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水穿流:查拉斯图特拉与庄子洋溢的灵魂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4-08 阅读量:0

[美]卓达维/著“何金俐/译”

【摘要】此前,已有西方学者着意探讨了尼采与庄子的哲学共鸣,如安乐哲( Roger.T.Ames)与Craham Parkes。该文则是在他们研究的基础上,继续从比较哲学视角探讨庄子与尼采的对话,更意在强调:尽管二者之间的“和音”很多,却仍不乏“不谐”之处。庄子与尼采的差异更接近于法语同“differance”,是有“从”(defer)有“异”(differ)?也正是禀从此一意旨,该文集中通过以下主题——视角( perspective),灵魂意识(sense of soul),欲望(desire)在达致“存在”之启化状态所起作用与地位,自我克服( self-overcoming)相对于自成(self realization),一个内含超越维度文化跟与之相反文化传统的比照,以及水流水深双向“分流”( differance)之隐喻等,进而条析庄子与尼采哲学的合分。

【关键词】尼采;庄子;查拉斯图特拉;视角主义;灵魂意识;水;空;渊;下中图分类号:B223.3 8516. 4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0) 05 -0111-10

一、水之象场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8章)

如果尼采曾读过《庄子》,他或许会放弃做第一位悲剧哲学家的追求,至少不会通过重估所有价值的恐怖方式来期预生命意志的运动,达成“自我,这永恒生成的欢乐,这一欢乐,超越所有恐怖与怜悯——甚至包括毁灭的快乐”①。尼采想从古人那里寻求此一悲剧智慧(tragic w/.s-dom)的源迹,甚至认为(尽管后来他否弃了该说法),这同样的永恒轮回“或最终已为赫拉克利特所教导”②。

如果尼采曾读过《庄子》,他或许会发现一个很中国的赫拉克利特。

尼采《查拉斯图特拉》第1章,表现出尼采式的视角哲学,其动物形象与其自身不无相似。《庄子》中的动物却不同,它们可以化为他形:“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庄子·逍遥游》)《庄子》的首要任务是扫除读者固定视角,将其换化为某种可漂流其上的流动浮性——鲲居于变幻不定的大海,鹏处于不断为风光色色、日月晨昏所改变的浮游的天空。蜩与学鸠不理解这种大化:鲲只有脱出其居才可化为鹏的巨大身形,并撑得起鹏之巨背载负的与生俱来的能量,超越海之城而一跃搏击长空。蜩和学鸠“决起而飞,枪榆枋……控于地”足矣,而疑日“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其对自我、现实、世界的小小视角限制了它们。

《庄子·齐物论》中的趣论或许是其视角主义的佳例:“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只有由“是”视角才可看到“彼”;假设了“彼”视角,此一“彼”便成了“是”,“是”就成了“彼”,如此无限循环。如果我们心理上没能准备好面对这一“视角主义生活”( perspectival life)的挑战,此一无限循环往复很快会变成某种令人厌烦的重复。甚至热情如查拉斯图特拉——此一循环论的鼓吹者,已经连根拔出其基,也在《新愈者》( The Convalescent)中表达了其心底里最深的想法:“为我欢呼,到这儿来,给我你的手。哈,走!啊荷荷,恶心,恶心,恶心!悲哉!”查拉斯图特拉躺了7天,第7天,他起来了,他的动物们这样对他说:“啊,查拉斯图特拉……出了你的洞府吧!……你一直像个发面团似的躺着,你的灵魂飞升,已涌出其边界。”①当查拉斯图特拉爬出他的洞府,当他爬出其自我最后抱持、确定的视角,当他的灵魂出窍,涌向世界,他的动物们对他说:“跟我们想的一样的人都认为,万物自身都在舞蹈。”②世界所有的“是彼”都不再静止,此时他们在跳舞,就像查拉斯图特拉的动物们一样。世界本身成为一个以个体化形式释放自我的必然生发的力聚合的舞蹈。

庄子日:“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故日: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尼采或可理解道家圣人,那些有“明知”,置自身于道枢——“以应无穷”的环中之人。圣人处身道枢乃阴阳之机,而“道”则为视角性“是彼”之语域。是非价值不再有支配权③,它们仅是是非观的诠解。如尼采所谓:“根本没有所谓道德现象,只有现象的道德解释。”④

然而,当我们开始聆听尼采和庄子响奏显明的合音时,我们亦始听到其第一声不和谐音。道家圣人关键在忘德。《庄子·大宗师》中,许由对意而子说:“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姿睢转徙之鎏乎?”道德仁义之于庄子乃刑法,是黥面、劓鼻之刑。道德使人限定于专门人类视角,闭锁其于单一路径上,阻止其“遥荡姿睢”于视角之间。“转徙之鎏”乃“道”之所在,圣人之道正流穿于可与不可之间。

《大宗师》对此种“流通”之态作了说明。颜回对孔子说:

“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日:“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日:“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日:“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日:“回益矣!”日:“何谓也?”日:“回坐忘矣!”

