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千高原”——《哲学研究》的一种现象学素描

作者:李菁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23 阅读量:0

李 菁

【摘要】存在之思即存在一语言一真理的‘维拓扑结构。存在之思在传统存在学(实体或主体一逻辑地说一正确性)的领地内已思虑殆尽,它在经历存在学后还能后存在学地、非存在学地思存在吗?后期维特根斯坦(以《哲学研究》为代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后存在学的存在之思: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缩写为LSZ);每一LSZ即为一块高原,诸高原相瓦间有着交错复杂、亲疏不等和方向各异的诸家族相似性,我们将它们喻为维氏千高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千高原;存在之思;生活形式;语言游戏中图分类号:B15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 7660( 2011) 04 - 0084 - 08

须先行做一点题解 “素描”( Skizze)是指单凭线条、不着彩色地描画,即不带任何额外渲染地、最简洁地展现被描画者。它之前的修饰语“现象学(的)”( phanomenologische)意味这样的一种方式一道路:“让人从显示的东西自身那里如它从其自身所显示的那样来看它”。因此,本文是对于以《哲学研究》(1936 -1949)为代表的维特根斯坦后期存在之思做一种现象学素描的尝试,即试图如维氏存在之思自身所显示的那样来最直接、最简洁地描画一显示它。我们先对维氏存在之思的背景做一最扼要的勾勒。存在之思即“语言存在之真理” (其中“语言”为动词),包含存在、语言和真理三元素,可被理解为存在一语言一真理的三维拓扑结构。三元素深深钩连缠绕在一起,甚至就是同一者(即存在)的不同姿态。存在之思大致经历了从古希腊早期的“前存在学之思”即“涌现一聚集一去蔽”(Physis-Logos-Aletheia)向“存在学”即“现成存在者(实体或主体)一逻辑地说(命题)一作为命题之正确性的真(理)”的演历一存在之思在存在学的领地内已思虑殆尽。存在之思在“经历”存在学之后,还能“后”存在学地、“非”存在学地思存在吗?维氏前期思想(以《逻辑哲学论》为代表)为此提供了一种创造性的回答:诸不可说者一诸命题一诸不可说者在诸命题中的自行显示。但维氏不满于此,从30年代开始又致力于创作另一种全新的存在之思:“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每一“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即为一块“高原”,诸高原相互间有着交错复杂、亲疏不等和方向各异的诸家族相似性,我们将它们喻为维氏于高原。我们先来看自行显示于语言游戏的生活形式。

一、自行显示于语言游戏的生活形式

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思想中,在更加广泛的言说方式即各式样的“诸语言游戏” ( Sprach-spiele)中来思考“自行显示着的诸不可说者”。在1936年开始正式写作的《哲学研究》中,他实际上将这些“自行显示着的诸不可说者”命名为“诸生活形式”( Lebensformen)。“生活形式”一词正是理解《哲学研究》乃至维氏整个后期哲学思想的关键词。但对于“生活形式”,维特根斯坦“理所当然地”并没有直接下过任何的定义,甚至也极少直接提到它。但我们认为,这恰好正是维氏所需要的对于“生活形式”最为合适的“语言方式”或“显示方式”。“生活形式”是与“语言游戏”钩连在一起的,维氏后期思想全都是在“构想一描述一显示”多种多样的“语言游戏”,而实际上同时也即在“构想一描述一显示”与之相应的多种多样的“生活形式”。“语言游戏”对于维氏来说,正是与“生活形式”完全“咬合一纠结”在一起的。因此,作为“诸生活形式”的“自行显示着的诸不可说者”在维氏后期思想中较其前期思想来说得到了更多样和更深刻的“显示”。我们这里仅就《哲学研究》中直接提及“生活形式”的5个地方来管见维氏“生活形式”。

PU19我们可以轻易构想一种只包括场上的命令和报告的语言。——或一种只有问句以及表达是与否的语言。以及无数其他种类的语言。——并且构想一种语言就叫作构想一种生活形式。( Und eine Sprache vor-stellen heif3t, sich eine Lebensform vor-stellen.)

