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遁”与“坐忘”:埃克哈特与庄子实现人生至高境界之途径比较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毛国民

【摘要】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中世纪德国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与中国的庄子虽相隔1600多年,但他们却在实现人生至高境界的路径上有许多契合之处。文章重点讨论了他们实现人生终极目标“神人合一”和“天人合一”的路径,并分析了“隐遁”和“坐忘”等主要方式的异同。

【关键词】埃克哈特;庄子;隐遁;坐忘;神人合一;天人合一中图分类号:B223.5 8503. 3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0) 05 -0121-06

对人生的终极意义的探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西方有很多神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提出了关于实现“神人合一”的不同方式与途径①。其中,中世纪德国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 Meister Eckhart,1260 - 1327)②以其独特的思维模式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简洁淳朴的“神人合一”之素描,并叙述达到此境界的主要途径——内在的“隐遁”( abegescheidenheit)、“生养”( to bear)③与外在的“爱”相结合的方式。早在此人出生的1600多年前,中国的庄子已提出“天人合一”的理念,并提出以“坐忘”、“无待”、“无己”以及“心斋”等方式达到“天人合一”的逍遥境界。本文将着力于两者如何达致最高境界、实现方式上有何契合或差异等问题展开论述。当然,要说清楚这些问题,笔者认为必须首先就一些主要概念作细致的解释和分析工作。

一、“神人合一”与“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和“神人合一”是中西方文化精神模式特点的集中体现,是中西文化的最高精神指向,也是最后归宿。对两者的实现途径进行比较,无疑有助于我们对中西方文化及其价值的真切把握。但问题是“天人合一”和“神人合一”含义十分复杂,一者因为时代不同、学派不同,其观点不一;二者因为不同的思想家其着力点不同,对其解释和运用也就大不相同。例如,在西方文化中,上帝具有多种不同的品性,有信仰的上帝、理性思辨的上帝和自然意义上的上帝等。由此也就产生出多种截然不同性格特征的“神人合一”之上帝:有以奥古斯丁、伪狄奥尼修斯及埃克哈特等为代表的,以信仰为对象的“神人合一”;有以柏拉图和康德等为代表的,以理性为对象、强调与人类理性合一或与自身理性合一的“神人合一”等。同样,在中国文化中,因“天”之内涵的复杂性,“天人合一”思想分别在道、儒、释那里也就各有不同的解释。如道家是自然的天与人的合一,儒家主要是德性的天与人的合一和天道与人道的合一等。因此,为了更有针对性地讨论问题,为了不使问题模糊化,笔者仅选择埃克哈特和庄子这两个点来加以比较研究,其他比较待日后另文论述。

正如许多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埃克哈特有点脱离正统基督教思想,因为他不仅认为世界与神同样永恒,而且在前人表述的“三位一体”之上帝上面,还安放一个非人格化的、最高的、绝对的精神实体“神性”( Godhead),并将这个精神实体当作宇宙万有的本原。这种原初的“神性”( Godhead)首先流溢出“三位一体”的上帝,其次再产生出受造物。

在埃克哈特的思想中,“人”是一种特殊的受造物,它的灵魂在本性上是按照神塑造的,上帝造人时按照自己的至善创造人,给了人善良、真理、聪明、正义等品质,也使人神性化,因而在宇宙中具有高贵地位。同时,埃克哈特还将灵魂看做一种多层次的存在,其中,他将最深邃的层次命名为“灵魂的火花”( the spark of thesoul)。

在埃克哈特那里,“灵魂的火花”是一种超灵魂的最高力量,是不可言说的和超越一切形式的“无”,这一特性与神性毫无区别,正如上帝的“无”一样。上帝就居住在“灵魂的火花”这一高贵中,人的任何感官以及外在物质因素都无法触及它,在那里的合一是一种绝对纯全的与超然的存在。埃克哈特说:“只要我们的生命是一个存在,它就在上帝里面。只要我们的生命包容在存在里面,那它就与上帝亲近。”②可见,他认为,“上帝在哪里,灵魂就在哪里,灵魂在哪里,上帝就在哪里,上帝要统治的殿堂就是人的灵魂”③。

