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本雅明的知觉思想

作者: 田 明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4-08 阅读量:0

[摘要]本雅明的知觉思想不仅区分了知识与真理,更揭示了历史的生成过程和认识历史的方法。根据本雅明的思想,在认识论上造成经验破碎的原因是概念和观念对真理的遮蔽,其根源在于对知觉的错误应用。知觉的核心是一种象征能力,象征是一种关系的象征,而关系是一种情感。正确的认识要让不同的概念在相互碰撞中升华出一种情感,从而象征着概念的更高层级观念,继而再使观念相互碰撞升华出情感,以此象征真理。然而,象征有可能被概念扼杀掉升华情感的能力,这便需要在肉体的社会性体验中形成痛苦。痛苦是身心非同一状态的情感揭示,它是象征得以超越概念、观念,并指涉真理永不枯竭的动力。

[关键词]知觉;象征;痛苦;肉体;逻各斯

中图分类号:B5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2) 06 -0008 -07

在《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本雅明严格区分了知识与真理,他认为,知识的本质是主体内在性表征的体现,与真理域相距甚远。知识的确定性、合理性与有效性“时常遭遇质疑”,因为“知识是主体对客体的占有”,是主体内在性外化的过程,而真理则是“自我揭示”的。所以我们不能用知识统一性取代真理自身。在“认识论一批判序言”中,本雅明阐述一种发现真理的新方法——“星丛”,它由不同类型的“观念”组合而成。观念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呈现为一种结构,通过结构内部各种观念的组合方式,使真理逐渐显现。这是本雅明构建经验内容的总体思路。他渴望通过这种方法,远离表征过程中真理被知识取代的危险。

然而,《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的寥寥几句话,虽然赋予了人们无限的思考空间,但不足以使问题得以澄清。究竟“星丛”是怎样构成的?在《论未来哲学纲领》中,本雅明模糊地提出了一种“历史的形而上学”的思想,那么由“星丛”构建的经验与历史经验自身又是如关联起来的?若要解开谜团,需要深入分析本雅明的“知觉”思想。

一、真理的遮蔽与知觉的象征能力

在1914年,本雅明撰写了一篇研究笔记,题为《论知觉自身》。笔记中仅有三句话: “知觉是一种读取行为;唯有显现在平面之上的才可读取;平面是一种结构,无限连续体”。时隔三年后,他又以《知觉是一种读取行为》为题,写下了另一部哲学残篇。其中明确指出: “在知觉中,有用的(善)才是真的”。知觉,Wahrneh-mung -词,本身就有wahr(真的)包含在里面。故而,对“知觉是什么”的追问,与探求真理的过程深深地缠绕在一起。

本雅明认为,真理在现实世界中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究其原因,乃是由传统的“主体一客体”认识模式所导致。由此,真理“被遮蔽”的状态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着三种典型表现: (1)主体的自身生成过程取代历史本身的运动; (2)确定性知识与知识产生的背景断裂,知识面向真理的开放性被封闭;(3)语言的表述取代语言的交流,表述意向取代真理自身。

针对表现(1),本雅明在历史性体验和历史生成之间做出了区分。体验历史是主体的内在性经验的形成过程,与历史自身的运动虽有关联但并不同一。首先,历史是一部自然的历史,它不必然与人类建立起任何联系。任何个体在自然界中都有自身的创造过程,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由人类的创造能力所缔造的历史充其量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条支流,既不等同于历史自身,更不能以偏概全,认为历史完全是由人类活动所创造的。换言之,“历史”这一范畴指涉万事万物的生成过程,人类的创造行为不过是其中一种特殊的历史生长形式。“自然”一词描绘了历史的特殊性,每个个体都有自身独一无二的历史。同时,它也展示了历史的多样性,任何一种具体的创造过程都隶属于历史的范围内。可见,本雅明眼中的历史是一种“自我生成”的历史,而不是“主体创造”的历史。

其次,历史也具有普遍性。这集中体现在“历史的自我揭示”的过程。每个历史在生成的过程中也在自我揭示着自身。本雅明讲道: “自然的历史是一种天体演化史或生成史”,“自然的历史并没有延伸至人类史”,它是“现象发展的各个阶段”。与之相对应的是“普遍的历史”,其本质特征在于“自我揭示”。

