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
[摘要]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是一种“关于生命的哲学”,但并非一种“基于生命的哲学”。柏格森区分了生命概念的两种含义,而他在《创造的进化》一书中所讨论的生命主要是生理生命。这样理解的生命,实际上是宇宙的两种运动,物质和意识的互相作用的结果。但值得注意的是,意识概念在一种宇宙论的意义上来加以理解,因为柏格森哲学有一种宇宙论的转向。
[关键词]柏格森;生命;意识;绵延;宇宙论
中图分类号:B5655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660(2016)01-0071-07
在人们眼中,柏格森往往与狄尔泰、齐美尔等人一起被归入“生命哲学”思潮。这一分类不无道理,但也过于简单化。在柏格森的思想之中确实有一种“关于生命的哲学”,他关于生命的思考,几乎见于他的所有著作,特别是1907年发表的著作《创造的进化》(l’ évolutioncréAtricE)①之中。这部著作并不只是“在绵延中思考”(pEnsErEnduréE)这一方法在生命领域的应用和发展,同时也是他对19世纪的生命科学和生命哲学的总结和反思。不过,我们还得进一步追问的是,这种“关于生命的哲学”是否就是“基于生命的哲学”?换言之,柏格森是否基于某种“生命”原则或者某种生命理论,以之为出发点,从而建构出其整个哲学?在笔者看来,答案是否定的。实际上,对于柏格森而言,并没有什么先天的(Apriori)体系或者原则,而只能有一种“后至的和谐” (hArmoniEEnArrièrE)②。这种“后至的和谐” 是生命冲力(élAnvitAl)、物质、人的智力等多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而就每一个体、每一物种所体现的生命进化运动而言,都是一种无法预期、不断变化、不断创造的运动。同时,柏格森认为,生命现象及生命各物种的形态,可以视作宇宙中的两种根本运动互相作用的结果,即朝向精神的运动和朝向物质的运动,可以视作精神或者生命既接受物质界的限制又努力突破物质界的束缚从而顽强地将自身表现出来的结果。因此,我们认为柏格森哲学是一种精神论(spirituAlismE)③。本文试图说明,柏格森哲学是一种“关于生命的哲学”,但并不是一种“基于生命的哲学”,而是一种“精神哲学”,或者说一种基于“精神”的生命哲学,从而可以视之为一种新的“精神论”。
一、生命的双重意义
讨论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当然应该重点考察《创造的进化》。不过,在进入这部作品之前,有必要解读柏格森在1901年的一个重要文本。
1901年5月2日,柏格森在“法国哲学学会”(sociétéfrAnAisEdEphilosophiE) 作了一场学术报告,并与多位学者展开讨论,此次讨论的笔录经过整理后,被命名为“心理物理平行论和实证形而上学”(lEpArAllélismEpsycho-physiquEEtlAmétAphysiquEpositivE),出版于该年的《法国哲学学会学报》,后来收入1972年出版的《杂著集》(mélAngEs)①。柏格森指出,心理物理平行论并非一个严格的科学命题,而是一个来自形而上学中的命题,因此,有必要通过实证的经验研究,来确定这种平行论在何种程度和何种范围内有效、在何种意义上僭越了经验。他在文本中如是说道:“如果经验研究是可行的,它将更好地衡量思维和思维自身开展活动之际所凭借的物理条件之间的关系。换言之,经验研究将更好地揭示出作为思维的存在的人(l’ hommE,êtrEpEnsAnt)和作为生命存在的人(l’ hommE,êtrEvivAnt) 之间的关系,并因此揭示出生命的意义(lAsignificAtiondElAviE)”②。在另一处,他说道:“由此,在我看来,以经验方式循序渐进地规定我所说的‘生命的意义’是可能的,也就是说灵魂与身体的区分的真正含义和二者之间融为一体并相互协作的理由”③。由此可见,在柏格森这里,生命的意义揭示的就是身心关系,即身体与灵魂、精神与物质的关系。
