论。相互承认的和谐在于假设这种相互性超越了报复性礼物(威胁对威胁)的消极循环,从而转到一种牺牲式的礼物(礼物对礼物),一种建立在积极的相互作用基础上的牺牲式的礼物。②利科坚信,在礼物交换和爱的相互承认中,总会有什么东西能超越承认斗争。③第一个礼物是神对世人的无私的爱。这种爱解释了没有回报的礼物的悖论。这种相互承认在相互的仪式性礼物之谜中得以显现。我们说为了获得相互承认,我们必须有一种没有回报地给与礼物的经历。因为这种礼物所表达的是一种共同的、相互的对(对方)感激的承认。这种承认也显示出建立在爱和慷慨基础上的社会关系的宽容。这样,在为获得承认的社会斗争中,当遇到作为他者的他者时,礼物经验就非常重要。如此,慷慨的有关爱的对话交流就超越了黑格尔哲学传统所提出的纯粹是斗争式的承认。

六、从承认到致谢:帕琴·马克尔

一个来自芝加哥大学的作者——帕琴-马克尔,在其2003年的《承认的界限》一书中,已经明白批判承认概念的必要性。④在这本书中,马克尔提出用“致谢”( acknowledgement)取代承认( recognition)。马克尔批判性地研究了查尔斯·泰勒在1992年出版的《承认的政治》一书中有关承认的探讨。在这本书中,泰勒从黑格尔开始,经科耶夫和霍耐特,都把承认界定为社会政治中平等公民的一种必要的政治承认。受汉娜·阿伦特的启发,马克尔主张承认属于一种主体形而上学。这种主体形而上学导致人们对人类生活基本的不可预见性和有限性形成错误的认知。⑤此外,根据我们对霍耐特的讨论,马克尔也提出非正义不一定就是关于承认的事情,而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因素。为了提出一个政治概念以解决这些问题,马克尔提出用“致谢政治”取代“承认政治”。⑥这种受阿伦特启发的政治观考虑到了人类的基本有限性和弱点。这些沉浸于承认斗争中的人们,往往在一种致力于强大的、自我控制的主体性中迷失了。

承认的问题在于它指的是自主和自制。这后二者并不理解政治处理的是主体间相遇时的人类弱点问题。⑦马克尔引用阿伦特回答爱默生一梭罗·米戴尔的问题时说: “如果被承认很好的话,那么受欢迎更好,这是因为这种事情我们既不能积极争取也不能放弃。”⑧在这个意义上,感谢和欢迎就超越承认,并暗含一种慷慨礼物的某种东西。而这种慷慨的礼物就促使我们超越承认和礼物的经济学。我们说,“致谢”的政治支持这样一个论点:我们必须超越为承认而斗争,而以一种相互性为目标。这种相互性奠基于对人类差异、自由和独特性的相互宽容和尊重。

七、结论和观点:文化间需要怎样的一种承认?

我们是否能克服将竞争性的承认斗争作为文化相遇时的基础?在文化相遇时,是文化的主权,而不是相互的弱点和脆弱性起着关键作用,或者还是封闭在一种为获得承认的斗争中?这种斗争实际上从来没有形成一种真正的对个人文化身份的承认。我们已经看到承认概念在这方面的诸多问题。也许我们必须战胜承认,不再寻求像承认这样一个强力概念,转而支持对文化差异的礼物、感谢和尊重活动。

在利科将承认区分为三个不同方面的条件下——即康德意义的认知某物、柏格森意义上的形象承认和主体间性的承认(黑格尔意义上为承认而斗争)——我们发现,在将承认界定为斗争承认的简单概念之外,还有许多关于文化承认的复杂看法。

另外,在青年黑格尔的浪漫哲学中,我们几乎觉察到一种神对世人的爱的成分,即自我的无偿捐赠。但是正如我们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所见,承认概念已经转变为一种在人类历史中为承认而斗争至死的含义。这就给我们处理文化斗争和不平等奠定了现代对抗的基础。正像科耶夫和福山所描述的,他们都阐述了为承认而斗争。现在我们看到,为承认而斗争已经在西方完成,并且会在世界的所有文化中得到重复,直到在自由和相互尊重中达到一种文化间的承认。在所有的文化中都存在着一种寻求人类自由解放的斗争的实现。但是,也许我们这样更好,即不把这种斗争仅仅理解为承认,而是要超越斗争去尊重人类的弱点;不是必须去证明自身强大的主权,而是要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和必死性。

在竞赛式的礼物中,我们面临的是为承认而斗争的想法。这种争斗式礼物代表着文化间为获得承认而进行的斗争表现。有能力显示出慷慨,就表达出一种主权的力量和文化的优越性。在此,我们忘记对人类弱点和脆弱性的关注。在巴塔耶和萨特的法国哲学影响下,我们已经看到礼物的衰微和慷慨基础上承认的不可能性。因此,我们也许可以提出另一种慷慨基础。这种慷慨是建立在如列维纳斯哲学所提出的、为了他者而对人类弱点和基本伦理责任进行思考的基础上。

由于礼物的衰微,文化间可能形成承认的唯一形式似乎就是由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的解释学方法所形成的承认概念。在这里我们看到感激和尊重他者的概念是如何取代努力获取承认的概念。视域融合的解释学和交往行为哲学非常接近于利科的命名行为哲学和形象的承认哲学——作为自我对自我身份的承认。在解释学思想的视角下,自我走向他者是为了获得对其自身的承认。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展示出关于承认的话语思想是对斗争承认思想的重要批判。

然而针对霍耐特,我们已经提出关于承认概念的几点疑虑。如果没有为承认的斗争,就没有承认。但这样做会有些问题。因为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前进,否则剩下的事情就是一场没有承认的斗争。只有在利科思想中,即他努力整合进一种关于承认的积极观点——将不求回报的礼物作为一种承认,我们才有可能逃离没有承认的斗争问题。但在同时,在我看来,如果没有承认的解释学视域,即包含着对人类弱点的承认的重要概念及因这种方式而使我们远离了传统意义上的承认概念,那么利科的计划也就不可能实现。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如果我们没有相互礼物的交流和慷慨,就似乎不太可能实现文化间的承认。

(责任编辑 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