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及其批判

作者:张有奎 白锡能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7-05 阅读量:0

【摘要】伯曼与马克思的根本不同在于,他虽然批判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但不是把共产主义看作虚无主义的克服,而是看作一种虚无主义的变种,从而提出“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一词。伯曼的主要问题在于,他过分强调马克思的现代主义者形象,按照现代资产阶级的方式想象共产主义,从而把共产主义错误地理解为比资产阶级先驱更具破坏性和激进的乌托邦。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共产主义使得人们摆脱了自身仅仅是生产-消费机器的异化状态和无意义感,摆脱虚假意识形态的束缚,摈弃超验的价值、意义和真理的理论预设,破除资本逻辑的统治和霸权,变革现存世界并实现人的解放,因而是破解虚无主义的密钥。

【关键词】伯曼;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共产主义

中图分类号:B7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6)03-0001-06

作者简介:张有奎,陕西凤翔人,(厦门 361005)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白锡能,福建厦门人,(厦门 361005)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资本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本质牵连激起种种克服虚无主义的规划,共产主义是最具影响力的一种方案。然而,囿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自我辩护和遮蔽,人们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存在种种偏颇,“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就是一种代表性的说法。这一说法的重心是后半部分的“虚无主义”,前半部分的“共产主义”仅仅是类型性的修饰语,与它对应的是“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

一、“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的提出

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在他的著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对马克思、现代主义和现代化进行了专题性论述,提出了“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一词。他说:“很容易想像,一个致力于每一个人和所有的人的自由发展的社会,会怎样地发展出它自己的独特的各种虚无主义的变种。的确,一种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或许表明要比它的资产阶级先驱更具有破坏性——尽管也更加大胆更具原创性,因为当资本主义用基本的限制消除了现代生活的无限可能性时,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会将被解放的自我投入到没有任何限制的巨大的未知的人类空间中去。”①

伯曼对共产主义的犹疑和动摇离不开他对共产主义的误解,也与他对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的理解和批判有关。

伯曼认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的批判。在伯曼看来,资产阶级的一切真正有价值的活动就是挣钱、积累资本和堆积剩余价值,其他事业仅仅是这一目的的暂时性的手段而已。资产阶级的创造力在于通过迅速的破坏实现资本的增殖,这种破坏表现在不断拆除旧的世界,那些坚固的厂房和住宅,往往经过短短的几十年,尚在完全可以继续使用的时候就被拆除了。这种破坏——无法无天、无法衡量、爆炸性的冲动——就是虚无主义。尼采无法揭示现代灵魂和现代经济两者之间的联系,因而从上帝之死的“宇宙性创伤”的角度进行解释,马克思却从政治经济学的层面进行解释。伯曼赞扬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的分析说:“他揭示了,现代资产阶级是一些技艺高超的虚无主义者,其程度远远超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想像能力。这些资产阶级已经使自己的创造性异化了,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去考察他们的创造性所开辟的道德的、社会的和心理的深渊。”

②这个“深渊”是资产阶级无法控制的黑暗和惊恐的对象,它是现代主义文化中不断创造和更新的另一面:“虚无主义、永不满足的破坏、生活的碎裂和吞没、黑暗的中心、恐怖。”同上,第131页。 在马克思看来,商品的交换价值支配着现代社会的一切领域,包括人们的尊严和情感生活,旧的价值结构被商品价值模式吞并,一切现代社会的存在物都贴上了价格的标签。“任何能够想像出来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就成为道德上可允许的,成为‘有价值的’;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行得通。这就是现代虚无主义的全部含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他们的20世纪的继承者们会将之归罪于科学、理性主义和上帝的死亡。马克思则会说,其基础要远为具体和平凡得多:现代虚无主义被化入了日常的资产阶级经济秩序的机制之中——这种秩序将人的价值不多也不少地等同于市场价格,并且迫使我们尽可能地抬高自己的价格,从而扩张我们自己。”同上,第143页。 面对尼采和马克思对资产阶级虚无主义力量的不同分析视角及其结论,伯曼的态度非常明确,他认为“马克思的理解要比尼采深刻得多”同上,第144页。 。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本质表现还在于,传统令人尊崇的职业光环的丧失。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变成了资产阶级出钱招募的雇佣劳动者,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零星地出卖自己的精神劳动产品和服务,出卖自己的最深层的情感、感受力和想象力,并且受到市场波动和竞争的影响,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生活的世俗化取代了神圣化。

