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与城邦正义——阿里斯托芬《云》浅析

作者:张文涛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张文涛

【摘要】阿里斯托芬在其著名喜剧《云》中塑造了一个行为怪异、不敬城邦诸神的哲人形象。这位叫苏格拉底的哲人崇拜云神,热衷于探究自然之理,擅长诡辩术,且把诡辩逻辑传授给试图逃避债务的父子,终致父子成仇、人伦尽失,欠债还钱的公理被践踏,城邦生活的“正义”秩序被摧毁。本文欲通过分析该文本,探讨为什么《云》中哲人探究的哲学、崇拜的神灵以及哲人的行动,会造成城邦“正义”秩序的破坏,进而表明阿里斯托芬展示哲人与城邦正义的冲突,并让云神暗中充当整个戏剧行动及惩罚行为的预谋者和推动者,实有深刻的意图。

【关键词】阿里斯托芬;《云》;哲人;城邦正义

中图分类号:B50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2011)05 - 0063 - 06

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较少出现哲人,嬉笑怒骂、插科打诨似乎对一位哲人是很不适当的。然而,阿里斯托芬的可贵之处恰恰是,在喜剧的表象下表达严肃而高贵的主题。阿里斯托芬喜剧中不乏滑稽可笑的人物形象、令人难堪的字眼儿和笑料,却也同样充满对城邦秩序、人的生活、道德、正义、宗教等等问题的思考和洞见。

《云》讲了一位名为苏格拉底的哲人的事情,他把自然哲人对自然的寻根究底,同智术师对诡辩术的夸夸其谈结合于一身。可以说,正是苏格拉底之名使得《云》成为阿里斯托芬最重要的喜剧。一方面它是我们研究苏格拉底的重要文本来源之一,另一方面它非常集中地展现了智术师运动的兴起给雅典传统的正义观念和城邦生活秩序带来的冲击及其潜在威胁。

在《云》这部喜剧中,为儿子的“不成器”而苦恼的父亲斯瑞西阿德斯(Strepsiades),因为惧怕债主上门催债,想到了哲人的诡辩术。于是,他登门造访了这位以往只是模模糊糊听说过的哲人,但是对于哲人诡辩术的厉害之处,他不但听闻,还深信不疑。当这位几近年老昏聩的雅典公民同行为怪异的哲人相遇,可以想见会发生什么样的戏剧场面。总之,这位父亲学习诡辩术一事一波三折,期间,哲人的诡异怪诞、大大咧咧,与老人的无知、惊诧、缺乏理智等等制造出了数不尽的笑料。

剧中苏格拉底的大胆作为及其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尤其儿子打父亲),以及这一喜剧本身的“社会影响”,使得我们不能不说,在某种程度上,它对苏格拉底日后的受审难辞其咎。因而人们常常不可避免地将此剧与《苏格拉底的申辩》联系起来,因为苏格拉底在“现实”和喜剧中两次被控告——若这种说法成立,那么喜剧诗人的描写就的的确确带有某种深刻的洞见。然而,也有论者认为不可过高地估价《云》严肃的社会和道德意图,譬如,有人指出,《云》的首要目的是引起观众的笑声和掌声,进而在轰动的气氛中为自己的喜剧在竞赛中赢得头奖。当然,这一判断并不意味着要否定古典作品中作者意图的存在及其重要性,也不否定旧喜剧背后的道德教谕诗传统,甚至不否认阿里斯托芬的喜剧的确关乎严肃问题。但是,阿里斯托芬喜剧的精义更在于揭露人身上的自命不凡,并将之用作喜剧的笑料引人发笑,创造动人的喜剧效果。当然,完全可以期待,人们会在嬉笑之后意识到人身上真正可笑和可悲的地方,或许,喜剧的教育效果也就达到了?

