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尼采遗稿
由Giorgio Colli与Mazzino Montinari奠定的《尼采考订版全集》 (Kritr:sche Gesamtausgabe derWerke Friedrich Nietzsches)自从1967年出版以来,迄今已有42卷问世。这一全集本分为八个系列,不过,这里我想向你们介绍后增的第九系列。
这一系列采取形态学原则(topologischenPrinzip)来呈现尼采遗稿,其呈现方式迥异于从前的版本。这正是我打算介绍给诸位的。
第九系列称为《尼采1885年初以来的手稿复原转写版》(Der han,dschrftliche Nachla归abFru:hjahr 1885indfj´erenzierter Transkription),以编辑笔记为目的。它一方面补充了第七与第八系列的文本,另一方面又替代了第六与第八系列尚阙如的补记。自从2001年来,第九系列已有八卷面世,其中包含尼采的四本笔记( Notizhefte)与十一本工作册( Arbeitshefte)。后续五卷以及补记也将紧随而至。
在我具体处理尼采晚期遗稿的版本之前,我想在有限的篇幅内先勾画一下第九系列的史前史,因为它涉及到解释这一部分构想的合理性问题。
在尼采精神崩溃之后,他和母亲FranziskaNietzsche -同住在Naumburg。就在这里,他的妹妹Elisabeth Forster-Nietzsche于1 894年成立了尼采档案馆( Nietzsche-Archiv)。在尼采的母亲于1897年逝世之后,Nauburg的房产被变卖,尼采兄妹迁往魏玛的小镇Silberblick,于是尼采档案馆也搬到此处。当尼采于1900年8月25日去世,他的所有手稿就成了遗稿,随之也成了编辑史上复杂多端并且争议重重的对象。1945年后,他的遗稿被放入歌德一席勒( Goethe-und Schill-er-Archiv)档案馆,并且保存迄今。
尼采遗稿所含文献时间跨度约二十年,即他从1869年开始在巴塞尔执教一直到1889年初他疾病的爆发。它包含46个速记册( Notizbucher),72本笔记(Hefte),32个包含活页、遗著手书、手校打印稿的档案册( Mappen)以及约2000封书信。传世的遗稿总计超过20000页。
尼采原则上将一切都写在速记册和笔记本里:这里的“一切”包含著作计划、目录、作品的草稿、改定与扩充、誊写稿、书信草稿,书信关键词甚至日常生活的备忘录,比如购物单、旅馆地址、书名等等。
为了让诸位对于我们所编辑的材料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我从不同的笔记中选取典型的几页展示给你们。这里,我不打算进入对内容的具体分析,而只是希望给出一个视觉的印象。
图一①:速记本NVII3,写于1886年夏至1887秋,摘自页1-2。
在页面左侧,我们与尼采的日常生活相遇:购物单、茶叶订单,其中包括中国小种茶( Sou-chong)和地址等。而在页面右侧,他则在玄思“此在的视域性”。这其实是《快乐的科学》中格言374的预备。
图二:源自写于1887年11月至1888年3月期间的工作册W113,页176-177。
在页面左侧上方,你们可以看到一个经过重重修改的草稿。由于尼采本人也无法在此书捋清头绪,结果他就在右边重新修订,以便能接着写其新思路三。
图三:来自写于1888年初的工作册W 11 5,页44 - 45。这一笔记收入我们编订的版本卷八,在柏林付印。
在左边页面,你们可以再次看到,尼采将写过的部分划去,然后重新修订。而在右侧页面的右下角则是《反基督》第53节的草稿。
面对如此卷帙浩翰的手稿遗存,人们根本不必惊讶,写作统治了尼采日常生活的每一天。换句话说,写作是他唯一的生活内容,构成了他的生活本身。所以,在一封写给母亲的信里( 1886年1月30日),尼采称自己为一个“老书写动物”(“ altes Schreibe-Thier”)。
这里,我不得不略去尼采亲手出版著作以及1885年之前遗稿的出版史。因为既然我的报告围绕晚期遗稿的编纂,我就集中于1885年之后,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的史料。
二、权力意志
在福斯特一尼采( Forster-Nietzsche)的领导下,尼采档案馆于1896年开始出版尼采遗著。正当我们的精神病人尚躺在隔壁房间时,他的妹妹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助手已经以“权力意志”为题出版了所谓尼采“理论一哲学的代表作”( “theoretisch-philosophische Hauptprosawerk”).
