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文
【摘要】清代岭南学者陈澧的《东塾读书记》考释过《孟子》引论《诗》《书》,其考辨有商榷的余地。实际上,依据全书原则、实名原则、分别原则,《孟子》引论《诗》《书》的文献地图为:引《诗》凡35条,引《书》凡19条,沦《诗》《书》凡5章,总计有33章引、论《诗》《书》,章数占全书260章的12. 7%。司马迁说孟子“序《诗》《书》”,赵岐说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绝非虚言。《东塾读书记》虽失之于考辨,但有得于义理,精辟地揭示了孟子思想体系与《诗》《书》文化传统的紧密关联。
【关键词】《孟子》;引;论;《诗》;《书》
中图分类号:B222.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 7660( 2011) 04 - 0100 -10
一、与陈澧《东塾读书记》商榷
诗书文化在《孟子》中主要指《诗》《书》文化,《诗》《书》文化在孟子思想体系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清代岭南学者陈澧(1810-1882)《东塾读书记》卷3《孟子》有言:
《史记·孟子列传》云:“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邻卿《孟子题辞》云: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澧案:孟子引《诗》者三十,论《诗》者四,引《书》者十八,论《书》者一,又有似引《书》而不言《书》日者。所谓尤长于《诗》《书》者,于此可以窥见矣。其引《蒸民》之诗,以证性善,性理之学也。引“雨我公田”,以证周用助法,考据之学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此由读经而推求性理,尤理学之圭臬也。盖性理之学,政治之学,皆出于《诗》《书》,是乃孟子之学也。
《孟子》引、论《诗》《书》的具体情形何如?陈澧以内文夹注做了详细说明。为便于阅读,特将它们单列出来,如表l所示:
何谓引《诗》《书》?何谓论《诗》《书》?引、论的区别何在?笔者以为,陈澧的做法有商榷的余地。
第一,《诗》《书》之引的标准不统一。
例如,“出于幽谷”。《小雅·鹿鸣之什·伐木》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孟子云: “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 (5·4)它没有冠以“《诗》云”,陈澧视为孟子引《诗》。又如,“有攸不惟臣”。孟子日:“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6·5)它出自《周书·武成》,赵岐(约108-201)注云:“从‘有攸’以下,道周武王伐纣时也。皆《尚书》逸篇之文。”③陈澧则不视为孟子引《书》,而视为“似引《书》而不言《书》日者”,实为误判。以上两例,前者视为孟子之引,后者反之,可见陈澧界定《诗》《书》之引,没有用同样的标准。
另外,“汤始征,自葛载”(6·5) -句,杨伯峻(1909-1992)标点本为:“‘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日:‘奚为后我?”’《孟子正义》标点本为:“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日‘奚为后我’?”《梁惠王下》亦有孟子日:“《书》日:‘汤一征,自葛始。”’(2.11)《商书·仲虺之诰》作:“初征自葛。”陈澧视“汤始征”为孟子引《书》,实则当为“似引《书》而不言《书》日者”。此例亦见陈澧所谓《诗》《书》之引的标准并不严谨。
又,孟子日:“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日:‘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日,‘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2·4)陈澧以“畜君何尤”不在《三百篇》内,故作为“引《诗》者三十”的补充说明。从“似引《书》而不言《书》日者”的体例看,陈澧亦当别为“似引《诗》而不言《诗》日者”,“畜君何尤”、“出于幽谷”可归入此类。