无疑,阿里斯托芬有着极高的喜剧天分,他不但十分在乎也十分精于逗乐他的观众,不过,通过对他喜剧本身的了解,我们不难发现,除了精巧的戏剧技艺,作者也借助场景设置、情节安排以及人物言行等讽喻并揭示某些关乎城邦和个人命运的重大问题,所以,《云》的论题和意图远比揭露人的自命不凡以取悦观众要丰富和深刻得多。在《云》中,集自然哲人和智术师的双重特征于一身哲人苏格拉底,其形象在以传统宗法为根基的城邦生活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位只崇拜“云神”的哲人,不信城邦传统的诸神,更罔论对城邦正义秩序的敬重了,他当着云神的面把“自然智慧”和诡辩术教给试图赖账的斯瑞西阿德斯,最终,却因何与赖账者一起遭受报应和惩罚?而伫立舞台一侧,偶尔抒发感慨的云神,是苏格拉底呼来唤去的“新神”?还是城邦传统生活和正义秩序的真正维护者?这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将给我们揭示阿里斯托芬藏匿在喜剧烟雾背后的何种洞见?

一、哲人及其“思想所”中的世界

作为一个普通的雅典人,斯瑞西阿德斯对哲人的了解不过是:他们居住在“思想所”中“彼此讨论,叫我们相信天体是一个闷灶,我们住在当中就像是木炭一样。只要你肯给钱,他们会教你论辩,不论有理无理,你都可以把官司打赢”,但在他心目中,这帮哲人却是“深沉的思想家……高贵的人”(《云》95 -98行,下引只注行码)。当斯瑞西阿德斯遇到债主逼债,又怕吃官司时,想到把儿子送进“思想所”学习论辩术,以图赶走债主。然而,其子斐狄庇德斯( Pheideppides)却瞧不起那伙“面孔苍白的无赖”。无奈之下,斯瑞西阿德斯亲自去思想所。

进入思想所的门之后,斯瑞西阿德斯窥见了一个他无比陌生的世界。他几乎是在惊诧和莫名的赞叹中渐渐进入思想所深处。他首先听说了两件奇妙的事:一是苏格拉底借助黄蜡测出了跳蚤所跳的距离是其脚长的多少倍,二是苏格拉底用空气在细管儿中的吹送解释了长脚蚊的歌唱(142 -168)。斯瑞西阿德斯惊叹这精妙的念头,更确信苏格拉底是个头脑利索的“高贵的好人”,肯定可以帮他打赢官司。当他随门徒继续向深处走时,又听说一只壁虎如何打断苏格拉底对月亮循环轨道的伟大观察,苏格拉底如何巧妙地解决他们的粮食问题……他还看到一些人在地上摸索,拿尺规比画着、测量着。斯瑞西阿德斯得知这是在探究地下的秘密和测量阿提卡的土地,但他却无法在他们的地图上找到自己的家乡。

终于,斯瑞西阿德斯疑虑重重地见到了坐在吊篮中出场的苏格拉底——这真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亮相。阿里斯托芬作为喜剧诗人的天才,在这一哲人出场的设计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阿里斯托芬是如此巧妙而精确地将哲学观念具体化在了喜剧形象中。按照苏格拉底的解释,他“若不把自己的心思和轻巧的思想悬在空中,并将之与同样轻巧的空气混合起来,便不能正确地窥探这天空的物体……”( 228 - 230),因为,站在地上,土地会像水芹吸水一样吸走他的思想,他因而必须离开大地。

在此,“离开大地”具有很强的隐喻性,它很典型地刻画了哲人的生存姿态。一般而言,大地总是与人自然性的身体相关,与食物以及各种大地上的生活需求相关,而城邦正是在此意义上诞生的。不过,哲人的探究活动却总是与地上的生活相疏离甚至相抵触,由于只关心天上和地下的事物,无视地上的生活,他们变得极度贫穷,面色苍白。同时,他们也瞧不起地上“朝生暮死的人”,这些人只顾眼前的得失,却听不懂苏格拉底的玄思妙想。然而,这些人在何种意义上需要明白宇宙生成和天体运转的道理呢?吊诡的是,哲人们也并未成功地挣脱大地,门徒不是抱怨他们的饥饿,而饥饿不正意味着身体的存在和需求?