这样,凭借“灵魂的火花”与上帝的天然亲和力,人的灵魂便返回它所出自的最高的绝对的精神实体,返回到它自己的原型——上帝,并最终达到“神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呢?埃克哈特认为,“神人合一”不需要任何媒介,“灵魂的火花”之神性特质就是合一的惟一条件。但是,灵魂需经历“摆脱一切被创造的东西,返回自身,聚精会神,力图在自身中,在内心的最深处,达到自己的原型”之过程,埃克哈特将此过程称为“隐遁” (abegesc-heidenheit)。通过隐遁,使“我成为上帝,上帝成为我”④。

再看中国的庄子,他虽没有明确提出“天人合一”概念⑤,但《庄子·大宗师》有“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淆真人”的说法。这里所说的“真人”,便是能认识到天和人的合一关系,能达“天人合一”境界的高人。可见,这个“与天为徒”的故事以及《庄子·齐物论》等篇已充分体现了庄子的“天人合一”的理念。,当然,庄子“天人合一”之“天”并非指神灵主宰,而是“自然”的代表。庄子继承《老子》第25章的思想,相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相信人与自然的融合与相通。他认为,宇宙自然是大天地,人则是一个小天地;人和自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故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并做到自然无为,方能达到人与自然和谐。

二、人生至高境界之实现途径:

“隐遁”与“坐忘”

埃克哈特的“神人合一”和“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又如何实现呢?埃克哈特通过什么途径才能使人的灵魂与最高的、绝对的精神实体重新结合呢?在其1600多年前的庄子,又是通过什么途径实现人与自然的合一呢?为达到“神人合一”之目的,埃克哈特给人们提供的主要路径是“隐遁”;为达到“天人合一”之目的,庄子给人们提供的主要途径是“坐忘”。通过隐遁,让人摆脱世俗与肉体的羁绊,将人的注意力从具体事物上移开,使人们加强内在德行的操练,并凭借上帝所赐灵魂里的高贵特质而达到“神人合一”的境界;通过“坐忘”,使人“无待”、“无己”、“心斋”,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下面,笔者将具体地谈论埃克哈特和庄子实现至高境界的路径,并详细地点出相差十多个世纪的两位思想巨人在路径上的具体契合与细微差异。

(一)隐遁造物及印象——“无待”

埃克哈特认为,灵魂离开最高的绝对的精神实体就不再保留其神圣本质,而成为一个另外的异己者。人要达到与绝对的精神实体的重新结合,就必须首先除掉被造物的属性,因为“我们应当在我们自己里面成为这个‘一’,与万物分离开来,恒久不变地与上帝合一。在上帝之外,一切尽为虚无”。这样,人就“从一切属肉体的事物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出于这样的纯真而投入到上帝里面去,与上帝合一”①。另外,人除隐遁造物外,还要除掉被造物的印象,因为只要灵魂自觉到时间、空间或者此类事物的任何一种表象,它就绝不能认识上帝,当然也就做不到“神人合一”了。

与此类似,庄子认为,要达到“天人合一”境界、成为“真人”,首先需做到“无待”,即摆脱物的限制,消除人与工具的对立,消除人与外物的对立,实现人与万物自然融合,从而达到天人合一。“逍遥”是庄子人生的最终目的,然而人只有消除了人与外界环境的对立方可达到。《庄子·逍遥游》说:“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虽能在天空中遨游,免掉了步行,但还是要依靠风,不能成为真正的“真人”。只有那些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庄子·逍遥游》),方可称之。