尽管历史的创造过程因个体而异,但它们共同的特征是“自我揭示”。由此,在“历史被创造”与“历史自我揭示自身”两者之间出现了差异。被创造的内容高于创造者所要达到的目的。在本雅明看来,“创造”与“自我揭示”之间的不平衡性,是历史运动中必然出现的规律,人类历史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类型也不能例外。

所谓真理在历史维度中被遮蔽,表现为创造行为与历史自我揭示被人为地同一,用创造出来的结果取代自我揭示的内容。就人类历史而言,历史虽然基于人类的活动而构成,然而主动性的创造行为仅仅是历史生成的一个动因,历史是在创造行为基础上所形成的自在自为的存在。因此,历史自我揭示过程在创造行为中激发出来,且高于各种创造行为。这种不平衡的状态一旦被忽视,历史随即变成主体外化出来的历史,这便与自然历史所描绘的多样性相悖,也相应否定了历史的多样性。于是,存在物各自的历史均变成主体运动的过程。

针对表现(2),本雅明强调,知识依靠人类的认识行为而形成。按照本雅明对历史的阐释,人类的认识行为是促进历史生成的要素,而非历史生成的本源。通过认识行为,确定性知识内容得以建立。问题在于,知识内容与形成知识的背景之间存在若即若离的关系。认识行为既可以将知识与背景割裂开来,也可以将确定性知识置于背景之中,使其接受历史生成运动的检验并最终超越确定性的界限,发展认识能力。

因此,所谓知识取代真理,是指用经验的确定性和有限性取代了经验内延性与外延性。虽然本雅明讲到经验需要具备超越自身的能力方可与真理域建立联系,从而构建真理性的经验内容,但从经验到真理需历经概念、观念、观念星丛三个层级,彼此之间通过现象与本质的关系连接起来。

在《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本雅明基于“知识”与“真理”的划分,谈到了“历史”与“起源”。他认为,知识是时常受到质疑的,而真理则是绝对的、永恒的、不容任何质疑的。这里蕴藏着本雅明的一个意图,即通过“怀疑”的手段赋予知识自身生长的动力。怀疑不是简单的自我否定,而是通过怀疑使各种认识行为相互碰撞,形成新的东西,这个新的东西就是历史。因此,正确构建知识的途径,是将不同的认识行为放在一个功能性的媒介之中,使其在相互作用之下发现高于各个认识行为之上的东西。

故而,历史绝非一种认识活动的结果,也绝不是由几种认识活动简单相加而产生的。本雅明对“知觉”的描绘讲述出历史生长的过程。

首先,平面是一种观念,它先于任何认识行为而存在,概念是认识行为的产物,知觉平面要比概念更为广阔。本雅明这样描绘观念: “一旦概念在智性活动中自然而然地形成,观念的反思就会凌驾其上。观念是先在的。连贯的知识与真理之间的区别,给出作为本质的观念的定义”,“观念不在自身之中表征,概念所包含的各个要素的排列组合是观念表征的唯一途径:也即,观念在各个要素所组合的结构中进行表征”。概念作为认识行为的产物,其间的各种组合方式表征了观念,因此概念结构和观念之间并不是同一的关系,也不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而是现象与本质的关系,“观念存在于现象表征之中”。

其次,“平面是一种无限的连续体结构”。这个“平面”与知觉读取的“平面”并不相同。在先在观念的平面之上形成了依靠知觉表征行为构建的概念要素。本雅明认为,现象与本质之间包含着相似性,“它(观念)的存在意义就在于相似性,观念之于对象如同星座之于群星,这意味着,观念既不是概念也不是规律,观念并未献身于知识现象,现象也不可能是衡量观念存在的准则。现象在概念的局限性中象征着观念。”相似性指出了知识与观念之间的距离,能够跨越这一距离的手段是“象征”。在本雅明看来,象征不是康德所讲的形式上的类比或想象力中的联想能力,而是关系体的类比。关系体被本雅明规定为情感(快乐或痛苦)而非因果联系,它突出了一种关系体的唯一性。