我们还注意到,柏格森在文章中作了一个重要的区分,即生理生命(viEphysiologiquE) 和精神生命(viEspirituEllE) 之区分。而在“生命的意义”这一表述中,所说的生命正是前者,生理生命④。所谓生理生命,指的是人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各种生理过程,这些过程一方面不同于用来构成生命体的各种物质和组织的物理化学过程,另一方面,又不同于人的心理过程和思想活动(这些构成人的精神生命)。也就是说,生理生命处于物质和精神生命之间。不过,生理生命并不与精神生命完全分离,相反,生理生命对于精神生命而言,既为其提供基础,又构成其限制。而柏格森的方法在于,始终基于这种限制,基于这种生理生命的基础来考察精神生命。另一个问题在于,为何在一个物质世界之中,会有某一部分或者某些部分,可以同时既是物质,又同时某种超越物质的东西(即生命)?而且,生命现象不同于物质,生命不断地创造出新的形式,其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不可预见性的过程,生命去到哪里,哪里就体现出自由、新奇和创造。
在1901年所作的上述思考,是与柏格森之前的研究一脉相承的。在1896年发表的《物质与记忆》一书的结论之中,柏格森写道: “在意识和科学的旁边,还有生命……个体意识被赋予以通过行动来表现自身的能力(lEpouvoir),从而要求形成某些互相区别的物质区域,这些物质区域正好对应于生物的身体”⑤。也就是说,生命在延续不断的物质世界之中建立了一些与不同于物质的不连续的区域。但是,个体意识凭借什么能力,通过何种方式,出于什么原因,得以在物质世界之中建立起有别于物质的特殊区域?对于这些问题更为系统和深入的探讨,需要我们进入到《创造的进化》一书中加以考察。
二、物质、生命、精神的辩证运动
毫无疑问,1907年出版的《创造的进化》是柏格森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也是最能代表其生命哲学的作品。出版后引起了同时代人的惊奇和赞叹,美国哲学家詹姆斯写道: “这是哲学史上的一个真正的奇迹;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的开端”①。全书多处谈论生命,但是1901年时对两种生命的区分,即“生理生命”和“精神生命”之区分,在这本书中仍然有效,虽然并未明言。而且, 《创造的进化》中使用“生命” (viE) 一词时,大多数情况下是在“生理生命” 的意义上来使用的,当然也有个别地方,同时兼顾两种意义。这样,世界中的存在就可以归结为三个层次:物质的、生命的、精神的(意识的)。在柏格森看来,精神生命,或者说人的意识活动和思想活动,无法被简化为人的生理活动;同样,人的生理活动,亦无法被简化为物理化学过程。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满足于从外部来描述生命现象和精神现象,从而根本不可能把握到生命之本质。“在纯粹逻辑的形式下,我们的思想没有能力呈现出生命的真正本质,呈现出进化运动的深刻意义”②。因此,必须重新思考生命问题。
表面看来,由低到高,依次有三种层次的存在:物质、生命、意识。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澄清生命概念,以及生命与物质、生命与意识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实际上,三者之间呈现为一种互相联系、彼此交错的复杂运动,而意识始终扮演一个核心的角色。《创造的进化》的前三章,正好呈现为物质、生命、意识三者之间的辩证运动:第一章,研究物质和生命的关系,并揭示出某种超越个体、超越物种的普遍生命;第二章,讨论生命和意识的关系,揭示出进化的各种趋势、各个方向;第三章,研究智力和物质的生成,这勿宁是从意识(宇宙意识)出来,返回到物质和生命。
在《创造的进化》中的第一章,柏格森在无机物(corpsinorgAnisé)和生命体(vivAnt) 之间建立了区分。在物质世界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物体,有些是生命体,有些是无机物,而二者之间似乎很难找到清晰的界限。在柏格森看来,无机物首先似乎表现出一些与绵延相反的特征。与之相反,生命体有其历史,有其绵延。如果说数学化的、空间化的时间支配着无机物,那么,在生命体这里,体现出来的却是绵延的时间。对于柏格森而言,这种空间化的时间,其实是将时间转化为空间,从而最终与真正的时间无关,所以:“我们对于物体的全部信念,我们对于科学所孤立的各种系统所作的操作,实际上都基于这样的观念:时间与之无关”③。而唯有在生命中,我们才有可能摆脱空间化的时间观,重新回到绵延之中,因此, “在有生命的任何地方,都是在某处敞开一个新的书册以书写时间”④。