孔子马上惊问:“何谓坐忘?”颜回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乃“同于大通”。此一“大通”即是道,万物之道。无怪乎连孑L子都要“请从而后也”。忘礼义乃是根除某种英雄自我( das Ich)的意识原则,而回应自然。作为灵魂主宰的“我”总是未来或过去导向的,其存在目的( raison d´etre)乃是提供一个随时间而持存的自我之基,并负责该自我的终极目的( telos)。此基础和目的总是将自我塑造得像过去或是将来,却无法成为其现在所是之基。该自我总是处于“已成”或“未就”,却从来不能让自身处于此在。“我”藉予自身以记忆或将之规划于未来,旨在使铭记成为一种强迫自身将所有生命看成是本质和实体的活动。尼采也许会理解庄子自我主动遗忘的思想,他谈“承诺”时,也曾找到这种“主动遗忘”(active forgetting)的快乐和需要:

所谓该问题已很大程度获得解决,必须看起来对任何一个欣赏对立力量,也即遗忘力量的人更值得注意。遗忘是……一种主动压抑。而且在严格的意义上是压抑的积极能力,它对这样一种事实负责:即我们能消化我们所经历且吸收进我们意识的是如此之少。……主动遗忘的目的……就像一个看门人,精神秩序的保卫者,像休眠或仪规……没有遗忘,就不可能有幸福、快乐、希望、荣耀和现在。⑤

无此主动力,就没有当下——自我总被迫遵照依存某个并不存在的时间,一个道德与承诺的时间,过去与未来的时间,“是彼”之时间。只有通过主动遗忘,灵魂才会飞升跃窍而出,进人当下;只有忘德(对庄子来说即孔子之仁义),只有我们受到提醒,意识到存在并非“某个永远无法成为当下的未完成过去时”①时,灵魂才可如此。颜回的主动遗忘是要去除“我”之专权。《查拉斯图特拉》“灵魂三变”中赤子遗忘骆驼承载的传统之重亦是这种表达。Alphonso Lingis认为:

高尚的……是遗忘的能力:不仅仅是宽恕我们的伤害、耻辱或无能,更是要忘记它们,忽视过去而欢迎当下的涌现。这是高尚生命的秘密力量:生命纯洁地现于每一时刻、每一事件、每个人身上,如同过去可以忘却,没有规则,如同过去所有精魂与幻影都烟消云散于当下之光芒。②

只有当意识对灵魂的掌控取消,“生命纯洁地现于每一时刻”才可获得。唯此,精神的自然“休眠”才会进入生成亘古之绵延——“当下之光”(the light of the present)。达到这种“休眠”,我们必须像颜回那样解除灵魂自我意识羁绊:首先释礼乐,即传统价值及儒家固有传统;然后释义,善与责任;最后离形入而穿越全然无形的大全——“道”或无基( Abgrund)。自我离形进入无物质性的世界,就首次进入了时间,成为时间及其循环转化的一部分;自我唯有进入“同于大通”的那一刻,才成之为灵魂。

二、心斋

对庄子和尼采来说,时间的永恒维度都无疑是其目标。查拉斯图特拉刚从7天的沉睡中苏醒,他的动物们就对他说:

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恒旋转。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岁,永恒开启。万物方破,万物方立,存在之屋,永恒建造。万物方分,万物方聚,存在之环,永恒自守。每一此时,存在之始,每一此向,转于彼半。遍处皆中,永恒之路,曲径通幽。③

尼采趋向世界打开的去中心化方法与庄子“是彼”观及人处于道之枢机的思想相呼应。此种流动的视角主义视角,意识到自我乃构成万物之不可胜数的视角之一。中心视角、知觉视角,置阿波罗于狄奥尼索斯之上的视角,才会阻止其他各种视角对世界、存在和生命的合法宣称;自我意识所控视角置于非意识力之上的绝对支配权主导承续。这是为什么尼采给我们一个谱系,而非批判——谱系给出我们恰恰在批判中发挥作用的力之源起;它可让我们从内部重新审视④。意识的自我视角将世界图景视为“是彼”,一个已存的世界,一个期待为某外部关联的自我发现的世界。允许该视角主控,就不是在生命的意义上“处身此世”(to be in-the-world),而是对生活世界的缺席及无存。永恒像柏拉图的理念那样只可成为思忆之物。道家和尼采都知道该永恒的不存在,一个要迁出的理想国;他们都意识到道德是带领个体通达柏拉图的善和唯心主义儒家道德宇宙的必然确证。而此一面向永恒的超越恰是查拉斯图特拉和颜回所要忘却的。他们要主动遗忘,因为他们的灵魂希望空入这个世界;希望将永恒还给世界,还给时间。