因此,从知识与真理的问题角度而言,真理的被遮蔽表现为知觉现象与观念本质之间的距离被人为地忽视。对真理的认识需要通过象征的手段,象征则是功能性的,其根基是“差异性”,是一种从有限性的认识向真理跨越的行为。本雅明对“起源”的定义同样印证了现象与本质的关系:“起源虽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历史范畴,但与创造并没有什么关系。起源不是对生成过程的描绘,而是用来描写在生成与灭亡过程中所出现的东西的”。在知觉问题上,认识行为之间的相互碰撞导致了认识行为的发生与消亡,最终沉淀下来的认识行为象征着真理,也即与真理相联系的情感纽带。

但是,观念与真理关系同样是现象与本质的关系。从概念到观念、从观念到真理其间包含着双重的象征。概念组合表征观念、观念组合表征真理。每种表征都蕴含着相似,每种相似都要经历“象征”来跨越距离。 《论未来哲学纲领》中,本雅明所列出的未来哲学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用正确的标准为不同的观念划界”。从而在观念的星丛中表征真理。

针对表现(3),本雅明认为在现实的认识活动中,真理的遮蔽状态是“所想的”与“所说的”强制性同一。语言的内容(无论是口语抑或书面语)是智性活动的结果。 “所说的”源于“所想的”,但又不能将“所想的”表达完整。语词蕴含的抽象性不仅使表述者难以穷尽自身的思想,同时也在聆听者那里造成了困惑。语言是抽象概念之间的组合,因此其自身就具有功能性。普遍的概念指涉着具体对象,每一种概念的组合方式都产生不同的结构组合,不同的组合会导致不同的含义和理解。本雅明认为,惟有以善为目的的组合才是面向真理的组合。所以,他才会给出“知觉中有用即为真”的判断。

在《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本雅明曾言:“真理即意向之死”。那么,对“善”的追求是不是一种“意向”?如果是, “善”与“真”之间是否形成了一种悖论?笔者认为,善的确是一种“意向”,但与“真”并不相悖。

首先,本雅明的思想中蕴藏着“差异先于同一”的理论预设。差异是运动的根源,本雅明强调概念之间的功能性组合包含了真理在主体认识活动中生长的思想。如同德勒兹所言:“差异藏在万事万物背后,在差异的背后却没有隐藏任何东西”,“本质而言,差异是确证的对象或确证自身”,“同一性不是首要原理而是次要原理,它是生成的原理……”。因为意向的存在,所以才会有认识行为趋向真理的动力。因为意向的存在,相同要素的不同组合才会显现出多样性的结构,多样性结构趋于同一的过程为新差异的出现奠定了根基。结构不断变化,惟有变化自身是不变的。本雅明的“意向”如同马克思笔下的“阶级”,意向的存在如同阶级斗争一般是通向真理必不可少的阶段,意向碰撞的最终结果就是无意向。

其次,在《论未来哲学纲领》中,本雅明指出未来哲学的第二个任务是构建一种与先验意识相关联的宗教经验。“在此必须要强调,伦理问题不能被启蒙运动、康德、以及康德学派所持有的德性概念完全吸纳,所谓伦理应该是形而上学语境与经验的恰当融合。新的知识不仅包含了经验的转变,同时也包含了自由问题的转型”。显然,本雅明将善与自由结合在一起讨论,也就是说“善”是形而上学的超越性与经验有限性正当结合的指引。

根据知觉理论,每一种认识行为的发生都必然要与其它认识行为发生碰撞,从而导致概念的多样化组合,每一种组合都是观念的表征,通过“善”的规定选取的组合才具有象征真理的能力。换言之,对多样性组合做出善意的选取方可象征着观念,从而使本不能用概念把握的观念沉积下来,使其归入星丛的组合之中。“伦理是形而上学与经验的恰当融合”说明,只有受到真理的眷顾,认识行为才能从自身的局限性中跳出来,自由内嵌在具有象征能力的认识行为之中。所以,自由是一种由善所指引、并受到真理规定的世界生成秩序。

由此可见,本雅明所谓的知觉,与其说是认识必然经历的一个阶段,不如说是认识过程的描绘。本雅明用“读取”取代“认识行为”的作法,展现出确定性经验超越自身的立体画面。同时,他将善和自由引入知识的构建之中,赋予了认识活动的现实意义,所以本雅明的认识论思想不仅仅停留在传统的形而上学层面,而且拓展至历史运动层面上。知觉活动所遵循的从有限上升到无限的途径,为关联人的活动和历史运动、人的创造行为和历史自我揭示奠定了理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本雅明构建的是“历史的形而上学”。在本雅明看来,象征是哲学活动的核心,它不再意味着主体对客体的占有,而是在情感的纽带上联系其主体与客体,而情感是在概念组合和观念组合中升华的高于知识的东西。所以象征具有超越有限知识的可能性。