维氏认为我们可以“构想”( sich vorstellen)多种多样的“语言(游戏)”,甚至是非常非常“奇怪”的“语言(游戏)”(如“一种只包括战场上的命令和报告的语言)。而与这多种多样乃至无数的“语言(游戏)”相“嵌合”在一起的正是相应的多种多样乃至无数的“生活形式”。我们可以认为“生活形式”就是“自行隐藏”在“语言(游戏)”中“自行显示”的东西,“生活形式”就是“语言(游戏)”的必需“背景”(Hintergrund)或者“基础”(Grundlag-en),但这个“背景”本身却是没有“背景”的,或者这个“基础”本身却是不再有“基础”的,它就是它自己的“背景”或“基础”。“一定的语言(游戏)”就“扎根”于与之相应的“一定的生活形式”的“土地”当中。

PU23但是句子的种类有多少呢?比如断言、疑问和命令?——有无数这样的种类:我们称之为“符号”、“语词”、“命题”的,所有这些都有无数种不同的用法。并且这种多样性绝不是什么固定的、一旦给定就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新的语言类型,新的语言游戏,我们可以说,会产生出来,而另一些则会变得陈旧,被人遗忘。(对此,数学的演变可以为我们提供一幅粗略的图景。)“语言游戏”这个语词在这里是要强调,语言的言说是某种活动的一部分,或某种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Das Wort - Sprach-spiel“soll hier hervorheben, daB das Sprech-en der Sprache ein Teil ist einer Tatigkeit, odereiner Lebensform.)

维氏在这里继续强调“语言游戏”的无穷丰富性,无论何种句子、语词都有无数种的用法。而语言“游戏”一词正是用来强调“语言的言说是某种活动的一部分,或某种生活形式的一部分”的。“游戏”( spielen)本来就是某种“活动”(Tatigkeit),或者说是“活动”的一部分。这里维氏将“生活形式”与“活动”紧密地关联起来,甚至我们可以说“生活形式”就是“活动”。

“生活形式”中的“形式”( Form),绝非是如维氏前期所谓的“逻辑形式”( logische Form)中的“形式”。“生活形式”绝非某种存在学一形而上学框架内的抽象的先验形式,而是指某种最鲜活的、最原始的“活动”或“生活”本身。

PU240人们(例如在数学家之间)并不对是否遵从了规则争吵。例如,人们并不此动手打起来。这属于我们的语言据以起作

用(例如做出某种描述)所依赖的构架。PU241“那么你是说,人们的一致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人们所说的内容有对有错;并且就所用的语言来说,人们是一致的。这不是意见的一致,而是生活形式的一致o ( Dies ist keine ubereinstimmungder Meinungen, sondern der Lebensform.)

我们在任何争吵“之先”,就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正是这个“共识”才让争吵得以可能。这个“共识”就是我们的“语言游戏规则”,我们“盲目地遵从着语言游戏规则”:因此,“人们所说的内容有对有错;但就所使用的语言来说,人们是一致的”;人们并不会为了他们的“争吵”所已经共同使用的“语言”而争吵。而这个“语言使用的一致性”则正是“生活形式的一致性”——它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生活形式的一致性”也就是“语言使用的一致性”;或者也正是某种“生活形式的一致性”才“给予”了某种“语言使用的一致性”即某种“语言交流的可能性”。正是某些数学家之间生活形式或语言使用的一致性,才给予了他们之间语言交流(包括争吵)的可能性。生活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复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形式,生活形式之间差异越大,当事人之间的语言沟通就越困难,反之生活形式间越相亲近,则他们的语言沟通就越容易。因此,完全可能出现根本“不一致”的生活形式或语言使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连“吵架”都吵不起来——两边是完全“异质的”——相互视对方为“绝对的他者”。

我们可以构想一个动物生气、害怕、伤心、快乐、吃惊。但能够想象它满怀希望吗?为什么不能?一只狗相信它的主人就在门口。但它也能够相信它的主人后天回来吗?——它在这里无法做到的是什么?——那我又是怎样做得到的?——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惟能言说者才能希望吗?只有掌握了某种语言的用法的人(才能)。也就是说,希望的诸表象是这种复杂生活形式的诸变形样式( die Erscheinungen des Hoffens sind Modi-fikationen dieser komplizierten Lebensform)。(如果一个概念指的是人的书写的特征,那么他就不能用到不写字的生物身上。)