第二,引、论的标准不一致。
陈澧以“普天之下”(9·4)为孟子论《诗》,却以“周馀黎民”(9·4)为孟子引《诗》。两者实则既不是单纯地引《诗》,也不是单纯地论《诗》,而是引、论兼具。
第三,过分强调引、论的区别。
《小弁》《凯风》(12·3)及《武成》(14·3)专论《诗》《书》,但“普天之下”(9·4)则引、论兼具,“不素餐兮”( 13·32)仅为引。陈澧见论则不说引,不考虑引、论兼具,因而难以统计孟子引、论《诗》《书》的准确次数。
第四,有遗漏者,亦有误判者。
孟子引《书》日:“洚水警余。”(6·9)《虞书·大禹谟》作:“降水儆予。”赵岐注云:“《尚书》逸篇也。”此条为陈澧所遗漏。“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8-21)、“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10·8)两条,更为陈澧所遗漏。前面说过的“有攸不惟臣”(6·5),则为误判。
第五,只统计孟子之引,而不是统计《孟子》之引。
齐宣王引“他人有心”(1·7),王良引“不失其驰”(6.1),万章引“娶妻如之何”(9·2),均未被陈澧统计进“引《诗》者三十”,而是仅仅作为“论《诗》者四”的补充说明。陈澧不从《孟子》其书而只从孟子其人来统计,这一做法不能展示《孟子》引论《诗》《书》的全貌。所以,陈澧文中的“孟子引《诗》者三十”,不能标点为“《孟子》引《诗》者三十”。
受札记文体所限,《东塾读书记》述孟子引论《诗》《书》,难免有所不足。与陈澧同时代的黄云鹊(1819-1898)著有《群经引诗大旨》,该书卷6为《孟子引诗》,逐条抄录《孟子》书中的引《诗》文字,并略作义理解读。但是,黄云鹄遗漏了齐宣王引“他人有心”一段(1·7);而且引、论不分,把论《小弁》《凯风》的一章(12·3)视为引《诗》;亦未统计出《孟子》引《诗》的具体条数或章数。
如何表述《孟子》引论《诗》《书》,才更为恰当呢?笔者以为,需要注意到三个原则:
一是全书原则。
统计《孟子》全书而不是孟子一人的引论,并注明为何人所引。
二是实名原则。
统计对象为冠以书名、编名或篇名的引用情形;个别情况如“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 14.19)、孟子继公孙丑后再引“不素餐兮” (13·32),亦作为统计对象。似引《诗》《书》而不言《诗》《书》日者,如“出于幽谷”(5·4)、“汤始征,自葛载”(6·5),则不予统计。
三是分别原则。
引乃具体引用,故以条计;论乃抽象论述,故以章计;如引、论兼具,亦分别统计。
以下我们从引《诗》、引《书》、论《诗》《书》三个方面,绘制出《孟子》引论《诗》《书》的文献地图,并对《孟子》之《诗》《书》与今本之《诗》《书》的文献来源及其文字差异做出相关
二、《孟子》引《诗》凡35条
《孟子》引《诗》35条,分布于22章之中。孟子共引32条(有1条为孟子引王良日),不是陈澧说的孟子“引《诗》者三十”;另外3条,齐宣王、万章、咸丘蒙各引l条。《孟子》引《诗》,大多称“《诗》云”,共27条;偶尔称“《诗》日”,共4条;称《鲁颂》《云汉》各1条;还有2条,既未称“《诗》云”、“《诗》日”,也未称编名或篇名,亦即表2第33、35条。另外,第11、21条引《诗》,以及第32、33条引《诗》,完全相同。各编之中,被引最多的是《大雅》,共20条;另《小雅》《国风》各6条,《颂》3条。《大雅》之中,《文王之什》被引最多,共11条;《文王之什》之中,《文王》一诗被引最多,共4条。《孟子》引《诗》基本上同于今本《诗经》,仅10条稍有个别文字上的差异。
三、《孟子》引《书》凡19条
《孟子》书中,似引《书》而不言《书》日者较多。陈澧的两个举例,“有攸不惟臣”(6·5)乃误判,“放勋日‘劳之来之”’(5·4)①有可能属实。刘起舒(1917-)认为它“当是《尧典》逸文”,且为“汉今文二十八篇之见于先秦引用者”②。今本《尚书》则无明文。另,公孙丑曾引伊尹日:“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13·31)《孟子正义》引江声(1721-1799)《尚书集注音疏》:“自是《尚书》文,而不称《书》日。”③其中,“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见今本《尚书·太甲上》,作“予弗狎弗不顺,营于桐宫”,余者均不同④。墨者夷之有言“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5·5),“若保赤子”即出自今本《尚书·康诰》⑤。以上情形我们暂不考虑,甚至也不涉及今古文《尚书》之争⑥,而是主要考察《孟子》冠以《书》或篇名来引用的情形。