二、肉体的痛苦是“象征”永不枯竭的动力

主体表征行为的产物是一个个概念,一方面概念象征着观念、并通过观念的再象征指涉真理;但另一方面,概念与生俱来的抽象性与普遍性,具有封闭认识动力、扼杀象征的可能性,也即概念、知识、观念作为真理的表征内容占据了真理的位置。本雅明认为,能够使象征充满活力,使认识过程与真理之间保持联系,需要为认识提升自身寻找到一种永不枯竭的动力。在这种动力的指引下,主体可以在高于认识内容的层面上发现认识的不足,而非在认识之中寻找超越动力。后者在本雅明看来是不可能的。高于认识之上的是情感,具体而言是身心非同一性所带来的痛苦之感。也即,肉体的痛苦是象征永不枯竭的动力。

几乎在写作《德国悲悼剧起源》的同时,本雅明撰写了《心理学问题大纲》,讨论的主题是“身体” ( Leib)与“肉体” (Kiirper)的不同。知觉理论告诉我们,经验从有限性上升到无限性的途径是“象征”,它是一种超越有限性的过程。身体和肉体的区分就在于“有限”与“超越”关系上。

在认识论上,本雅明是一位唯物主义者。他认为,知觉形成的前提是感觉质料的先在,内心活动需以身体的感觉为基础,而且它不能超越身体的感觉范围,“身心是同一的,……同一所构成的区间是‘形式’( Cestalt),……身心共同构建起‘当下’( Nu),不朽的存在当下稍纵即逝。在这个意义上,身心在身体上获得同一,该同一是描绘事件发展的最高范畴,但它不能代表永恒”。

因此,身心同一不能带来超越的动力,超越的基本内涵是超越“当下”这个身心同一的形式。传统角度而言,超越一般划分为两种途径,一种是观念论者所诉诸的内在性反思,一种是唯物论者所诉诸的主体间性。每种途径的内涵与外延都十分繁复。作为一名历史哲学家,本雅明反对观念论者通过内在反思超越自身的作法。正如狄尔泰所言: “人只有通过历史才能认识自己,而通过内省是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的”。在《论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中,内在性反思成为了本雅明批评的主要对象,在先后比较了费希特、施莱格尔兄弟、诺瓦利茨关于“观念”的理论后,本雅明指出早期浪漫派反思思想虽然较之费希特的理论有所进步,但浪漫派艺术批评的目的是寻找一个艺术观念,这将认识活动重新束缚在一个大写的观念之中。因而,内在性反思是只顾及形式、不顾及形式与内容统一的片面做法。

本雅明认为,费希特的自我认识方法是早期浪漫派“反思”思想的理论源头,浪漫派看到了费希特思想的弊端,即自我与非我的关系只能局限在一个观念之中进行空洞且无限的再思考,却不能跳出这个观念之外。“自我设定非我的作法,利用了表征、非我、反题限制自我并定义自我。以确定性的反题为基础,在设定行为中,自我朝着无限性提升,而最终却返回到绝对的‘我’,它与反思一起,为表征之再表征过程所遏制。……在这条道路上,反思如同设定行为一样,沦落为无限的进程”。“在温迪施曼(Windish-mann)的课堂上,施莱格尔曾言,费希特哲学不过是‘我’的‘内在复制’”。早期浪漫派则希望能够跳出“我”的内在复制怪圈。