苏格拉底明白斯瑞西阿德斯的来意后,反问他“为何不注意到你欠下了债”。苏格拉底没有提到学费,他只是问发誓愿出高价来学习的斯瑞西阿德斯,“你凭什么起誓”,并告诉他,云神才是哲人的女神。就这样,苏格拉底便收下这个徒弟,并确保他变成“老练的雄辩家”。收徒,意味着打开“思想所”之门。从某种意义上说,危险的并非哲人及其“思想所”的存在,而是“思想所”门厅洞开,迎进了它不该迎进的人。苏格拉底收徒如此轻率,对心怀不轨者听之任之,虽未收学费,又与智术师何异?

二、神秘的“云神”

“云神”形象算得上阿里斯托芬又一独特高妙的创造。在剧中,她们是苏格拉底呼告的、他心目中真正的神灵,而以宙斯为首的城邦诸神则被抛在一边。在剧中,云神幻作一群女人(歌队)出场。虽被苏格拉底称为他自己的神灵,出场的云神却向我们传达了两个信息。其一,她们来自响流幽深的大海;其二,她们艳羡阿提卡众神高朗的庙宇和庄严的祭仪。显然,云神非但没有自诩为独一无二的神,反而把自己的出身归给古老的海洋神;她们也没有把自己放在城邦神的对立面,反而渴望加入他们的行列。尽管,在哲人的呼告中出场的她们,无疑会带来“新神一旧神”的冲突。

苏格拉底口若悬河地描绘了云神的形象,然而,阿里斯托芬言辞背后为我们呈现的云神与苏格拉底口中的云神一致吗?苏格拉底说,云神“是天上的云,是有闲人至大的神明,‘我们的念头儿、诡辩和才智,奇谈怪论、委语欺言、招摇和强夺全都拜她们所赐” ( 317 - 318)。另外,这些女神喂养着一批善于歌颂她们的先知、诡辩家、江湖术士和假诗人等( 331 - 334)。看来,首先,庄严肃穆的云神赐给人的和所喜悦的似乎是最不庄重的东西。无怪乎斯瑞西阿德斯欢呼雀跃,想到用“鬼聪明克服鬼聪明”,只是他一时间还不认得云神,即便她们站满全场。在斯瑞西阿德斯眼中原本的“云雾雨露”如今竞成了女神,这对他来说可是全新的知识。

其次,云神善于变形和模仿。这点倒暗合了言辞的力量和特性。苏格拉底说,“她们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变作人头马、狼或羊,因为她们看不惯某些人的淫荡、贪婪或胆怯;变作女人,因为他们鄙视那些民主政治家身上的女人气,而女人那魅惑人的外表还可助她们实现别的行动。如此看来,变幻弗定的神秘性,正是云神最根本的特征。她们或许代表某种正义,通过模仿而嘲笑那些不端之行,那么面对斯瑞西阿德斯的不轨图谋和苏格拉底的不慎言行,被哲人视为最高神的云神,会否恰恰站在哲人的对立面,并有所行动?或者,云神当真是哲人和诡辩家的保护神?她们只肯听苏格拉底和大诡辩家普洛狄科斯的话,一个能忍耐许多恶行,一个聪明有决断。

再次,苏格拉底奉云神为“唯一的神,其余的全是胡说” (365)。苏格拉底否认宙斯是闪电、雷和雨的原因;而是云神裹着许多雨水,受着旋涡( Dinos)这一自然力(而非宙斯)的驱动,彼此撞击而发出雷声和闪电……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新词儿,斯瑞西阿德斯目瞪口呆。苏格拉底这位自然哲人,用对自然现象的科学解释替代传统的诸神信仰,宣称“旋涡出来代替宙斯为王”(381),就是以自然哲学的概念取代神。更严重的是,听者是一个稀里糊涂且心怀不轨的老人。无疑,让新神替代宙斯对天空可怕的自然现象负责,意味着苏格拉底借引入新神而否弃了传统的旧神。旧神的覆灭使其神圣性无所附丽,“正义”的神圣性便无从谈起;而科学与正义毫不相干。如此,没有了正义与不义之判,苏格拉底这位冒失的哲人就可以随便怎么教,随便教什么了。