对于尼采狄奥尼索斯式的迷狂来说,忘我是根本性的:“我爱那灵魂超溢者,他忘记自我及其所有:以此,万物来聚为其‘下’( going-un-der)。”⑤在《序曲.1》(Prologue l)中,这位循环、生命的鼓吹者告诉我们,其“杯子……将溢,水呈金色流泛,无论流向何处都带着(星星)欣悦的回光。看,杯子又要再次倾空,查拉斯图特拉又要重新做人”。查拉斯图特拉的倾空是学习如何忘却自我。但其倾空过程需要对焦虑(Angst)经验之惊悚的某种存在主义投入,这对永恒轮回的导师来说是个必要条件。此经验在颜回之“忘”中却几乎是不存在。

尽管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为滋养“焦虑”,而迫使成为其心灵的“指挥官和立法者”,但此一强为被其孩童式重新整合于世界所调和。该重整是其“空”的结果。其灵魂的溢出伴随着迷醉的狂喜(Won,ne)①。Wonn,e -词带有满溢、陶醉、幸福的含义,常常是难以说出的。“到处都带着……狂喜的反照”显现着世俗神话形象的神谕:太阳炽热光芒流动消融于地平线之下,时间随之流逝,将水火不相容的两种力融为丹蜜,引人醉饮而尽。饮下这狄奥尼索斯的一口,直到体内翻腾着这琥珀色的上帝之液,直到灵魂的琼浆与神圣的血液搏动,引起狂野的躁动,这是查拉斯图特拉的热望,而非颜回的追求。只有杯子倾空,才可转化为“灵魂三变”中的赤子(Floss)②。赤子是“纯洁而遗忘的”,是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我推进的车轮,第一个行动,一个神圣的“是”。就像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对赤子查拉斯图特拉来说,世界也被每天全新地创造;但为让查拉斯图特拉重新做人,他必须变成赤子;他必须愿意净化,净化深存于他灵魂中的所有。所有的都必须从灵魂的最黑暗处吐出,甚至查拉斯图特拉最后的持守,其最深邃的思想也要吐出来;这一太丰盛的上帝的琼浆引导他成为超人:“起来,深邃的思想,从我的灵魂深处升起,我是你的黎明和破晓,睡虫。起来,起来,我的声音还不能将你唤醒……一旦你醒了,你将会永远保持清醒。”庄子的颜回也是醒着的,但却没有扼喉的蛇令人痛苦地缠住他的灵魂不能呼吸。颜回的醒体现了超越为汲汲于自我“荣誉与名声”的束缚纠缠带来的痛苦和沮丧。道家圣人的清醒是靠放弃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而实现的(这是为什么《庄子》引用了那么多生物),也即通过关注某超自然界目标而穷尽其风格和流性的视角。

三、渊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嚷兮其若毂……葆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老子》第15章)

尼采与庄子集中关注一个核心的本体论问题,该问题植根于精神:如何达至此在世界,如何成为我们之所是。目前来看,他们对此问题的解决也是相似的,至少那是为“忘”某种为理想化的善所激发的“德”与“我”的主题的想象之基。然而,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所显露的“Angst”(焦虑)在庄子的所有人物身上都不曾出现。颜回的反应事实上没表现出任何查拉斯图特拉所经历的存在主义危机。至此,在暂时合流汇通之后,尼采和庄子在此在及成为我们之所是的问题本质上就各表一枝了。风格差异体现在其反应特征与本质上。比较这两种反应需稍微离下题,探讨一下无( nothingness)这一主题,该主题会显示出他们何处相交,又何处分流。

道家对“无”的表达见于《道德经》: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道德经》第4章)

安乐哲和郝大维将“冲” ( surge up)解读为“盅”( empty),因为“经验之过程性、流动性品格为自我内部更新提供了发展空间,因而排斥拥有最初源起或最终闭合任一可能性。生命节律内部,那摇摆的门打开,新奇自然而然产生,为世界注入新鲜血液……无论再具持久性的事物都会在事物间无休止的转化中最终被超越”④。“道”经由“冲”/“盅”把握实现世界条件化现实的必要机会,该世界中,实体的持存乃是幻觉。此“空”不是作为“有”——不管是“有”还是“无”——的对立面而被感知的——因为它更本体化。“冲”/“盅”将世界万物从其不变的形式中解放出来,以便其真正的品格将其打开;也即,“冲”/“盅”是“无”或“空”最根本的实在。当道家圣人将自我置于阴阳之心,他也将其真性,也即“无”打开。因为圣人与世界之道,与万物乃完美的协合,因此,其才可“无为而无不为”⑤。圣人只需达至“盅” (自我)空: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圣人乃至人与神人,因为: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曰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