在区分了无机物和生命体,从而也就是区分了物质与生命之后,柏格森接着证明,存在着一种超越个体的普遍生命(lAviEEngénérAl)。“这种生命之流,穿过逐个逐个形成的躯体,从一代传到另一代,分散成各个物种,分散在各个个体之中,但丝毫不散失其自身的力量,并随着自身的前进而不断强化”⑤。在柏格森看来,生命体一方面自身形成为一个系统, 一个个体(individuAlité);另一方面,生命体自身又孕育着个体的对立面,这种对立面表现在生殖现象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如果一个生命体是一个个体,那就意味着它的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一旦与之分离就无法单独存活。但在生殖现象中,分离的部分(例如,受精卵) 与生命体脱离之后,却可以形成一个新的生命体。这也意味着,在生殖现象中,有着某种东西,从一个生命体过渡到另一个生命体,从一代过渡到另一代。由此推论出,亿万年前的祖先的某个部分,可以一直传递到今天的物种,这一点似乎也为今天的基因科学所证实。因此,柏格森的普遍生命概念,并无神秘之处,而只是基于当时的生物学知识作出的合理推断。
柏格森进一步指出,生命的个体之间、代际之间递相传送的这种普遍生命,同时应被视作一种努力,一种冲力,一种需要克服物质和环境的种种困难从而表现自己的生生不息的卓绝抗争,从而这种普遍生命同时也是一种“生命冲力”(élAnvitAl)。在许多无比艰苦的环境,例如靠近火山熔岩的高温地域,以及温度极低的极地,人们都发现了生命的迹象。在光秃秃的石头的缝隙之间,偶然落下的一粒种子,却能够从缝隙间慢慢发芽、长大,直至把石头撑开,成长为一棵大树。所以这些现象,无不显示出生命的“冲力”和“威力”。生命现象所表现出来的“努力”(Effort),使得柏格森得以引出“一种生命的原始冲力”(unélAnoriginEldElAviE) 的观念。这种冲力从这一代的胚胎传到下一代的胚胎,而生命有机体本身似乎成为实现这一冲力的中介或者载体。所以柏格森写道: “生命如流,以发育充分的有机身体为中介,从一个胚胎传到下一胚胎”①。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生命冲力概念:1)这种生命冲力,是一切生命得以可能的源头(originE);2)这种生命冲力受到物质的限制,物质构成生命冲力的障碍(oBstcAlE);3)生命冲力是一种努力,类似于斯宾诺莎所说的conAtus②。
接下来,在《创造的进化》的第二章,柏格森讨论的是生命进化的各个方向。生命的分化的第一步,在于动物和植物的分化。实际上,在动物和植物之间,根本不可能找到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但是二者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趋向,代表着生命本身的两种基本活动:收集能量和消耗能量。植物偏向了收集能量的活动,于是它们具有收集、储存、制造能量的优势,因此它们不需要运动和感觉。而动物自身无法收集和制造能量,不得不直接或间接地以植物为食,而为了获得食物不得不四处移动。正是对两种不同活动的取舍,决定了不同的进化方向,而在较为原始的一些生物那里,仍然兼具这两种活动。动物和植物各有其优点和缺点,各自体现着生命冲动的不同方面,从生命的角度来看,并无高低优劣之分。生命分化的第二大阶段在动物界进行。柏格森认为有四大方向:甲壳动物,软体动物,节肢动物,脊椎动物。前两类动物,都一定程度地放弃运动,从而走向麻木(lAtorpEur),从而在这方面和植物归为一类。节肢动物代表着本能的方向,脊椎动物则代表智力的方向。在后两个方向,生命得以表现出较为自由的运动和较为清醒的意识。节肢动物这一方向,其发展的最高点是昆虫,尤其是某些膜翅类昆虫,如蚂蚁、蜜蜂。脊椎动物这一方向,其发展的顶点是人类,代表着智力的最高发展。本能和智力都是意识,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