维氏在这里强调了不同生活形式之间的巨大差异。按照他以上所构想的情境,我们甚至可以认为:生活形式并非为人所独有的,比如像“狗”这样的动物也是有其独特的生活形式的。但它的生活形式与人类的生活形式相比,却是非常“简单的”,简单得不能产生出像“希望”这样的“复杂语言现象”来。因此,我们甚至进而可以大胆地说:像“狗”这样的动物甚至也是有着某种语言游戏的,只不过与人类的语言游戏相比十分不同、并且“简单”许多而已。但我们并不可将它理解为:维氏在“强烈地比较”不同生活形式或语言游戏之间的“高低优劣”。维氏在这里只是区分了相对“复杂”和相对“简单”的生活形式或语言游戏而已。从这个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出:维氏对于“生活形式”及“语言游戏”的理解是相当深远和宽泛的,甚至不排除包容某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

须接受者,被给定者——我们可以说——是诸生活形式。

( Das Hinzunehmende, Gegebene-konnteman sagen-seien Lebensformen.)

生活形式作为语言游戏之“基础一背景一大地”,是“必须接受下来的东西、给定的东西”,是无可选择的东西。我不能“选择”我的生活形式,我“已经”坐落在我自己的生活形式当中,我“从来”就生活在自己的生活形式当中。我既不能“挑剔”她、也不能“改变”她,更不能“甩掉”她。“她”(生活形式)就是“我的生活”。我必须接受我的“生活形式”,同时也即必须接受我的“语言(游戏)”。做什么具体的语言游戏、说什么具体的话,这是可以选择的,但“语言游戏”本身却是不可选择的——不得不接受的。还须特别注意的是,维氏这里使用的是“复数的”“生活形式”(Lebensformen)。他一直就强调“生活形式”的复多性:原本就有着“多种多样”的“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它们相互“并列”在那儿,相互挤撞、冲突或交融着。接下来我们再把目光焦点转移到自行显示着生活形式的语言游戏之上。

二、自行显示着生活形式的语言游戏

PU97思想被一个光环环绕。——思想的本质,即逻辑,表现着一种秩序,世界的先验秩序( Ordnung a priori der Welt);即世界和思想必定共同具有的诸可能性的秩序。但这种秩序似乎必定是最最简单的。她先于一切经验;必定贯穿整个经验;她自己却不可沾染任何经验的浑浊或不确定性。’——她倒必定是最纯粹的晶体。这种晶体却又不是作为抽象出现的;而是作为某种具体的东西,简直是最具体的,就像是世界上最坚实的东西。(《逻辑哲学论》第5. 5563节)我们有一种幻觉,好象我们的探索中特殊的、深刻的、对我们而言具有本质性的东西,在于试图抓住语言的无可与之相比的本质。那也就是命题、语词、推理、真理、经验等等概念之间的秩序。这种秩序是——可以说——某种超级概念之间的超级秩序。其实,只要“语言”、“经验”、“世界”这些词有某种用处,那么它们的用处就必定像“桌子”、 “灯”、 “门”这些词一样的卑微。

《逻辑哲学论》所描述的语言(即思想的表达)与世界共有的“先验逻辑秩序”即“最纯粹的晶体”在《哲学研究》里被彻底粉碎了!这根本就是一个纯粹的幻象!语言与世界的“实事”哪有这么简单、透明和精致的呢?“语言的本质”也即命题、语词和推理等等“超级概念之间的超级秩序”是根本“不存在的”。 “语言”、“世界”这些先验哲学的“大词”实际上同“桌子”、 “灯”等日常用词一样的“卑微”,——它们都只是在“诸语言游戏”中被这样或那样“使用”的“工具”而已。语言根本就没有“本质” ( Wesen),它的“本质”被“消解”在多种多样的“语言游戏”之中。维氏在其后期思想(以《哲学研究》为代表)中将“语言一言说”(的“本质”)理解为、或归属于“语言游戏”。那么,究竟什么是“语言游戏”( Sprachspiel)呢?