当自我不将自身视为世界中一个关联性存在,他就是“独我”( ego),一个“挫败与束缚苦妄之所在”①。查拉斯图特拉之杯也同样需要倾空,此倾空过程会导致苦痛,但是他的苦痛不同于圣人的所“附”之苦。

尽管《庄子》有无数章节表明解除虚幻自我的必要性,但在查拉斯图特拉那里它们似乎鸣动的是另一种声音。《庄子》上文所举危险的反应不同于甚或不可相比于尼采。尼采和道家一样也意识到将自我作为“独我”的危险,他写道:“当思想想来时, ‘它’会来,而不是因为我希望它来。因此,说主语‘我’是谓语‘思’的条件……是歪曲事实。”思“思”;但是此思恰恰仅是那个著名的古老“自我”的——说得婉转些——一个推想、一个假定,而确非一个“直接肯定”( immediate certainty)②。对确定性的追求始于柏拉图,是对生成的恐惧产生的反应。假设的在( Hypothesized Being)成为生命之解药(pharmakon)——疗变化的致命之疾,疗生命这一致命之疾。

该恐惧的一个微观表达体现在“我”( ego)的历史发展中。此“我”的发展属于一个存在的形而上学:“正是此[语言或理性形而上学的基本假定]处处看到的是行为和行为者( deedand doer);相信意志是一般原因;相信‘我’( ego,Ich),相信作为存在(Sein)的‘我’,作为实体的‘我’,并将其对自我一实体( ego-substance [Ich/Substanz])的信仰投注到所有事物上——只有这样它才会‘创造’ (create)出‘物’( thing)的概念。”③尼采不仅否定这一虚幻的作为自我的“我”,甚至更激烈反对实体化自我以及所有命名事物的实体性。中国整个哲学史,哲学家们也都不断通过“正名”强调该问题。尼采不用任何诸如“ego”这样的“技术”术语来做,中国思想家也不这样做。由于他们哲学导向不同,尼采对该具体化自我所需的专门术语,而是仅用德语的“我”来表示。此选择表明其某种甚至更根本的举措,因为他否认作为存在的自我或自我的存在。没有自我;自我只是一个幻像。他要确证的仅剩下作为现象的自我,各种力量的抗争,一个生成,破晓前的黑暗,其中“过去的幻觉”( the phantasms of the past)在此在的光芒中黯淡。直到现在,尼采和庄子仍然呼应彼此,但如我们继续深入,彼此的默然便会更清晰。

查拉斯图特拉破晓前的蒙昧并非如《庄子》颜回那种无分别的赤子的无知无觉;它更是一种为狮子怒吼所通达的无知,这是一种力量的怒吼,一种力量在灵魂的混沌中将其视角强命于其他力量的怒吼。狮子怒吼的力量更多于一个对外在支配力量的他律的“不”( Nein);它也是一个对那些完全外在力量控制的灵魂所建构的虚假的自我的“不”,那是一个直到最终否定自我时才会看到自己外在于自我的自我;狮子的怒吼也是一个对控制灵魂领域及其狄奥尼索斯游戏的黑暗自我( das Ich)说“不”。只有用这个“不”,我们才能意识到“我们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个许多灵魂的集会”④。没有中国式灵魂的对照,该多样灵魂的意识是无法成立的。中国哲学家尤其是儒家,认为个体即其生活中的角色,除了这些生活角色,没有自我。甚至死去的祖先也仍在,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与他者过去、当下以及未来交叠的亲密关系界定了此一自我⑤。任何既定情况下,自我都是他者的一个集结。而对尼采来说,伴随着这些灵魂力量的分散离合,各种不同的新灵魂而生而亡,混沌中生出一个追索更多,更多权力的意志:“所有生命极尽其能,不为保持自我,而为收获更多”,而且,“人类所想,一个生命机体每一最小部分所想,乃是不断增加的权力”①。渴望获得更多的意志乃所有根本和形式下最本初的力量;它是浑沌,尼采称此无基的混沌为权力意志。权力意志没有地基(Abegrund);它是个深渊,“每一地基背后的无基”②。

权力意志是创造(machen)存在之物必需的潜力或权力;它是构成世界的力量。然而,此力量必须不可误解为某种创造其他力量的统一力量,因为这也同样会陷入形而上学陷阱——这是尼采之反对原子论者,或者是道家之警告那些更唯心的儒家的观点,因为后者都坚持世界必须有一个形而上的道德力量。权力意志是可以创造,产生吁求更多的新形式的可能性权力。每一被创造的新形式以区别于其他形式昭显自我独特性,确认“万物”之多样化存在。如尼采所谓,“所有事物无非想象,都非‘真’。但凡真、确,都既非个体,亦无法还原为个体”③。此权力意志乃一多样化之基,无基之基。此无基之基是狄奥尼索斯之舞,“因个体必仍有混沌在身,才可生出舞蹈之星”④。看到这颗深幽之星的闪耀,查拉斯图特拉必须下山了。尽管中国哲学家在阴、阳、气中找到力量,但尼采和庄子哲学气质之异展现于查拉斯图特拉下山之意愿与否,与庄子追随道这阴阳与万物平衡之气而逍遥游的愿望的差异中。