当然,我们要知道“无待”并非“消除”万物,庄子所言实则是指消除人与物之间的隔阂、人与工具之间的对立。 《庄子·天地篇》写道: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措措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日:“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浃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 “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故事中的老者所言“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便是庄子的真实意思表达。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因为工具而忽略了目的,任何工具都是为了实现人的目的,不要因为“械”而丧失了吾“心”、丧失了“神”或“道”。“无待”的途径就是通过消除人与工具的对立以及人与外物的对立,从而实现人与万物自然融合,达到“天人合一”境界——“逍遥”。在电影《英雄》中,张艺谋所崇尚的大侠最高境界,即人剑合一,剑与剑客融为一体,做到无剑、无剑客、无人,达到“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的至高状态,便是“无待”。

综上所述,两人虽然都主张通过摆脱物的限制方式,以达到至高境界,但在对待物的态度上却截然不同。埃克哈特认为,要达到“神人合一”境界,需与万物分离,需从一切属肉体的事物中解脱出来;庄子认为,人不是从万物中摆脱出来,而是要消除与物之间的对立,实现万物与人的自然融合,方可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二)隐遁自我,放弃个人意志——“无己”

要达至高境界,除摆脱物的限制以外,埃克哈特认为还要做到隐遁自我,放弃个人意志,甚至排除祈祷,就连践行神的意志也不可。他认为,基督徒必须舍弃自己的私意,倒空自己,成为一个“内心贫穷”的人。一个“内心贫穷”的人是不求任何事物、不懂任何事物,也不拥有任何事物的。他说:“一个真正贫困的人,能够省却一切非必须的东西。所以,那位裸体坐在桶内的人对征服全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说道:‘我比你大得多;因为,我所蔑视的,超过你所拥有的。你自以为了不起所拥有的,我却不屑一顾。’”因而,埃克哈特对基督徒提出了神修操练的标准:“你越是将自己奉献给了上帝,上帝也就越是将他自己赐给你;你越是摆脱掉了你自己,你将得到的永恒的福乐就越是大。”②他也坚信:人们需要放弃个人意志,才能与神接近,才能真正摆脱造物属性。因此,“只要人为了上帝而对自己加以否定,从而与上帝合而为一,那他就更成为上帝而不再是被造物了”③。

埃克哈特还认为,人要做到彻底地放弃自我,有时甚至需要排除祈祷,人就连力图自觉地践履神的意志也不可以,因为这种意志会妨碍神人的完全合一。他说:“凡是在任何事物中都不去追求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不管是在上帝那里还是在被造物那里都如此,这样的人,就是居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居住在他里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丢弃和蔑视一切事物乃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他乐意于将所有的事物都置放到其制高点而使其得以结束。”④在埃克哈特那里,“神人合一”中的人应该放弃他作为被造物时的意志,就像他自己也不存在一样。

很巧的是,中国的庄子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即“无己”。“无己”乃“无我”,也就是忘掉一切外物,连自己也忘掉,这种境界庄子称为“逍遥”。《庄子·逍遥游》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道行达到最高峰的人就没有了“我”,便成为“至人”。这种“至人”是不存在自己的本体的,是“无己”的人。人到此境界,已至极至,能与外物合而为一,进入“忘我”或“吾丧我”的状态,便是所谓的“至人无己”。

所谓“至人”,庄子认为“至人”、“真人”或“大人”乃人之最高状态。《则阳篇》明确指出“圣人”不如“大人”⑤,因为圣人虽可“无名”,但还以天下为念,不能做到完全“无功”⑥;“神人”虽然能无功名之念,但仍做不到“无己”,所以也不如“真人”;只有“至人”才能做到“无己”。从这里可以看到, “圣人”、“神人”和“至人”属不同层次的境界,在庄子那里只有“至人”最高,他才是“天人合一”之状态。

当然,庄子所说的“无己”主要指的是忘掉自身肉体,忘掉本体之我,而不是埃克哈特的那种忘掉“自我”或自我意志。因为埃克哈特是在物我两分、人神两分的前提下谈论如何达到“神人合一”状态,那么他首先必须灭掉这个“我”方可。但是,庄子一开始就将人或我置于物我不分、天人不分的状态下,实质上他不是要灭掉这个“我”,而是要使这个“我”融入自然,融于天之中,从而“失去”。

(三)隐遁一切概念认识,灵魂归于“寂灭”——“心斋”与“坐忘”