最后,苏格拉底要求斯瑞西阿德斯“从今后除了我们所信仰的混沌( Chaos)、云神和舌头这三者外,再不要信仰什么旁的神”( 422 - 423)。“混沌”让我们想起赫西俄德《神谱》中的话:“最先产生的确是混沌……”。诸神和万物产生之前的混沌,就是宇宙的理则,它是孕生一切的太初;云神圣化为哲人的最高法则;舌头则意味着言辞的地位。显然,哲人敬拜的对象已发生了全面的翻转:自然哲人的理则和智术师的言辞技艺取代了旧神的权威和约束力,原有的“正义秩序”——家庭秩序和城邦秩序必然在这一颠覆性的替换中失序。因为,政治生活要求信仰诸神、信仰正义的神圣性以及某些维持家庭和城邦存在的规范和禁忌的神圣性,这些必不可少的信仰几乎无法忍受哲学批判理性的细察,何况,哲学应当取代这些信仰吗?

云神不动声色地听完苏格拉底的这番话,似乎很满意受此恭维,或许她们也像城邦神那样需要受敬拜?于是,他告诉斯瑞西阿德斯,你这想追求我们的大智慧的人,会成为全雅典城最幸福的人——知识保证幸福,而最高的善便是在行动中取得胜利。然而,追求智慧的条件很苛刻,记忆力、惯于思索的头脑、灵魂的耐性以及放弃原有的嗜好等等。不过,在云神撺掇下脱去外衣,正式追随苏格拉底的斯瑞西阿德斯只是证明了自己的愚不可及。

三、正义之辞与不义之辞的辩驳

跟随苏格拉底的斯瑞西阿德斯发现,他根本学不会苏格拉底在屋子里教的“精微奥妙”,苏格拉底只得把这个健忘的家伙叫到露天下,教他音律和语法。但他仍旧学不会,因为臭虫骚扰得他不得安宁,可苏格拉底及其门徒却与臭虫同住。无奈之下斯瑞西阿德斯向云神求问,云神建议他若有儿子,就让儿子来学。另一方面,云神又劝苏格拉底不要放过斯瑞西阿德斯( 806 -812),似乎那是一个猎物。

带着刚从苏格拉底那听来的“新观念”,斯瑞西阿德斯对儿子大讲“旋涡赶走了宙斯,统治一切”云云,鼓动他去思想所学习歪曲逻辑。此刻,父子二人,一个代表旧的城邦信仰,只凭宙斯起誓;一个则用从哲人那里学来的自然之理,诋毁一切旧神。这一关于旧神一新神的议论算得上是接下来发生的正义之辞与不义之辞间对驳的前奏。终于,儿子拗不过父亲,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 864),便跟着父亲进了思想所。

来到苏格拉底面前,斯瑞西阿德斯一再嘱托要让他这聪明的儿子学会两种逻辑,若学不了两样,也一定得学会歪曲逻辑。对于斯瑞西阿德斯的提议,苏格拉底听之任之,既不阻止,也不引导。当然,苏格拉底没有直接教斐狄庇德斯歪曲逻辑,而是把正义之辞和不义之辞叫上前台,分别为他们所代表的正义逻辑和歪曲逻辑而辩论,同时把年轻的斐狄庇德斯暴露在他们对驳的“战场上”,让他自己去听,自己做判断。

前述已知,苏格拉底否认传统的城邦信仰,当然也不会承认根植于传统信仰的正义的权威地位,那么,正义也必须接受不义的拷问。正义之辞是传统道德和价值的代言人,不义之辞则替拥有新思想和新知识的新贵发言。不义之辞的第一轮挑战就是“根本没有正义这东西”(902),正义之辞说天神那里有正义,不义之辞反驳道“若正义存在,那绑了父亲的宙斯怎么没毁灭呢?”(905)这是一个切中要害的质疑。对于荷马笔下这些混乱的神族颠覆事件,柏拉图曾不止一次地批评过。阿里斯托芬是否也在暗中反思和批评传统诗人的诸神故事中的这一软肋?