在第二章的最后部分,柏格森进而讨论了关于生命和意识之关系的两个命题:一,生理生命是意识的原因;二,意识是生理生命的原因。依前一命题,认为生理活动和意识活动之间有着某种严格的平行对应关系。这一命题其实都是现代哲学中的身心平行论命题的翻版,在《物质与记忆》中对此已作严格的批判③。身心平行论的根本谬误在于用物质科学的方法和概念来言说精神科学的对象,从而根本无法正确地把握意识和精神的本质。身心平行论本身并非一个科学命题,而是来自于现代哲学,特别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哲学中的一个形而上学命题,但是却被19世纪的科学家们当成了普遍适用的真理。
在柏格森看来,只有从第二个命题, “意识是生理生命的原因”这一命题出发,才有可能真正地澄清生命和意识之间的关系。为此需要结合柏格森在第三章中关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讨论来加以考察。在第三章中,柏格森讨论了物理学的两大定律:一个是能量守恒定律,一个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并且从形而上学层面加以诠释。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一切物理变化,最后都趋向于温度相对稳定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一切趋向于静止。柏格森认为,这一定律,实际上是物理学中“最形而上学的一条法则”④,因为它描述的实际上只是一种趋势、一种走向,而不是两个变量之间的不变关系。根据这一规律,物质世界沿着这一趋势发展,将走在一条渐渐下降、分解和衰弱道路,其最终的结果,将是一个静止和死亡的世界,在一种稳定状态中,一切都是均质的、一切都不断地重复自身。如果说,大部分物质都是朝着这个方向演进的,那么,却有一小部分物质,似乎是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这就是生命的方向。如果说物质是一种自我分解的实在(unEréAlitéquisEdéfAit)①,生命则是透过这些自我分解的实在来自我实现的某种实在(unEréAlitéquisEfAitàtrAvErscEquisEdéfAit)②。生命并不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也不改变物质不断衰减和分解的趋势,但却能够一定程度上延缓这一趋势,从而将物质和能量在一定的方向上以特定方式聚焦起来和组织起来,从而形成有机物和生命体,从而在一定范围内能够逆转物质运动的方向,能够一定程度上抵抗物质的运动,表现出生命与自由。这就好比,水往低处流,但是通过风车、水泵等机械手段,有可能把水引往高处。于是宇宙的两种运动得以描述为两种方向相反的运动,一种朝上的运动,朝向生命、意识、精神;一种朝下的运动,朝向物质。而这两种运动的极端,分别是物质性(mAtériAlité) 和精神性(spirituAlité)。物质性不同于物质,而是意味着物质衰减到极点、下降到极点的状态,从而是一个纯粹几何的、静止的、不断重复的世界。而精神性,则是纯粹的绵延,意识完全如其自身呈现出来,在这之中,一切意识状态都不分彼此、互相渗透,过去、现在、未来都彼此交融为一。纯粹的物质性和纯粹的精神性都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实际存在的世界,则是介于二者之间的由两种运动互相作用而形成的无数中间层次的存在。
在这样一种形而上的宇宙图景之中,生命就成为宇宙的两种运动,即物质运动和精神运动的综合作用的产物,似乎生命体只是一个中介,借以让意识得以通过某一部分物质(这一部分物质形成有机生命体)表现出来。因为物质是趋向于分解的,所以生命的原则不可能是物质,而只能是精神或者意识。在物质之中,始终潜伏着意识,而一旦有机会,就将物质重新组织起来,使之形成生命。于是,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生命最终要通过意识来解释,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不是一种基于生命的哲学,而勿宁是一种精神哲学,或者说意识哲学。也就是说,柏格森所说的“生命”、“生命冲力”,都不过是精神的某种变体或者表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柏格森哲学是一种精神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精神或者意识,应该放到一种宇宙论的背景来理解。