《孟子》引《书》,不是陈澧所说的“引《书》者十八”,而是共引19条,分布于12章之中,引者均为孟子。又多称“《书》日”,共10条;也直接称篇名,其中,《太甲》《太誓》各2条,《汤誓》《尧典》《伊训》《康诰》各1条;还有l条,既未称“《书》日”,也未称篇名,亦即表3第9条,它说明。与第8条连在一起,无文字间隔。另外,第5、13条引《书》,完全相同。《孟子》所引之《书》后来均被采入今本《尚书》,但二者大都不同,仅有2条完全相同;赵岐径称《孟子》引《书》出自《尚书》逸篇的,多达11条。
四、《孟子》论《诗》《书》凡5章
陈澧以“不素餐兮”(13·32)及“他人有心”(1·7)、“不失其驰”(6·1)为论《诗》或其补充说明,笔者均视为《孟子》引《诗》,而不视为《孟子》论《诗》。从文献学角度看《孟子》抽象论述《诗》《书》的篇章,其情形较为简单,亦即3章论《诗》,l章论《书》,1章既论《诗》、又论《书》,凡5章。如表4所示:
五、孟子“尤长于《诗》《书》”的意义综上所述,《孟子》有22章引《诗》凡35条,有12章引《书》凡19条,其中5章同引《诗》 《书》(1·2、2·3、3-4、6-9、9·4),亦即有29章引《诗》《书》。另外,论《诗》《书》的5 章之中,排除包含引《诗》《书》的l章,尚有4章;其中,《万章上》第4章(9·4)既引《诗》 《书》、又论《诗》,《万章下》第8章(10·8)既论《诗》、又论《书》。《孟子》总计有33章引、 论《诗》《书》,章数占全书260章的12.7%。由此可证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7)说孟子“序 《诗》《书》”,赵岐说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绝非虚言。
历史上的疑孟派也从不否认这个事实。北宋写过《疑孟》的司马光( 1019-1086)说过:“荀子 好《礼》,扬子好《易》,孟子好《诗》《书》。”近代以尊苟抑孟著称的章太炎( 1869-1936)认 为:“孟子讲《诗》《书》,的确好极,他的小学也很精,他所说‘庠者养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 好君也’等等,真可冠绝当代!”
明代经学家郝敬(1558一1639)甚至夸张地发挥了赵岐说的“孟子通《五经》”之说:
孟子言四端,即《易》之四德也,仁义即《易》立人之道也,性善即《易》继善成性也,知性、 知天即《易》穷理尽性至于命也。兵贵人和得诸师;养大体得诸颐;圣人于天道得诸乾;收放心、养 夜气得诸复;寡欲得诸无妄;与王罐、稷下诸人处,包荒不失其正,得诸否;学孔子圣之时,得诸先 后天。他可类推,则是知《易》诚未有如孟子者矣。其于《书》也,日尽信《书》不如无《书》。其 后张霸之《武成》、孔安国之古文,皆以鱼目乱珠,乃知孟子取二三策,其辨精矣。其言道德必称尧 舜,言征伐必称汤武。则知《书》诚未有如孟子者矣。《诗》三百,古《序》其来已旧。后儒以辞害 志,如成邱蒙⑥、高叟之辈,孟子教之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此千古学《诗》心法, 孔子与赐、商言《诗》,意正同。然则知《诗》未有如孟子者矣。世儒说《春秋》,谓仲尼奖五霸, 率诸侯,事盟主,此无稽之言。诸传皆纷纷语梦,而独孟子谓五霸三王之罪人,《春秋》与《祷杌》 同。然则知《春秋》孰有如孟子者乎?至于先王之礼,巡狩、述职、班爵禄、井田、学校皆治天下大 经大法,其说明征典要,可信可传。其言日非礼之礼大人弗为,其论礼惟恭敬辞让入孝出弟,礼之实 节文斯二者,乐之实乐斯二者(云云)。故达礼乐之情,又孰有如孟子者乎?是故有《六经》,不可 以无《孟子》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韩诗外传十卷》: “王世贞称《外传》引《诗》以证事,非引事以明 《诗》,其说至确。”《孟子》不专门研究《诗》《书》,它既引《诗》《书》以证事,又引事以明 《诗》《书》,两者兼容并包。对于孟子引论《诗》《书》,陈澧失之于考辨,但有得于义理,前引《东 塾读书记》卷3《孟子》就精辟地指出:“盖性理之学,政治之学,皆出于《诗》《书》,是乃孟子之 学也。”这对我们进一步研讨孟子思想体系与《诗》《书》文化传统的紧密关联极富启发意义。
(责任编辑菖蒲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