“可惜”,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并没有给出“语言游戏是什么”的本质定义。他只是列举了许许多多的语言游戏,如:

PU23下达命令,以及服从命令——

按照一个对象的外观来描述它,或按照它的量度来描述它——

根据描述(绘图)构造一个对象——

报道一个事件—对这个事件的经过做出推测——

提出及检验一种假设——

用图表表示一个实验的结果——

编故事;读故事——

演戏——

唱歌——

猜谜——

编笑话;讲笑话——

解一道应用算术题——

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请求、感谢、谩骂、问候、祈祷。

这些“言说活动”都是某种“语言游戏”,他还把“孩童借以学习母语的诸种游戏”、“某种原始语言”、“跳圈圈时说的话”、“建筑工人传递石料的对话”、“指物识字的游戏”、“战场上的命令和报告”等等都称为“语言游戏”。“语言游戏”就是“那些和语言编织成一片的活动所组成的整体”。( PU7)“‘语言游戏’这个语词在这里是要强调,用语言来说话是某种活动的一部分,或某种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PU23)如此看来,所谓“语言游戏”是与“活动”或“生活形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定”的语言游戏就与“一定”的活动或生活形式联结在一起,有多少种不同的活动或生活形式,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语言游戏。那么,究竟什么是语言游戏“本身”呢?如此多样的语言游戏,究竟有没有共同的“本质”规定呢?

PU65现在我们撞上了所有这些考虑背后的大问题。——因为人们可以反驳我说:“你避重就轻!你谈到了所有可能的语言游

戏,但一直没有说究竟什么是语言游戏的,亦即语言的本质属性( das Wesentliche),什么是所有这些活动的共同之处?什么使它们成为语言或语言的组成部分?可见你恰恰避开了探讨中的曾让你自己最头疼的部分,即涉及命题和语言的普遍形式的那部分。”而且这是真的。——我无意提出所有我们称为语言的东西的共同之处何在,我说的倒是: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这些现象有一个共同点而用同一个词来称谓所有这些现象,——而是它们通过很多不同的方式相互亲缘着( verwandt)。由于这一亲缘关系( Verwandtschaft),或由于这些亲缘关系( Verwan.dtschaften),我们才能把它们都称为语言”。我将尝试解释这一点。

维特根斯坦根本就“无意”也“不能”指出所有语言游戏的“本质之处”或“共同之处”或“命题和语言的普遍形式”,因为在他看来,诸种语言游戏根本就“没有” “同一个本质”,命题和语言也根本没有“普遍形式”可言二他之所以把它们都称为“语言游戏”,只是由于“它们通过很多不同的方式相互亲缘着”而已。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它们称为“语言一游戏”,用“游戏”来“比喻” “语言”正是出于“游戏”活动与“语言”活动的极度相似和亲密关联。“游戏”( Spiel)同语言活动相类,也是在多种多样的游戏中有着复杂的相互亲缘的关联网络。比如,游戏甲有A、B、C属性,游戏乙有B、C、D属性,而游戏丙则有D、E、F属性,这样甲与乙就共有B、C两项属性,乙与丙共有D属性,但甲、乙、丙三游戏却根本没有“一项共有的属性”即“本质属性”!它们只是两两间相互地“亲缘着”(动词)、“相似着”。这里只是三种游戏的情况,而实际上,有无限多种游戏,它们之间的相互“亲缘”关系是十分复杂和有趣的,它们一起组成了“相似之处盘根错节的某种复杂网络”。( PU66)诸游戏间的“诸相似性”( Ahnlichkeiten)被维氏命名为“诸家族相似性”( Familienahnlichkeiten)。