“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及其批判

《现代哲学》2016年第3期

在伯曼看来,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的共同之点在于,它们同样是一种虚无主义。也就是说,伯曼并不认为克服资本主义虚无主义的替代品就是虚无主义的彻底解决,而仅仅是一种新型的虚无主义而已,这种新型的共产主义虚无主义固然与资本主义虚无主义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虚无主义的变种,而且是更具破坏性的虚无主义,原因在于它缺乏基本的限制。伯曼与马克思的分歧不在于他们对资产阶级的虚无主义的价值取向,而在于对资产阶级虚无主义命运的态度。伯曼认为,“没有道德的”自由贸易原则允许反对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敌人的存在,比如允许革命和共产主义的观念的存在,前提在于这种观念必须商品化且能够实现市场价值,换句话说,它的印刷品必须能够卖出去赚到钱。通过这种方式,革命者变成出售革命的商人和推销员。而且,由于资产阶级在对自由市场的歌颂中具有操纵和控制市场的倾向和本性,因而真正的共产主义思想传播困难重重。一句话,伯曼不相信共产主义是对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克服。伯曼把马克思看作一个最伟大的现代主义者,而不是现代主义的拯救者。他明确地说:“我论述他(指马克思——引者注)的思想,与其说是寻求他的答案,不如说是寻求他提出的问题。在我看来,他能够给予我们的宝贵礼物,不是一条摆脱现代生活的矛盾的出路,而是一条更加有把握更加深入的进入这些矛盾的道路。”同上,第165页。

伯曼引证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观点证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虚无主义的问题所在。他说:“阿伦特懂得,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含有深刻的个人主义基础,她也理解,这种个人主义可能会导向何种虚无主义。在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乃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性质的共产主义社会中,什么东西将把这些自由发展的个人捏在一起呢?”同上,第164页。 也就是说,在个人和共同体的关系问题上,他认为马克思不是权威主义者,不是个体屈从于共同体,而是过分地强调个人,以致于寻找不到共同体的基础,无法建立真正的公共空间。在阿伦特看来,“共同世界是一个我们出生时进入、死亡时离开的地方,它超出我们的生命时间,同时向过去和未来开放;它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在那儿,在我们短暂停留之后还继续存在下去的地方。它是我们不仅与我们一起生活的人共同拥有,而且也与我们的前人和后代共同拥有的东西”[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 。现代人对不朽的真正关切的丧失,从而对公共领域的关切的丧失,失去了共同体的根基,这是个人主义的问题和症结。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一个虚构,共产主义的个人主义走不出虚无主义的误区。伯曼没有否定阿伦特对马克思的批判,而是批驳她的解决方案也不够高明。

“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共产主义”不同。詹姆斯·劳勒认为,虚无主义的共产主义与辩证的共产主义是对立的概念。虚无主义的共产主义聚焦于资本主义的消极部分,完全否定资本主义及其与之相关的一切事物,从而否定市场的历史合理性,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抽象的批判,要求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但把共产主义理解为将来才能实现的理想,个人自由依赖于共产主义的实现。辩证的共产主义聚焦于资本主义的积极方面,它把资本主义视为共产主义新世界的母体,强调共产主义不是未来的遥远现实,而就是当下消灭歪曲和阻碍人的自由创造性活动的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劳勒说:“概括地讲,辩证的研究共产主义的方法对资本主义不是采取非此即彼式的否定方法,而是承认存在连接对立的社会存在形式的辩证的‘中间环节’。共产主义形成于历史的母体即资本主义之中。”[美]詹姆斯·劳勒:《虚无主义的共产主义与辩证的共产主义》,段忠桥等摘译,《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2期,第9页。 虚无主义的共产主义的重点在于强调共产主义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否定方法,具体就是对资本主义的否定,进而存在对共产主义的错误理解;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的重点在于强调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创造性和破坏性,同样存在对共产主义的错误想象。