第二轮挑战关乎青年的教育。正义之辞指责不义之辞带坏了青年,因为他们提倡纵欲、自由、无节制,还模仿宙斯追逐女人,臣服于情欲。正义之辞呼吁年轻人要想灵魂得救,而不只是学口才,就得跟随他。然而,口才这种“新技艺”魅力无穷,对于一颗年轻放纵的心,正义之辞的话太过无力!对于两者的争吵,云神不置可否,让斐狄庇德斯听了以后自己决定跟谁学习——这就是年轻人要的自由,可他们能为自己选择正确道路吗?

当正义之辞长篇大论地描述旧时代的教育如何传授正直的德行,如何人人遵守贞洁、谨慎和节制,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时,云神忍不住赞美起那个优美迷人的时代,感叹“那前一个时代的人真是有福啊”(1028 - 29)。而当不义之辞巧舌如簧地吹嘘新教育的无限乐趣时,云神则一言不发。云神第一次明确肯定传统的美德与价值。接下来,当正义之辞落败,斯瑞西阿德斯把儿子交给漫不经心的苏格拉底去学习歪曲逻辑时,云神也第一次提醒斯瑞西阿德斯“我想你会后悔的”(1114)。接着歌队唱道,她们既会降下甘霖,替人们看护庄稼和葡萄;也会降下冰雹毁掉慢待她们的人们的橄榄树和葡萄藤。她们本是赏罚分明的神灵(1115 - 30)。

四、正义的颠覆与家庭的失序

斯瑞西阿德斯顾不上思考云神的告诫。他很快就迎回了“脸色苍白”的儿子,他那一副“抵赖和好辩的态度”,以及对“新旧日”的一番新解令斯瑞西阿德斯欣喜若狂(1178 - 1200),却不知道报应女神的脚步也已不远了。

很快,债主前来讨债,斯瑞西阿德斯凭着那一套强词夺理和胡搅蛮缠的手段接连赶走两个债主。既然否认宙斯,怎会把宙斯制定的正义规则放在心上?“欠债还钱”在他看来不过是傻子的妄想。苏格拉底教会了“儿子”诡辩术,一知半解的“父亲”竟也有了借以行不义的“诡辩技艺”,言辞的技艺不是向来可为正义与不义的双方所用?

债主被赶走后,一旁的云神似乎完全露出了真面。她们开始坚决站在传统道德的一边指责斯瑞西阿德斯破坏正义,感叹他就快倒霉了。报应总是来得过于迅疾。由于不满儿子在宴会上蔑视埃斯库罗斯,却对欧里庇德斯的乱伦故事津津乐道,斯瑞西阿德斯与儿子起了争执,最后还挨了儿子的打。更严重的是,儿子声称他可以证明自己打父亲、甚至打母亲有理,凭的就是哲人教给他的歪曲逻辑。斯瑞西阿德斯最终在儿子的歪理儿面前哑口无言。原想用歪曲逻辑害别人,到头来竟也害了自己。这段“父子对驳”无疑模仿了正义之辞与不义之辞间的对驳。有意思的是,歪曲逻辑又赢了,诡辩教育的威力和恶劣影响暴露无遗。

正义秩序的颠覆就这样随即带来家庭的失序,城邦正义遭到蔑视,父亲在家庭的权威也不会牢固——斯瑞西阿德斯打掉了很多权威,可他仍旧肯定家庭的权威——或许正是这一点令他明白,权威是不可轻易打掉的,他因而对教坏了他的苏格拉底及其思想所采取了极端的行动。或许斯瑞西阿德斯开始懂得,与哲人交往,学习什么诡辩术,可能会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哲人探究的东西与城邦的传统如此不相容,对于有些人不但无益,反而会搞乱他们的生活,使他们辨不清正义和秩序。