四、更深渊

即便踏遍灵魂每一路径,都无法找到其极,它拥有如此深邃的逻各斯。(赫拉克利斯)

查拉斯图特拉倾空其杯之前,他的承继包封了他的灵魂,他必须“下山”( go-under),才可以重为历久干涸的世界之漠注入新的灵魂。查拉斯图特拉的方向总是要先下才可外出。这是其精神和本体地形学的形状。查拉斯图特拉想要下至其所能及之深,因为他必须接受古老的神谕“认识你自己”。《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的形象是深的形象:“人之心灵( Gemuth)深邃,其水( Strom)奔涌于地穴。”⑤“我必须降至( steigen)深处(Tiefe),如同你在晚上所做的那样,当你在海的背后行走,却仍然将光亮带给地下世界,你这丰溢的星!”⑥“我爱那灵魂深切之人,即便其经受累累伤痕,经历少的灵魂将会萎顿:他这样轻快地穿过桥。”⑦“慢是所有深泉的116经历:他们必须经历漫长的等待直到晓知所有进入它们之深都已下。”⑧不一而足。

查拉斯图特拉从其山顶洞穴下到人类村庄;这是他的“下”(going-under [Untergang])——“我想下去”,他告诉他的晚星。他的“下”是一个向着深渊的降;但是这最先是一个向其自我之渊的降,追索自我之渊就是下至人类世界。他知道个体首先必须破了自我之渊,才可于狄奥尼索斯之渊弥漫之前成为悲剧哲学家。上文所引部分,尼采将“深”( Tiefe;depth)这个词放入查拉斯图特拉之口,但该词还有超越方位之意。事实上,该词跟steigen本意所表明的方位无关。“Steigen”含有上升(ascend)、高飞(soar)、向上(go up)、上爬(mount)和攀登(climb)的意思,但在此处意思只能为降( descend),因为说“我必须升到深渊”,字意几乎无法解通。然而,这恰是查拉斯图特拉对他的星所说的话。查拉斯图特拉给我们一个线索,一个信号,告诉我们他的求索与逻辑及人类制定的悖论法则关系不大,却跟其希腊先辈如奥德修斯( Odysseus)、赫克琉斯( Herakles)及塞修斯(Theseus) -再所做的神秘追寻甚为相关。查拉斯图特拉知道只有神和英雄才可行至深,至于地下。

查拉斯图特拉的深降给了他力量(Strom,,power),一个可使其如洪流(Strom)般喷涌( Strom)的强流(Strom),这让他可高飞至神和英雄的高度。查拉斯图特拉之流与神的迷狂一起奔涌、咆哮( raushen,)。查拉斯图特拉逃脱溺死于其内在之流狄奥尼索斯之深的意义,本质上异于《庄子》的吕梁丈夫,其唯一志向即漂浮于水上。《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多处涉及查拉斯图特拉“下”至人类世界, “下”及其灵魂深处。他对灵魂深度探索所走的每一路径,灵魂的反应都像个液压缸,而此液压活动使得其杯溢出于世界——他边下边倾空它,以便再次将灵魂注入此世——一个自泰勒斯( Thale)后继者之后就已干涸的世界①。液压系统要置换灵魂,查拉斯图特拉就必须深降,降入地下洞穴;其泉之深之远,他必须一直等到最终明白都是什么落人了这最深不可测之渊。他在地下洞穴发现了他的演员们:重力神( the Spirit Gravity)、侏儒、占卜者、学者、牧师、狼蛛、复仇神、防火犬等等——他多色灵魂的所有色片②。然而,他必须要为最幽远、最古老的灵魂色片的喷涌等上良久——查拉斯图特拉将其视作通过祥和之岛不远处烟火之山去往地下旅途的一个遮荫处,他在岛上学知了“最伟大的事——不是最响亮,却是我们最静默的时光”③。

五、深水

《庄子》中,水是个重要形象,但其情绪调子却跟上面与查拉斯图特拉相连的形象要旨差异很大。《庄子》中水总在奔流,强调的也是其流动和运动,而非水之深处之隐秘。圣人对水的挑战的真正反应就是“游于”道之流:

孔子观于吕粱,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庄子·达生》)