二、批判性的分析

“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这一提法的主要问题在于,它过分强调马克思的现代主义者形象,按照现代资产阶级的方式想象共产主义,从而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出现偏差,误判共产主义的现实性和超越性。

伯曼的分析和结论站不住脚。他认为,共产主义具有比资本主义更大的破坏性,原因在于它的主体是解放的自我,又没有任何限制性。资本主义的建设性和历史性意义是不容否认的,但它的悖论在于,工业和科学的力量带来的却是衰颓的征兆。马克思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无庸争辩的事实。”《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5页。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造成这一悖谬状况的根源在于生产力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资本的增殖与强制性的分工把工人变成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造成工人的目的和手段的颠倒。资本逻辑造成的人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和利用、浪费和破坏,目的仅仅在于利润的最大化,而不是满足人的真实需求并实现幸福的最大化。马克思给出的根本解决途径在于废除私有制,也就是废除全部现有的占有方式,改变财产的社会性质。伯曼不理解的地方在于,解放的自我摆脱了资本逻辑的支配和控制,从而不是物欲主义者,不是经济动物,不是虚假需求的生产者和受害者,进而不会过度地压榨和剥夺自然,绝不会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而牺牲一切,不会无限度地拆解整个世界,不会无限度地破坏和浪费。屈从于分工的工人们为了生存就要工作,就要按照资本的要求充当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的中介。过度的破坏和过度的消费是资本主义的特征,而不是解放的自我所在的共产主义的特征。就此而言,伯曼的担心似有过敏的嫌疑。

伯曼对共产主义虚无主义的说法和理解表明,他尽管严厉批评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但没有接受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批判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社会主义:1.反动的社会主义,它又可分为三种类型:(甲)封建的社会主义、(乙)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丙)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2.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3.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同上,第295—305页。 反动的社会主义固然也会抨击资本主义的弊端,但由于它不能理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及其意义,而且批判者的行为常常背叛了他的理论,亲自践行他所批判的资产阶级的活动,或者提出了一套过时的陈旧的主张,或者仅仅是脱离直接实践意义的思辨,且常站在落后于资本主义的立场上批判资本主义,因而是反动的开历史倒车的形象。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是蒲鲁东,他割裂事物的对立和矛盾的两方面,只要资本主义的好,不要资本主义的坏,主张改善工人的经济状况,但反对政治变革,反对废除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声称资本主义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空想的社会主义者意识到了阶级的对立,他们同情工人阶级的命运,试图改变工人的地位,但由于他们看不到无产阶级的历史主动性,由于他们倡导的普遍的禁欲主义和粗陋的平均主义的反动性,由于无产阶级解放的物质条件尚未具备,因而他们尽管有消灭雇佣劳动、消灭阶级差别的一些想法,但注定只是纯粹的空想。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者站在不同的立场批判资本主义,开出不同的药方。马克思恩格斯毫不妥协地分析和批判了他们各自的问题和症结。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实现共产主义的关键在于,一是物质条件的具备;二是采取革命的方式实现社会关系的根本性变革,包括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的改变,而不仅仅是工人阶级经济生活条件的改善,更不是虚假的形式民主权利的获得;三是共产党人对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教育,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阶级地位和历史使命;四是工人阶级的普遍联系。伯曼没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但他对共产主义的质疑和否定性态度,对资本主义的留恋和尚存的幻想,对现代主义的矛盾性的困惑和接受,这一切证明他依然受到现代主义的纠缠,还没有找到走出资本主义虚无主义的出路。