三、柏格森哲学的宇宙论转向
深受19世纪的法国实证主义和英国经验主义的影响,柏格森哲学在方法论上,要求成为一种“真正的经验论”;只有“这种真正的经验论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③。因此,柏格森的哲学,始终在与各种具体的实证科学的对话中展开,因为唯有这样,才有可能使得哲学思考摆脱抽象概念和个体感受的局限,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整体经验” (ExpériEncEintégrAlE)④。正是这样一种追求,使得柏格森哲学有可能超越主体哲学和意识哲学,在一种宇宙论的视角之中展开。
当代法国学者米格尔(pAul-AntoinEmiquEl)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在《创造的进化》中有一种“宇宙论转向” (tournAntcosmologiquE)⑤。他认为,在20世纪的哲学家之中唯有柏格森和怀特海进行了这种转向。在他看来,柏格森是从一种宇宙论而非人类学的角度来处理各类形而上学问题,从而指出绵延不只是自我的绵延,也是世界的绵延。但是,世界的绵延先于自我的绵延,唯有从前者出发,才有可能解释和设想后者,也就是说,在自我之中发现绵延,其实只是整个宇宙内部的一个事件,正是通过这个事件我们赋予世界以意义,并在自我与世界之间建立某种差异,并因此形成各种的关于世界的观点。
另一位法国学者蒙特贝罗(montEBEllo) 也认为,柏格森和尼采等人一起,代表着在某种宇宙论中来建立本体论的努力①。他在《自然与主体性》(nAturEEtsuBjEctivité) 关于何谓“宇宙论”写道:“同时坚持诸多差异的共同体和共同者的差异化,这就是宇宙论观点所要求的。诸多差异的共同体和共同者的差异化所意指的不是别物,就是单义性。自然哲学是这样一种单义性,所有的差异都互为本质性的差异,这些本质性的差异同时只是某种共同存在的差异化的不同级别”②。简言之,在蒙特贝罗看来,一种宇宙论观点意味着,一切现象都可以理解为某个共同存在(宇宙)的差异化运动以不同方式、在不同阶段的产物。很多被视作有着性质的差异(différEncEdEnAturE) 的现象,如果上升到更高层次,特别是从整个宇宙的绵延来看,不过只是程度的差异(différEncEdEdEgré)。只有从这种观点出来,才得以透过事物“已然生成” (déjàfAit)的各种状态,去回溯到事物之所以如此的“生成着” (sEfAisAnt)。不再执着于各种差异本身,而是寻找使差异之所以可能的宇宙运动。
以上两位学者的观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柏格森的方法和理论。柏格森自己也说过,形而上学的任务在于: “逆着物理学下降的方向溯流而上,把物质带回到其起源之处,从而循序渐进地建构起一种宇宙论,而这种宇宙论将是一种倒转的心理学”③。不过,具体说来,柏格森的宇宙论转向是如何实现的?笔者认为分为三个步骤:1) 在自我之中发现绵延(《论意识的直接材料》);2) 将绵延的概念扩展至宇宙(《物质与记忆》);3)在宇宙的运动之中设想智力和物质的生成(《创造的进化》)。我们对此作简单的描述。
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一书中,柏格森在绵延和空间之间建立了一种对立关系。表面看来,似乎是以一种新的方式重建了一种类似于笛卡尔的二元论。笛卡尔把物质简化为广延,把灵魂简化为知性(EntEndEmEnt)。在柏格森看来,笛卡尔的做法是将几何式思维方式运用于物质和精神,从而无法把握到精神的真正本质,也忽略了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只有重新返回到意识的直接材料,在绵延之中才有可能重新把握到精神。也就是说,绵延和空间是用来把握精神的两种方式,那么这两种方式也应该可以用于物质。不过,此时的柏格森明确地拒绝把绵延赋予外在的物质。因此,柏格森的二元论亦以不同方式遭遇笛卡尔曾经遭遇的身心论难题。