做到摆脱物的限制、放弃自我意志尚不能达至高境界,人只有放弃一切概念认识,使灵魂归于“真正的寂灭”,方可至“神人合一”境界。埃克哈特认为:“没有任何概念认识——无论是关于造物的,还是关于自己本身的,还是关于神的——能够把人引向与神的神秘契合,这种契合处在一个完全超概念的领域。”⑦“因为,只要灵魂还意识到时间或空间或某个这一类的观念,那么,它就绝不可能认识到上帝。如果眼睛要认识颜色,那它首先就必须要剥离掉所有的颜色。如果灵魂想要认识上帝,那它就必须与虚无毫无共通之处。”⑧怎样才能真正把人引向神呢?他说:“如果灵魂想要认识上帝,那它就必须把自己忘记掉,必须失去自己;因为,只要它还在看着和认识着自己,那他就看不到和认识不到上帝。而当它为了上帝的缘故而失去了自己并且抛弃万物时,它就在上帝里面找到了自己。”⑨因此,只有抛弃一切概念认识,走入完全超概念的领域;只有把人真正地交给了上帝,才能走近上帝,最终“神人合一”。

在对待概念认识问题上,庄子曾提出“坐忘”说。方式是“坐”,其目的是“忘”;“忘”就是忘掉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物念,忘记一切,甚至不识天地万物,不知自身存在。《庄子·大宗师》写道:

颜回日: “回益矣。”仲尼日: “何谓也?”日:“回忘仁义矣。”日:“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日: “何谓也?”日: “回忘礼乐矣。”日: “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日: “何谓也?”日: “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 “何谓‘坐忘’?”颜回日: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颜回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摆脱了自己的聪明,离弃本身,忘掉知识,与大道融为一体,这种状态便叫“坐忘”。这里,人们先忘掉了仁义,后又忘掉了礼乐,最后忘掉了一切,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齐物论》中也有“吾丧我”一说。可见,“坐忘”是通过凝神静坐,排除七情六欲,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泯除“有己”“有待”之念,从而消释现实带来的重负,达到精神上与天地玄同,与自然为一。

在对待灵魂的问题上,埃克哈特强调,人们甚至不能拥有神的概念,人们必须“失去神”,因为“只要灵魂还有一个神,还认识一个神,还有一个神的概念,它就离神还远着呢”。只有当灵魂失去意志,失去一切概念,成为一个切切实实的造物时,便达到灵魂“真正的寂灭”(或称之为“灵魂的死亡”)状态。此时,灵魂直接汇入了神的本质,从而达到与神契合的境界①。埃克哈特进一步论证道,上帝说“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上帝”(《马太福音》第5章第8节),什么是心清了呢?那就是从一切属肉体的事物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出于这样的纯真而投人到上帝里面去,与上帝合一②,

与“清心”相似,在对待心灵的问题上,庄子提出了“心斋”。《庄子·人间世》认为:“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可见,庄子把人的情感和欲念看成是悖志乱心之物,人们首先应让内心总处在一种虚静状态,摒弃外界的各种干扰和各种诱惑。《庄子·庚桑楚》指出:“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心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心斋”是“坐忘”的通路,人们只要运用这种方法,使心志虚一清静,不为外物所累,不为利欲所动,就能无为无我,就能忘却现实的一切,就能摈弃一切知觉和思想,就能完全泯灭意识的作用,与“道”契合,真正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庄子·齐物论》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日:‘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手?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故事的主人公子綦那种凭几而坐,凝神静虑,进入了离形去智、身心俱遣、物我两忘,且形如槁木、心若死灰、苔焉堕体的状态,便是“心斋”和“坐忘”的最佳状态。而此状态与埃克哈特的灵魂“真正的寂灭”(或称之为“灵魂的死亡”)状态,何等的相似。

(四)“生养”——“道生一”