PU67我不能想象出比“诸家族相似性更好的说法来表达这些相似性的特征;因为家族成员之间的各式各样的相似性就是这样

盘根错节的:身材、面相、眼睛的颜色、步态、脾性,等等,等等。——而且我还要说:“诸游戏”构成了一个家族。

维特根斯坦用“诸家族相似性”——“家族成员之间的种种盘根错节的相似关联”来比喻各种游戏间的复杂亲密关联:所有的游戏构成了“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当中又有许多相互交叠互错的“小家族”,家族当中的成员之间有着复杂的相似关联,有的成员之间有着更直接、亲密的相似,而有的成员之间则有着更为间接、疏远的相似,但却根本“没有”所有成员都共有的“一个相似点”即“一项遗传特征”。家族成员间的相似情形与纺线的纤维间的情形类似。“我们纺线时把纤维同纤维拧在一起。线的强度不在于任何一根纤维贯穿了整根线,而在于很多根纤维互相交缠。”( PU67)贯穿整根线的那惟一“一根纤维”代表纺线即所有纤维的本质属性,但它是根本“没有”的,“有”的只是很多纤维之间的“相互交缠” (即家族相似)罢了。当然,你可以说,这种“相互交缠”就是那种贯穿着整根线的东西也即“本质”。但关键是这样的“相互交缠”的“本质”已经不是我们在旧存在学或古典主谓词逻辑当中所识认的那种“本质”了。因此,如果认为“本质”就是“相互交缠”,我想这也可能是为维氏所不激烈反对的。

这样的“家族相似”着的诸游戏之间根本没有明确的“界线”。“假如有人划出一条明确的界线,我不能承认它原来就是我也始终想划的或是我在心里已经划出的界线。因为我根本就不曾想划过。”( PU76)维氏正是利用语言游戏的诸家族相似性来消解语言的“共有本质”。这样,一句话的意思就并不在于“它是某一件事情的模型”即“它构想或描述了一件事情”,而是在于它在相关语言游戏中的“用法或使用”( Verwendung)。句子就是在不同语言游戏中被使用的“工具”( Instrument),他作为怎样的工具而发挥相应的功用,这就是他的“意义”( Sinn)所在。( PU421)同样的一句话在多样的语言游戏中的用法是极为不同的,因此他的意义也是多变的,而非“固定”地与某一件事情相对应。同样,“名称”的“含义”( Bedeutung)也并不在于他所指称的“简单对象(物)”,而是仅仅在于该名称在句子或命题当中的用法,在各式样语言游戏中的不同用法。( PU43)这样,家族相似着的语言游戏之间再也没有《逻辑哲学论》中那样的“语言的先验逻辑秩序”了,任何句子也不再是必能被终极分析为一些基本命题,这种终极分析观本来就是错误的。

PU91我们的语言形式于是却似乎有一种终极分析那样的东西,从而一个表达式就有惟一一种充分解析的形式。也即:我们习用的表达形式,就本质而言,似乎仍是尚未分析的一般;似乎有某种东西藏匿其中,需要加以揭示。做到了这一点,表达就充分澄清了,我们的任务就解决了。

可是,这也许完全就弄错了。一句话的意思在很多时候本来就无须再被分析,它就是那样,那样就“够了”,——它的意义一意味就已经够丰满一明晰了。维氏在第60 - 63节提供了一个经典的解构“语言的充分解析理想”的例子:“通常”我们说“给我把扫帚拿来”时说的就是“拿扫帚”而已,而绝不是“给我把扫帚把和插在扫帚把上的扫帚头拿来”;只有在一种“非常”的情形中,我们才可能会去做“进一步分析”的语言游戏。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情形下说“拿扫帚”就够了,够“用”了。命题或句子的意义只在于其在具体语言游戏中的实际用法即“被如何使用”。

这样,在伴随着《逻辑哲学论》中的“诸不可说者”被“还原”为“诸生活形式”的“同时”,“诸命题”也就被“还原”为“更加多种多样、丰富多姿的诸语言游戏”了。《逻辑哲学论》所描述的原来只是“一些”特定的“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而已,但此外还有许多许多。与此“同时”,维氏道说“存在”的“语言方式”就不再是作为“为可说与不可说划界”的“命题的澄清活动”和作为其结果的“沉默”了,而是作为“诸语言游戏”的一系列的“风景素描”(Landschaftskizzen)。他在“序言”中道明了这一点。他起初曾想将该书作为一个“整体”来创作:“这些思想应该自然而然地从一个论题进展到另一个论题,中间没有断裂。”但后来他发觉在这一点上他永远也不能成功,他只能写一些“哲学札记” ( philosophische Bemerkun-gen)。