“浪漫派站在纯粹思维个体的角度,将思维看作为一种现象。对于任何个体事物而言,都是一种自我。……在费希特那里,反思与‘我’相联系;在浪漫派那里,反思与纯粹思维相联系。……在费希特那里,智性直观隶属于思维,而思维创造对象;在浪漫派那里,思维创造着形式”。本雅明讲道:“早期浪漫派反思理论的中心是艺术,而不是费希特的‘我’。施莱格尔在课堂上讲到,绝对的‘我’把艺术作为对象。一种新的反思思想的出现,在于“绝对”变换了角色。浪漫派对艺术的直观基于这样一种想法:在反思中, ‘我’是不可能被理解的。排除‘我’的反思是在绝对艺术之中的反思”,但是,“浪漫派所理解的艺术本质上就是一种观念。观念应既是艺术无限性的表述,也是艺术统一性的表述。而对于浪漫派而言,统一性就是一种无限性。早期浪漫派所坚持的艺术观念作为一种形式,原本上应辩证地包含自我有限性和自我延展性,在观念中体现为统一性和无限性的辩证关系”。然而,浪漫派仅承认观念的自我延展性而不承认内容自我局限性。统一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无限却仅仅是形式的无限。早期浪漫派的反思理论只关注观念中的形式,用无限性代替了统一性,从而忽视了观念延伸过程中形式超越内容的状况。反映在历史运动中,这一状况表现为各种规范(科学的、伦理的、政治的、等等)超越活生生的生命,这是本雅明所不能容忍的。换言之,在本雅明看来,早期浪漫派不过是把费希特的“我”换成了“绝对”,两者共同之处就是只关注形式不关注内容。所以,在他眼中,早期浪漫派与费希特的反思本质上都是空洞的。

本雅明对早期浪漫派艺术观念的反思,集中体现了他自己的“身心关系”思想。内在性反思的弊端就在于只重视观念形式的外展,忽视其中具体内容的变化。所谓“身心在身体上获得同一”,包含了感觉先于观念而存在、无“内容”不成“形式”的思想。历史中的连续性事件在主体意识中呈现为不连贯的事件链条,每个事件背后都存在所对应的观念,因此观念与观念之间处于不连贯状态,所以认识历史不能依靠简单的观念相加从而得出关于历史是什么的判断。本雅明讲到“身心共同构建起‘当下’,不朽的存在当下稍纵即逝”,意味着历史中所蕴藏的真理在每一个“当下”都存在着显现的可能, “稍纵即逝”并不意味着永恒的真理不可把握,而在于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把握。批判费希特和浪漫派的做法已经传达出一种信息,依靠自我在观念中的延展不足以发现历史中的真理。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把美的鉴赏判断划分为“感官的鉴赏”和“反思的鉴赏”,“前者只是作出私人的判断,后者则据称是作出了普适性的(公共的)判断”。康德认为,审美具有构建一种无概念普遍性的特性,这种特性在现实世界中被局限化为各种共通感。共通感在审美判断演绎的过程中,通过摆脱成见的思维、扩展的思维、一贯的思维来逐渐拓展。由于在拓展的过程中,这种“据称的普适性判断”与超感性的美的主体性情感形式原则不适应,以及审美客体在数量上超越想象力的把握、在力上造成可恐惧的情感,导致痛苦的崇高感的产生。进而,审美判断在想象力中感性和理性的共同作用下,利用形式上的类比——象征,在自然美与艺术美中升华出道德感。“美的经验性的兴趣只在社会中;而如果我们承认社会的冲动对人来说是自然的,因而又承认对社会的适应性和偏好,也就是社交性,对于作为在社会性方面规定了的生物的人的需要来说,是属于人道的特点,那么我们就免不了把鉴赏也看作对我们甚至能够借以向每个别人传达自己的情感的东西的评判能力”。本雅明对肉体和身体的划分,与康德思想十分类似,但并不完全一致。肉体类似于反思鉴赏,它产生的是快乐与痛苦并同时反思着私人的情感,身体则是感觉的具体内容。由于审美判断具有构建普遍性的能力,因此肉体的体验是一种社会性的体验,而感觉的内容则是对当下具体质料的感觉。但本雅明并不认同康德把情感看作是一种形式的做法,而是认为情感是一种关系、情感的纽带。

因此,超越当下感觉质料的契机,不在于身体以及各种感觉官能,而在于肉体所蕴藏的历史总体性。 “肉体是存在于历史进程之中的实在。它与身体的区别需要以人为参照进行分析。所有可以辨别的事物在人类那里都存在着一个总体性,例如四肢和器官在身体这个形式中得以显现。所有人类能感受到的有限性都是一种类似于身体的形式。由此,个体存在的感受实际上是一种对关系的知觉,在其中人们认识自身。……肉体在两种极端的形式中得以显现,即痛苦与快乐,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四肢以身体作为表现形式,肉体则以历史为表现形式,本雅明认为,肉体最大限度的延展就是“人群”。历史并非人与人之间简单的结合,在交流和冲突之中,诞生了所谓的社会和历史。因此,肉体作为历史的构成因素,蕴藏着超越个体经验的契机。如同四肢无身体不成四肢、肉体无历史也即无所谓肉体,每个要素都要通过总体性的形成来表现自身。