在《物质与记忆》之中,柏格森尝试克服他在第一本著作所遇到的二元论困境。概括而言,他的解决方案在于把绵延扩展到物质,并进而扩展到整个宇宙。对于整个柏格森哲学而言,这一步至关重要。物质与绵延的这种沟通,主要借助于纯粹记忆理论,从而使得绵延不再只是意识的特权,也可以归诸于物质。我们在此无法展开全部的论证,只是指出一个关键要点。在讨论记忆的保存问题时,柏格森指出,记忆不同于物质,物质需要保存在一个容器之中,而保存的问题对于记忆实际上只是一个假问题。相反,与其设想记忆如何保存在物质之中,不如设想,物质本身即潜在的包含有记忆,只是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记忆无法显现出来,而仅仅在某些生命体特别是某些动物之中,这些记忆才得以显现出来。物质也有记忆,这一说法,从科学的视角来看,似乎显得荒谬,不过柏格森本人也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科学命题。在柏格森看来,许多科学问题,如何仅仅停留在科学领域,是无法得到解答的,唯有走出科学领域,科学与形而上学的反复对话之中,才有可能找到答案。于是,绵延也被赋予给物质,从而物质与精神之间不再是本质的区别,而只是程度的区别,这样,身心二元的困境也被化解了。
不过,通过《物质与记忆》,柏格森只是把主体重新置入到宇宙之中,还需要进一步从宇宙出发来考虑主体问题。因此,只有在《创造的进化》之中,才能找到其宇宙论转向的最完备的形式,柏格森不仅描述了宇宙的运动和生命的进化,并且把物质和智力阐释为宇宙运动在不同方向上的产物。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宇宙的运动分为两种,一种是上升的运动,朝向生命,精神,自由,创造;一种是下降的运动,朝向纯粹的物质,朝向均质的空间,重复,机械论,这两种运动互相补充。两种运动的互相作用,使得宇宙意识得以在不同的点形成一些片断化和个体化,从而形成了各个物种和各个生命个体。而由于人类能最充分的表现意识自由和行动自由,因此宇宙意识在人类这里就表现为人格(pErsonnE)。人类的智力,作为朝向精神性的上升运动的产物,毕竟未能达到纯粹的精神性,而是在物质的作用和影响下有所下降,从而表现在智力总是倾向于在空间中和概念中表象事物和把握事物,从而忽视了生命的真正意义和绵延。另一方面,物质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分有一定程度的精神性,这就导致,人们在用空间来把握事物时,总发现物质的某些特征被遗漏了。因此,人们常常在两种秩序中表现自然,一种是几何秩序(ordrEgéométriquE),一种是生命秩序(ordrEvitAl)。实际上,这两种秩序表现的不过是智力对物质的不同把握方式。对于柏格森来说,物质和智力是相互补充的,对物质的认识的深度和广度扩展到哪里,智力就扩展到哪里;而一切物质,都现实地或潜在地是智力的对象。而物质和智力二者之间,之所以始终有着某种相应,只是因为二者皆是同一宇宙运动在不同方向的产物,都是同一宇宙意识的分化的产物。
四、小结
简单总结一下本文的主要观点:一、柏格森区分了生理生命和精神生命,生命一词多指生理生命;一、在柏格森哲学中,生命是一种意识和物质互相作用的产物;三、生命通过自身的不断努力,最终在某些物种之中,突破物质障碍,最终表现为自由的运动和清醒的意识;四、这种意识是一种宇宙论意义上的意识,在柏格森哲学中有一种宇宙论转向。因此,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不是一种基于生命的哲学,而勿宁是一种意识哲学或者精神哲学。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法国学者维亚尔—帕隆(jEAn-louisviEllArd-BAron) 将柏格森称为法国的黑格尔,正如黑格尔影响和决定着19世纪的德国哲学,柏格森也影响和决定着20世纪的法国哲学①。他不仅直接影响着法国的现象学家,如萨特和梅洛—庞蒂,而且也对20世纪法国的知识论(épistémologiE) (巴什拉、康吉耶姆)有着直接的影响。在我们看来,在现象学和分析哲学之外,柏格森的哲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思路,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科学与形而上学、主体(自我、意识) 与世界(自然、宇宙)之间的关系。
(责任编辑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