尽管这“鬼般”的蹈水者投入悬水而下至深塘,但他并不在下久停,很快浮出,随激流泳数百步。游者只希望游,与世界之流同游,此游使其可非实体性沉浸于世界无分化之流中;他在其与世界生成的分形性关联中无为而动;“为个体生成的永恒欢乐”敛习自我④。然而,吕梁丈夫不愿“下”,不愿享受地下洞穴;他没有体验自我或任何其他之“下”的欲望;这不是他的追求,也不是他的激情。相反他“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对孔子的问题,他回答说:“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人,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庄子·达生》)

圣人确在“以无厚人有间”,但似乎很少与查拉斯图特拉所显明的心理需求有关,因为前者迅即就浮出。涡旋暗流作用不大。它们不挑逗他,也不会像对查拉斯图特拉让他眩晕。灵魂漩涡深处没有恶心。不需要下而寻圣。《庄子》该节强调“蹈水之道”。蹈水之道乃与“道”相合。如《道德经》所言: “上善若水”(第8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第34章)。孔子把吕梁丈夫当成鬼是对的,因为他悬于万物之“盅”(空),且动于万物之“冲”,却并不使其追索成为(如查拉斯图特拉那样)神秘或心理的求索。

蹈水便可悬于万物之盅/冲。水之体为其“无”所定义——它无形却共形,它动而无定,此起彼伏。圣人对水之挑战的反应为蹈水之道——合于其“盅”(生成,becoming)“冲”(涌动)之无。这不能说与尼采没参照,因为后者太是一个生成论的鼓吹者:“肯定逝去和毁灭是狄奥尼索斯哲学的定则,是对敌对和战争言是,生成,伴随着对存在( Being)概念的根本拒绝——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承认它比至今来临的任何东西跟我更亲。”⑤借用海德格尔存在生成上对人类参与的强调,道家圣人的反应似乎首先是本体论的,其次才是心理上的。尼采则首先是心理上的,然后才是本体上的。此外,海德格尔还表明:“作为整体的存在显示作为自然(phsis)的自身……这里并不是说存在物之某特定范围,毋宁是,尤其在自然生发的意义上,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物本身。”①尼采在久远于海德格尔之前就涉及这些领域,对他来说,达到这一“自然生发” ( emerging presence)需要一种必要的“下”(Untergang)。它不仅“下”于查拉斯图特拉生成的过程,它也是其整个自制之旅的必要出发点。它们对决裂的爱好更清晰地表明两种哲学流向的一个主要差异。

孔子问:“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得到的回答是:“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庄子·达生》)因为道家圣人无知,接受其命运就足够了;因为他的命与道相关,他的命是道之冲。圣人的挑战是将其身心(其自然)带人道之流,并自然与之相应。

然而,尼采的命运之爱(amor fati)承载于另一异流。其流经过早春融化之后冲泄而下,要穿越一个狭窄的谷道。个体必须为成其所是而热爱自己的命运;痛苦与最深处的恶心、眩晕是这一生成的必要条件;命运将混沌带入灵魂作为灵魂溢人世界,赋予世界灵魂福祉的必要条件。查拉斯图特拉,这超人(ubermen,sch)和永恒轮回的先知,永远不可能满足于“不知吾所以然而然”的状态,因为知是苦痛,此一苦痛必须被肯定。它太应该是个欢乐!“我设下人类的伟大即命运之爱:一个人不想做其他,不前,不后,不在任何永恒。不仅要经受必要的苦……而且应该爱上它。”②超人甚至必须热爱其灵魂的混乱。他必须热爱永恒轮回带来的苦痛与恶心,因为那是必需的。查拉斯图特拉的苦痛必须被知觉、被培养。他将不会满足吕梁丈人的命。在道家那儿,欢乐是通过自我克服、克服是彼而与世界的重聚,却无查拉斯图特拉存在意义上和心理上处理那些需从灵魂深处吐出的肮脏魔鬼的需要。超人需要知道、经历痛苦和恶心,因为它们是回返世界的必经之路。

六、深痛

疾病使健康令人愉快。(赫拉克利斯)

我们已知,《庄子》中苦痛并不突出,也不是中心,甚至不是道家哲学关注的重点。然而,对查拉斯图特拉来说,他必须等待良久来晓知什么会落下其渊;当他躺下入睡,他必须等待发现那已蠕入他的喉咙,下入他灵魂的东西——“起来,我的渊思,从我深处出来……咱们走!……恶心、恶心、恶心——我真不幸!”从查拉斯图特拉灵魂爬出的将既是美丽又是恶心的。再次听听《新愈者》中动物们的言说:

啊,查拉斯图特拉,于是,动物们说,跟我们想的一样的人都认为,万物自身都在舞蹈:他们来,举手,欢呼,跑开,再回来。

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恒旋转。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岁,永恒开启。万物方破,万物方立,存在之屋,永恒建造。万物方分,万物方聚,存在之环,永恒自守。每一此时,存在之始,每一此向,转于彼半。遍处皆中,永恒之路,曲径通幽。③