身体作为当下的一种形式,将认识行为限制其中。而超越当下形式,并非依靠内在性反思和观念形式的拓展,因为这不过是主体强化自身认识,并使其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一种努力。超越能力存在于肉体之中,肉体与身体的根本不同在于,前者体验到“快乐”和“痛苦”,而后者感觉客观世界。通过肉体的体验,个体在历史中延伸。本雅明认为快乐是痛苦的辅助, “快乐是千篇一律的、转瞬即逝的东西;痛苦则是持续的、彼此相异的”。所以, “对于肉体的体验而言,痛苦就像一条可以永不干涸、可以导航的河流,引导人们逐渐汇人大海”。

各种认识行为在知觉平面上相互碰撞,形成观念星丛的过程中,经历了无限的象征过程。由于差异的存在,象征才能无限地进行下去。“快乐是转瞬即逝的”指的是当下身心同一、形式与内容相一致的短暂状态; “痛苦是持续的、多样的”说明身体在历史境遇通过自身的活动接触到新的感觉质料,身心在“非当下”处于差异状态。因此,象征过程经历从差异到短暂性同一再到差异的无限运动过程。对这个过程的肉体体验包含了痛苦到快乐再到痛苦的过程。由于本雅明认为差异是永恒的,因此痛苦才是持续地、指导人们迈向更广阔历史境遇的航标。

本雅明将认识行为与痛苦结合在一起,将“逻各斯”( logos)与“痛苦”(pathos)同时纳入到认识过程中。雅克,朗西埃( Jacques Ranciere)认为,逻各斯与痛苦分别代表了认识过程中的两种状态:有意识与无意识,抑或“可说性“与“不可说性” (logos本意是话语、语境、而pathos的本意指的是痛苦的体验)。对无意识的忽视,既导致认识的不完整性,也使认识行为丧失了超越动力。本雅明在其语言哲学中认为没有痛苦规范的逻各斯是一种语言的政治,“可说的”只是真理的表象,真理是沉默的。而普遍语言也是不可说的,因而认识真理是痛苦的, “沉默是自然巨大的悲伤”。 “在语境中,沉默与诉说同时存在,对于所说的内容,我们既明白又不明白。这个矛盾对应着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因此,痛苦才是超越当下局限性的永恒动力。

逻各斯与痛苦的结合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手法,普遍的语言是沉默,意味着对表征行为的“悬置”和不置可否:概念表征真理,不意味着概念与真理的同一,这里面充满差异性,可却是唯一能够认识真理的途径。所以,象征既是对表征的一种肯定,同时也将差异性内嵌在肯定之中。那些未能通过逻各斯表征出来的、未被意识到的部分是表征无法获得同一的“痛苦”。 “痛苦”使我们意识到认识的不完整性,在痛苦的引领下,我们经历着从有限到无限的奋进。

由此可见,本雅明超越有限性经验认识的起点是,借由身体运动所带来的感觉质料的变化,立足于现实的身体感觉和肉体体验形成与之对应的形式,继而以认识中非同一性所带来的肉体痛苦指导经验的超越过程,将历史运动中潜在的、尚未被意识到、不可言说的真理逐渐通过认识行为的碰撞过程沉淀下来,达到认识历史的目的。而痛苦是肉体在社会性中的体验,因其站在身体同一的关系之外,为象征提供了永不枯竭的超越动力。

三、结 语

本雅明的知觉思想是以“差异先于同一”作为理论预设,以象征作为具体的认识方法,依靠不同认识行为相互碰撞,在概念、观念、观念的星丛之间形成无限的、功能性的表征关系,使真理在历史运动中得以沉淀下来的一种历史认识论。他将认识与伦理、认识与情感结合在一起讨论,渴望在善的引领下,用痛苦的情感规范认识行为、发现本质上无意图且不可说的真理,从而批判语言政治学、用知识取代真理、用抽象概念和规范取代活生生的生命体验等种种不合理现象。

(责任编辑 林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