除“隐遁”这个主要途径外,埃克哈特还特别提到内在的“生养”(to bear)和外在的“爱”的操练,强调通过三者的相互配合,从而实现“神人合一”的境界③。埃克哈特所说的“爱”虽不能使灵魂与上帝达到合一④,但“爱”至少能够催化人与上帝的合一,并且满足了在行为中的合一。“上帝就是他的存在;他的存在亦为我的存在( Was er ist,das ist mein);我的存在亦为我所爱,我所爱的必爱我,使我进人其怀抱,也就是说,把我纳人其自身,因为我应当归属于它而非归属于我自已。”因此,上帝是“用仁爱浇灌灵魂,使灵魂充溢,并在仁爱中把自己交付给灵魂,从而携灵魂超升,直观到上帝”①。

“爱”只是外在的操练,埃克哈特更重视内在的“隐遁”和“生养”。关于“生养”,他认为,圣父的说话,就是他的生养,而圣子的听见,就是他的被养。也就是说,圣子由圣父生养。然而,“就在神存在并且生育与他同样永恒、完全和他一样的圣子的那个时刻,神也创造了世界”②,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人的灵魂。可见,上帝的“独生子和灵魂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即灵魂与圣子具有等同地位。因此,埃克哈特由此推导出上帝与人之间的这种养育关系,并将其定义为“生养”。人除了上帝之外不应该再去注意别的什么东西,他说:“子是这样才在我们里面得到生养的:如果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任何的为什么,而这样我们就又在子里面再次被养。” “父只有一个独一的子,而我们除了上帝之外越是不去对任何别的东西有所企求和有所关注,我们越是不去向外东张西望,那我们就越益在子里面得以革新,而这样一来子就被生养在我们里面而我们又被生养在子里面,从而成为一个子了。”③因此,当上帝在灵魂里说话的时候,灵魂便与他合一了。

与埃克哈特这种“神性”最高精神实体、上帝“三位一体”以及宗教神秘主义式的“生养”关系不同,庄子继承《老子》第42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思想。他认为,阴阳未分的“无极”便是“道”的原始状态, “一”就是阴阳初分而仍纠缠的“太极”,“道生一”就是无极生太极。“二”就是阴、阳两仪,“一生二”就是太极生两仪。“三”就是阴阳化合能生万物的“和气”, “二生三”就是两仪化生和气,阳者为天,阴者为地,有了天地,就有了人,天、地、人即为三才;“三生万物”就是从和气中繁衍出天下万物。在庄子这里,最高实体不再是上帝“三位一体”之上的“神性”,而是万物之本源“道”。道与人之间既有一种向下的“生养”关系,也有一种人之向上的、返回本源、回归自然的去向。人们通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及道法自然,最终迈进“天人合一”的境界。

综上所述,在埃克哈特实现“神人合一”与庄子实现“天人合一”的路径上,有很多契合点,如都主张通过隐遁造物或“无待”,摆脱物的限制;通过隐遁自我或“无己”,摆脱自身的限制;追求灵魂的“寂灭”或“心斋”、“坐忘”,达到灵魂净化的状态;以上帝与人的“生养”关系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生发之理,表达“神人合一”与“天人合一”的合理性等。但是,因为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他们在追求内在的、精神上的自由,追求人生最高境界的路径上,不可能完全相同或类似。如从去往的最高目的地看,埃克哈特向往的是与人类理性的合一、与自身理性的合一以及与信仰的合一;庄子向往的是人与自然的天和谐一体,人们更应该将崇尚自然、复归自然作为最高理想。从实现的主体看,虽两者都崇尚“个体”的精神自由,但庄子将人放置在与天对等的意义上,人与人、物与物、天与人、天与物的差别都消融了;在埃克哈特那里,人是神的奴仆,即使个体有向上帝回归的自由,人与神虽能合一,但毕竟是在上帝的预设下,不可能获得绝对等同地位。在实现最高境界的路途中,庄子注重人顺天而动、顺时而化,在崇尚自然、复归自然的自然生活中实现“天人合一”;埃克哈特却力图感悟简单直观的基督教本质,企图在直接体验中实现与上帝的精神合一。

(责任编辑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