该节描绘了永恒轮回高雅的本然。因为个体需与世界之环中同在才可被中心化,而该中心比比皆是。灵魂必须满溢入一个“中心无所不在”的世界。此一去中心的永恒世界亦是《庄子》的核心,其祛除人类中心化的“是彼”视角(动物没有此二元论视角)是成圣的第一层。然而,查拉斯图特拉的蛇将至(咽喉)。

查拉斯图特拉7天在地下如死般的睡眠之后,他的动物们试图让他快乐起来:“我的渊说,我已将我最后(letzte)之深(Tiefe)转亮。”(尼采《新愈者》1)④查拉斯图特拉的鹰将两只献祭的小羊放在他脚下,它们是从小牧羊人那里抢来的。他的动物们告诉他走出洞穴,因为“世界像花园一样在等着他”,“风儿吹拂浓郁的花香”搔刺他的鼻孔。但查拉斯图特拉的伊甸园只没有玫瑰。他亲切地叫他灵魂的动物们精明的“流氓傻瓜”(Schalks-Narren)和“群喉”(bar-rel organs,Drehorgeln,).因为他知道永恒轮回的另一面,一个黑暗的戴面具的一面。他提醒它们“魔鬼如何爬人其喉,窒息他,他又如何咬掉它的头,将它吐出”。这窒息是他与其真正生成的交锋;如果他曾接受永恒轮回,他必须要把持住他的焦虑(Angst)。焦虑的拉丁词根ango和希腊词根agcho表明该经历,二者都有压住、、扼制、窒息、闭塞灵魂(psuch6)的呼吸(psuch6)的意思。查拉斯图特拉之最深渊(letzte Tiefe),他最深处的焦虑已被带人光亮。尽管尼采和庄子有明显共鸣之处,但查拉斯图特拉的深渊表示出两个传统之间的深刻分歧。

七、寻找我自己(赫拉克利特)

查拉斯图特拉必须学会(且也无意识地被迫)发现他最后的魔鬼令人厌恶的本性。下面的章节,查拉斯图特拉告诉他的动物们人类的残酷,他们是“最残酷的动物”,最终意识到是“对人类的大厌恶”爬人他的喉咙,让他窒息。是的,庄子也厌恶人类的渺小卑下,“失望(如果不是说厌恶的话)于人类的日常生活”①而且“脱离传统道德标准判断的人不会再为社会所苦”②。甚至孔子也从小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厌恶。然而,对《庄子》来说,厌恶的苦痛应该克服,因为它仅是幻像,并非如在查拉斯图特拉那里必然要培养的心态,因为对查拉斯图特拉来说,不仅最伟大的人要轮回,最渺小的人亦如是。查拉斯图特拉,超人的先知,永恒轮回的导师,现在必为苦痛症状专家,他必须成为特尔菲( Del-phi)神殿的隐神狄奥尼索斯,“既不说话也不保存秘密,而显露出迹象”③,给世界提供苦痛之迹,以此它亦知苦痛的必要:“即便最渺小的永恒轮回——那是我对所有存在的厌恶!啊,厌恶!厌恶!厌恶!”然而,他的动物不让他走,对他说:

别再说了,你这新愈者!……出去,世界像花园一样等待你,出去找玫瑰、蜜蜂、鸽子房。尤其是那些鸣禽:你也许可从他们那里学会唱歌!为这同样的新愈者歌唱……为自己造把七弦琴,新的像它应该的样子!啊,看,查拉斯图特拉!你的新歌需要新琴。唱,充溢,啊,查拉斯图特拉,让新歌治愈你的伤:你经历你伟大的命运,它还不曾为任何人所经历!因为你的动物们深知,啊,查拉斯图特拉,你是谁,应成为谁:看,你是永恒轮回的导师——,这是你现在的命运!④

为实现这一命定,查拉斯图特拉必须热爱他的命运;他必须拥抱那回返的时刻,其已宣称他是永恒轮回的导师,至大、至小,里里外外的至大至小之永恒轮回的导师。他的灵魂必须为新歌之“pharmakon,” (同为良药与毒药)所治愈,这新歌是查拉斯图特拉溢出(brause/Lber)其灵魂之边,成为狄奥尼索斯迷狂之范例的赤子之歌。查拉斯图特拉的选择是清晰的——或是真诚地生,或是死。而《庄子》,死只不过是应被接受为过程之一部分的另一现象,就像我们尤其在《庄子·至乐》中其妻之死及髑髅章节以及《齐物论》中啮缺和王倪的故事中所看到的那样。但是,对查拉斯图特拉来说,清除是必须被肯定的选择;他教导说,我们应当在适时的时候死去:“许多死得太晚,有些又死得太早。此教义至今听起来还很奇怪: ‘适时的死!’适时的死: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⑤