伯曼的共产主义虚无主义之说法的重要性在于,一是他对虚无主义的破坏性的深刻认识及其反对态度。虚无主义是超越性与神圣性的丧失,它是对传统和历史的拒绝,这种拒绝带来的社会问题和灾难性后果迄今难以估量。伯曼显然不是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也没有与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悲观主义者一样陷入绝望。他试图寻找走出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道路,只是看到资本主义自我调整后依然具有活力和生机,又对诸多教条式的共产主义的说法不能接受,从而陷入困惑和危机。按照马克思的理解,“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页。 。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它的灭亡的条件还不具备而已,或者说,它暂时还有存在的合理性。这种合理的资本主义必将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成为不合理的存在,从而成为灭亡的对象。伯曼在这里的问题不在于他对资本主义虚无主义的批判,而在于他把对虚无主义的理解错误地移植到了共产主义,认为共产主义会有甚至超过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问题,从而有了共产主义虚无主义的不妥说法。虚无主义的现代图景与一切社会生活领域的商品化有着密切的联系。二是他对共产主义替代方案的关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是观念的革命,而是社会物质关系的改变,这是治疗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妙药。伯曼显然很欣赏马克思的这一深刻洞见。问题在于,他把共产主义看成一种激进的乌托邦。简言之,伯曼赞赏和肯定的是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反对的是马克思的具体解决方案。

三、共产主义与虚无主义的真实关系

驳斥共产主义的虚无主义的关键在于,正确理解共产主义,阐明共产主义与虚无主义的真实关系。这里的要点在于,不仅把共产主义理解为虚无主义的终结,而且要进一步洞悉共产主义如何终结了虚无主义。“如何”的问题涉及它的逻辑机制,这是定性研究的必然要求和内在延伸。一般而言,共产主义是一种理想、一种社会运动、一种社会形态。我们下面就从这三个方面展开。

第一,共产主义是崇高的社会理想,它与虚无主义的去神圣化、嘲笑理想、拒绝崇高、生活的平面化、意义的丧失、追求感性欲望的满足完全不同,且恰是虚无主义的遏制和克服。就其目标和内容而言,共产主义理想是人的解放的理想,它不仅是个体的解放,也是类的解放;不仅是感性的解放,也是理性和情感的解放。这种人类解放理想的关键在于,它不是彼岸的乌托邦,而是要求此岸的实现,乃是具有现实性的精神追求。而且,这种解放绝不是先验的预设和主观主义的构造,而是从现实出发的理想。有人反对把共产主义理解为一种理想,反对的理由是马克思的一句话:“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7页。 乍一看似乎有理,仔细分析就发现这种反对者误解了马克思的意思。原因在于理想有两种,一种是抽象的超验世界的理想,这种理想是一种纯粹理论的建构,现实仅是理论的验证和附属性的存在,而不是理论的根据和基础,它是柏拉图以来的西方古老的传统;另一种是源于现实和经验的并基于历史发展逻辑的科学把握的理想,它不相信彼岸的虚幻性存在,但也不陷入动物性的感性生存。马克思反对把共产主义理解为第一种理想,也就是说,他反对把共产主义看作某种完美的永远无法实现的终极性的乌托邦,这也是他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和黑格尔的地方。但是,如果据此认为马克思没有理想和精神追求,变成感性与物欲的俘虏,就大错特错了。他从青少年时期确立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人生理想,要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毕生研究人类解放的条件、动力、机制、规律等等,积极投身于人类解放的社会实践,牺牲了健康、幸福和家庭,完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马克思的理想是第二种理想,它源自于生活、现实和经验,但又是对它们的超越和提升,具有形而上的意义。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研究,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剖析了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未来命运即共产主义(资产阶级的私有制之废除)。共产主义不是超验的理想,而是源自资本主义批判的现实理想。