……当我违背它们的自然趋向而试图进一步强迫它们进入单一方向的时候,我的思想马上就变成了跛子。——而这当然同这本书的性质本身有关系。这种探索迫使我们穿行在一片广阔的思想领地之上,在各个方向上纵横交错地穿行。——这本书里的哲学札记就像是在这些漫长而错综的旅行途中所作的一系列风景素描。我当时一次次从不同的方向重新论及同样的要点,或几乎同样的要点,画出新的图画。这些图画里不知有多少画得很糟,或显不出特征,带有一个拙劣画家的所有缺陷。把这样的图画筛掉以后,还留下一些勉强可用的;这些图画须得加以排列,时常还须剪削,以使它们能够为观者提供一幅风景画。——所以这本书其实只是本画集。( PU序言)

这是两段十分精彩的素描,描绘了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乃至整个后期哲学一思想的基本“风貌”。他要做的仅仅是就着不同的“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本身来“素描一速写”它们而已,“素描一速写”的“成果”就是一系列的“哲学札记”,它们“让一任”各式样的“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自行显示。因此,维氏认为:“哲学不可用任何方式干涉语言的实际用法;因而它最终只能描述语言的实际用法(tatsachlichen Gebrauch der Sprache)。因为它也不能为语言的用法奠定基础。它让一切如其所是。( Sie la3t alles, wie es ist.)”(PU124)这里的“哲学”不仅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与形而上学一存在学近乎等同的那个“哲学”,也与《逻辑哲学论》中的作为“命题的澄清活动”的那个“哲学”相区别。这个“新哲学”就是《哲学研究》的“新存在之思”,作为这种新存在之思的“哲学”只描述“不同语言的实际用法”,也即描述各式样的“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它让一切如其所是”。维氏在以《哲学研究》为代表的后期思想中,就是不断地、不觉疲惫地以作为“多样风景素描一哲学札记”的“各式语言游戏”来速写作为“各式不同风景一地貌”的“多样的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他以“语言游戏”来“游戏(让一任……自行显示)”“语言游戏”:让一任一定的生活形式在一定的语言游戏中自行显示。

三、《哲学研究》的千高原

因此,我们可以将维氏《哲学研究》的新存在之思读作:“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一定的“语言游戏”“坐落”于一定的“生活形式”当中;一定的“生活形式”“自行显示”于一定的“语言游戏”之中;一定的“生活形式”与一定的“语言游戏”钩连一交缠在一起而“成”一定的“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生活形式”、“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都是“复数的”,像这样的“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有许多许多,乃至无穷;每一个“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都是一块“高原”,这些“高原”之间或相互交错或有断裂,它们一起做着互动游戏,它们两两间有着复杂的诸家族相似性。我们可以尝试将这幅“千高原”的“地形图”草描如下:

在这个“存在”的三维空间里,每一块“平台”代表一个“生活形式一语言游戏一生活形式在语言游戏中的自行显示”,即一块“LSZ高原”。这样的LSZ高原有许多,乃至无穷。每- LSZ高原即一定的“生活形式” (泥土)、“自行显示”(根茎)和“语言游戏” (花朵)的相互缠绕一纠葛。“生活形式”作为“泥土一大地”滋养一庇护作为“根茎”的“自行显示”,在作为“根茎”的“自行显示”之上又生长着作为“花朵”的“语言游戏”。“语言游戏”作为“花朵”显耀一闪亮“生活形式”。“花朵”生长、绽开于“泥土”之上,又带着芬芳凋落回“泥土”。诸高原或相叠互加、或相挤互撞、或相引互斥。远远看去,它们此起彼伏,气象万千。这“无数的高原”并非“坐落”在“存在一空间”中,而是——正是“存在一空间”。难怪维氏说《哲学研究》作为一系列的“哲学札记”就像是在这些漫长而错综的旅行途中对这些“风景”所作的一系列“风景素描”。②他就是在这“千③高原”之间来回穿梭、跳跃。原先《逻辑哲学论》中所考察的那些“诸不可说者一诸命题”原来只是“一些高原”而已。通过《哲学研究》打开的新的“千块高原一千山万水”的视野,《逻辑哲学论》考察的东西才被还置于更加原始的位置之上。这样的WLS千高原也许是过往一切存在学一形而上学所从未思到过的,维氏千高原或许为我们思索“任何一种后存在学的存在之思是如何可能的”这个当代世界哲学之问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新道路。

(责任编辑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