查拉斯图特拉,超人和永恒轮回的导师,也教导死亡,或者如何真正地死。《新愈者》倒数第2节,查拉斯图特拉的动物们代他说,好似它们亦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宣布查拉斯图特拉之“下”,其座架(Unlergehen,)与枯亡(Un,terge-hen,perishing)的终结和再生的开始:“爱与亡( Un,tergehen)是永恒的节律。爱之意志——也是死的意志。”⑥其内无可再开发;他灵魂之器——杯子已散碎,倾空于外。查拉斯图特拉之“Untergehen”是其消极虚无主义的肯定,他的狮子之吼创造出赤子之“是”之主动虚无主义之肯定的可能性。《庄子》中没有狮子之吼的负面肯定,只有一个引归道之流的正面肯定。

查拉斯图特拉多中心灵魂的动物们拒绝此时灭亡,他们如是说:

如果你想现在死亡,啊,查拉斯图特拉,看,我们也知道,你会怎么在那儿对自己说——但是你的动物们恳求你,你还没有死!

你将说……没有颤栗……!一

现在我死,逐渐消失……即刻皆无。灵魂和身体一样死去。

但始物( Ursachen)之结,再次扭转,我盘绕( verschlungen)其中——它将重新创造我,我自己属于永恒轮回的始物。

我,和这太阳,这大地,这鹰,这蛇( Sch-lange)再次回来——不是为新生活,或更好的生活,或相同的生活。

我永恒回归,回到这同样和完全同样的生活,我要再教那最伟大和最渺小的,万物永恒轮回的学说——

我再次言说伟大的地球和人类正午的语言,我再次向人类宣称超人。①

查拉斯图特拉之死不是一个实际的死,他之“下”就像每晚带给地下的落日之光。生与死的反向关系作为世界生成、在生成中万物整体的回返而建立。查拉斯图特拉将自己与生成的存在站在一起,已缠绕或交织于世界种种构造中。道家圣人通过进入道之枢机,或阴阳之中而盘入始物之结。然而,圣人融人生命之锦需接受万物的自然过程,而非意志肯定,后者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将无限自我重复,而我们必须学会适时而死。道家圣人也回返,但作为一片树叶、树木、昆虫……因为“死生无变于己”(《庄子·齐物论》)。

查拉斯图特拉与他的动物们——天上的鹰和地上的蛇一起返回。蛇,这最接近地的生物,其身体蠕动时全部下端都触着地,是该回返智慧的一个古老形象。查拉斯图特拉,土地的救世主,需要咬下这智慧之首——其对超验和形而上学的爱使灵魂移除了世界。缠绕之绳( The schlungenof verschlungen)正像极了蛇。查拉斯图特拉(重)穿入存在织理,但为缠入这种种力之永恒凡世之网,他必须在其灵魂最终溢人世界之流之前,咬下其内在之蛇的头。120

圣人回返之旅似乎更温和,他没有阻挡其回归人流的内在魔鬼。然而,查拉斯图特拉内在的战争,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将之永恒地与原始力( Ursachen)连在一起。查拉斯图特拉意识到此结合乃重中之重;他的灵魂现在通过时间回伸,并与让生命成为可能的种种力连在一起。这导致他的“下”。然而,《庄子》中的人物似乎全知却无需经历和体验蛇之首的痛苦以及其深重无形的智慧之味。圣人之回返没有查拉斯图特拉的骚乱;一旦获得其真正的自然,圣人便似乎无为地漂向中心。二者向世界回归的终点是一样的,但却是殊途,亦驱于异流。

查拉斯图特拉的动物们完成对他的演说后,他的内在对话就终止了。它们等待他的反应,但是查拉斯图特拉保持沉默。他眼睛紧闭躺着,却没有睡,“因为那时他在转换他的灵魂”。他告诉他的灵魂,没有更慈爱、更辽阔( umfangen-der)、更巨大(umfanglicher)②的灵魂了,并问:“哪里还有比你更使未来和过去聚得更近呢?”查拉斯图特拉,苦痛的倡导者,现在真正成了轮回的鼓吹者——过去和未来在灵魂无尽的节律旋转( unfangender)中找到其永恒感。查拉斯图特拉以告诉灵魂他现在将其整体谐和入她的关爱,结束了与其灵魂的对话。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

啊,我的灵魂,现在我给予你所有甚而我的最深( Letztes),我的双手已为你腾空:——我命令你歌唱,看,那是我最深处!我命令你歌唱,现在说,说:我们中谁拥有现在——回馈感激?——会更好:为我歌唱,唱,啊,我的灵魂!并允许我回馈感谢!③

道家之“无”正是如此。

(责任编辑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