第二,共产主义是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种社会运动依赖于生产力的进步和交往的普遍化,目的在于克服人的异化和片面发展,使人摆脱物的奴役并不再受抽象物的统治,从而走出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是历史文化的激烈否定和破坏,它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折时期有积极意义,即破除专制观念的束缚和克服思想僵化的解放作用,但在资本主义统治时期,它主要表现为拜物教,真实作用在于资本的增殖,结果是现实的一切存在货币化。共产主义就是要破除造成虚无的物质根源,即废除私有制,破除造成人的异化的强迫性分工,进而拂去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迷雾,破除虚无主义的思想根源。这种破除不是不顾历史与现实条件的主观任意行为,而是充分考虑到现实的技术发展水平、实践条件以及世界历史的形成等因素。马克思说:“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者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89页。 资本逻辑主导下的世界历史的形成之结果就是人们受到世界市场的支配,受到完全异己的力量支配。对这种异己力量的重新占有和支配,只能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对现存状况的消灭,绝不是纯粹的否定和破坏,而是否决那些损害人的健康和生活、践踏人的尊严的物质关系和思想关系,辩证地传承民族性的、历史文化特色的优秀传统。所以,共产主义固然也有否定和破坏,但它不是虚无主义式的否定一切,而是有否定也有肯定,肯定和否定的标准在于历史的进步和人的幸福最大化。

历史上的共产主义运动,巴黎公社、十月革命、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等等,总是表现出激烈的表象,有时候甚至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似乎要横扫一切旧传统、旧习俗、旧文化,似乎要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但是,共产主义运动与虚无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虚无主义只是否定而没有建设;共产主义的否定仅仅是手段,否定的对象往往是理应送入历史博物馆陈列的展品,它的目的在于建设,在于把目的和手段的颠倒关系再颠倒过来。

第三,共产主义是脱胎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它与资本主义有着质的不同,因而也解决了资本主义的虚无主义问题。它有高度发达的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是被全体社会成员共有共享,而不是少数人赚钱的工具;它有新型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不同于市场经济和新自由主义鼓吹的自由竞争,而是人们之间的团结协作,劳动产品直接是社会产品;劳动是人们的自由自觉活动(这当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而不是力图逃避的异化活动,也不是娱乐和消遣;它有形式和实质统一的自由;它有拥有自由个性的个体对真善美的追求;作为一个自由人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它的条件;自然不是宰制和压榨的对象,而是人们的家园。恩格斯说:“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商品生产就将被消除,而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也将随之消除。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个体生存斗争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们周围的、至今统治着人们的生活条件,现在受人们的支配和控制,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自身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了。人们自己的社会行动的规律,这些一直作为异己的、支配着人们的自然规律而同人们相对立的规律,那时就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因而将听从人们的支配。人们自身的社会结合一直是作为自然界和历史强加于他们的东西而同他们相对立的,现在则变成他们自己的自由行动了。至今一直统治着历史的客观的异己的力量,现在处于人们自己的控制之下了。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只是从这时起,由人们使之起作用的社会原因才大部分并且越来越多地达到他们所预期的结果。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33—634页。 这一飞跃的后果,从精神层面来讲,由于破除了种种激发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条件,因而乃是资产阶级虚无主义的消解。当然,由于生命本身的有限性和对无限的追求与向往,人们对生命意义和虚无主义之关系的思考并不会停止。有必要表明,这种共产主义并不是“过分地”强调个人,不是原子式的个人主义,它走出了个体和共同体的对立与非此即彼的关系。个人与他人的共在是其基本的在世结构,这种共在构成共同体的基础,共同体不是外在于个体的异己力量,而是个体自由全面发展的前提,正如个体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一样。

总之,共产主义构成虚无主义的边界和终结。它把人从动物状况中解放出来,使得人们摆脱了自身仅仅是赚钱工具的异化状态和无意义感,摆脱虚假意识形态的束缚,摈弃超验的价值、意义和真理的理论预设,重建形而上的根基,重建人类道德秩序和精神家园,它破除资本逻辑的统治和霸权,变革现存世界并实现人的解放,而人的真正解放是破解虚无主义的密钥。

(责任编辑 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