五、报应与惩罚

遭了报应的斯瑞西阿德斯终于明白,歪曲逻辑应当被打入“罪人坑”。当他绝望地抱怨云神为何不早阻止他做坏事时,云神毫不掩饰地揭示了她们的意图,“这是我们惯常的做法,每次我们看到有人热衷于恶行,我们就让他吃尽苦头,这样他大概才学得会敬畏天上的神明”(1459 -1462)。斯瑞西阿德斯大呼命运残酷,却也认为公道。

如此看来,若云神当真在实施一种教训或惩罚计谋的话,她们的惩罚达到了预期的结果。云神通过响应苏格拉底的祈祷并鼓动斯瑞西阿德斯做苏格拉底的学生,而惩罚了斯瑞西阿德斯。他们不仅对剧中角色而且对观众都隐瞒了其秘密身份。至此,云神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他们实际上是真正的神灵,处于宙斯和奥林波斯神的统治之下。喜剧诗人的“阴谋”是借云神隐秘的身份,设置了一出“规诫与惩罚”的喜剧,并意味深长地处理了哲人与城邦正义的古老冲突。

不过,惩罚不止针对斯瑞西阿德斯,也针对哲人。云神也在教训苏格拉底。为什么?苏格拉底崇拜云神,云神是他的保护神,然而当斯瑞西阿德斯要火烧思想所时,云神却什么也没有做——没有阻止,没有提醒,只是静静地观看。莫非苏格拉底活该遭此命运?斯瑞西阿德斯无法用言辞回应歪曲逻辑的论证,他便用行动来回应——报复释放歪曲逻辑出来惑乱人心的哲人。此刻他一定恍然明白,苏格拉底教的“歪理”威胁到他最热爱的每样东西。然后,斯瑞西阿德斯开始代替城邦实现某种正义,他宣称这伙哲人挨打的理由很多,特别是“你们对神满含肆心( hubris),窥视月亮的轨道”(1506-7)。剧终时,云神(歌队长)说,“我们走吧,今天的歌舞已毕”(1510)——喜剧已经散场,让他们各自咀嚼自己的命运吧,我们云神的使命完成了。

六、结 语

在这出精心谋划的“歌舞”中,哲人的自命不凡、常人的颠倒混乱,以及他们的不当言行对家庭和城邦的正义秩序造成的危害,尤其给他们自身招致的厄运,得到了生动的展现。这种危害和厄运愈严重,愈见阿里斯托芬的良苦用心。

对于哲学与城邦之间的冲突、哲学可能给城邦正义秩序带来的危害,尤其哲人在这一冲突中的危险处境,阿里斯托芬可谓洞若观火。在他看来,城邦传统的宗法生活秩序及其正义的神圣性不应受到公开的质疑;而他又深知哲人追求自然之理,不敬城邦诸神,会伤害传统的诸神信仰,并从根本上危及城邦存在的根基。因而他在《云》中揭示了哲人行动的“失职”,提醒哲人,作为城邦的一员,不应漠视甚至敌视城邦的正义秩序和宗法生活。这就是说,哲人应当审慎,并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加区分是向人传授只应在“思想所”中流传的东西,必定害人害己。

试想,若未同苏格拉底交往,斯瑞西阿德斯或许不会丧失家长的权威,而尊重权威不正是传统宗法生活的基本特质?再有,若不是诡辩术,斯瑞西阿德斯也赶不走债主,“欠债还钱”的公义也不致遭蔑视,而失去以诸神为依托的正义秩序,城邦生活的根基何在?何况,作为城邦的一员,哲人有责任教人辨别是非,至少不应传授歪曲逻辑误导他们。当然,哲学能否直接解决一般人的麻烦和痛苦还是个问题。

总之,阿里斯托芬戏剧化地处理哲学,因为,“大众眼里的哲人必定是荒唐可笑的,因而哲人很自然地成了喜剧的主题”。比这更深沉的意图则可能是,作为惺惺相惜的同道,阿里斯托芬想借喜剧警告苏格拉底注意城邦的本性,他及其同类应当对之有所畏惧,因为安全的城邦是没有的。何况,在哲人与城邦的冲突中,哲人的危险比他给城邦造成的危险更大。

(责任编辑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