福斯特一尼采显然一开始就力促此书出版。在写给一位女性朋友的书信中,她解释了贯彻这一可疑意图的动机:她希望反击一种错误的认识,即她哥哥仅仅写出些不成体系的哲学断片。于是她就力图表明,尼采完全拥有写出系统哲学著作的能力,由之,他不仅仅是一个格言写手,甚或美文家,而是无异于哲学史上那些构建体系的哲学家。然而,我们想想,尼采就体系与系统主义者说过些什么,根据《偶像的黄昏》第26节:
“我不信任任何体系构建者,对他们我避之不及。构建体系的意愿缺乏真诚。”
尽管如此,兄长的自我定位却仍旧无法阻止福斯特一尼采在其行为冲动中追求系统著作的意愿。
1901年,《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出版。这一著作包含483条所谓格言。
此书1906年就发行了第二版,颇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此时格言书目增至1067条,比第一版的两倍还多。而当时所谓的作者已经去世六年!
这一拼凑之作利用了1880至1889年的笔记,其谋篇与布局颇为武断随意。来自笔记本W18(页117-118)的图四给出了明确的证据:编者强行将文本段落从语境中割裂,然后根据自己的、特别是主题化的标准将它们拼接在一起,并且为它们在《权力意志》中编号:在左边页面是条目431,622与416,而右边页面上则是条目151,616,599与1049。为了造成此书已经完稿的迹象,书稿遭到了严重的窜改:完善文句、添加过渡、添加标点。这意味着断片性质的笔记被抹平,仿佛成了作者亲自授权的付印本。
1911年,权力意志的“全新增订第二版”( “zweite, vollig neu gestaltete und vermehrte Aus-gabe”)问世,这一版被收入所谓大八开本全集版( GroB30ktavausgabe)卷15与卷16。从首页看,它宣称是四卷本的遗著( nachgelassenesWerk),这里强调的正是著作(Werk) -词。成为正典的《权力意志》就此诞生了,并且开始了贻害重重、影响深远的接受历程。
尼采笔记中无数的书目草案证明,他的确一度设想这样的一部著作,并数次更换标题,最终称其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甚至这部作品也确分为四卷。“权力意志”设想为标题,第一次出现在1885年。随后尼采公开在《善恶之彼岸》(1886)的封底与《道德的谱系》(1887)11127中预告,一部名为《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正在筹备中。直到1888年的8月,一个签有“1888年8月的最后周日,于西尔斯一玛利亚(Sils-Maria)”的书名提案(参图五)还证明了这一计划的存在。在左侧你们可以看到书名提案,右侧则是一份目录草稿,全书预计四卷,每卷三章。
1888年11月26日,其时尼采即将来临的精神崩溃或许已显露,他在一封信中言及:“我对一切价值的重估已经完成,我称之为《反基督》。”Montinari认为,尼采由之已经明确放弃了名为《权力意志》的独立著作。
人们普遍指责福斯特一尼采作伪。不过除了对书信的粗暴篡改,她更多地依赖许多并不引人注目的改动,以便将散落各处的笔记伪装成一个融贯的文本。而真正关键并且不可原谅的作伪——实实在在的丑闻——乃是拼凑了一部所谓尼采的理论一哲学代表作,命之为《权力意志》,虽然尼采实则并未写就此书。
三、Colli与Montinari的考证版全集 很快就有人(其中包括海德格尔与雅思贝斯)要求对尼采所谓的代表作进行澄清。他们甚至要求通过对手稿的忠实再现来代替当时已出版的遗稿。人们考虑过影印手稿,但终因尼采字迹的难以辨认而放弃。1956年,Karl Schlechta在他的三卷本中取消了在这部1906年出版的劣品中的武断编排,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进了一小步。但无奈尼采的读者与研究者并没有由之受到触动,他们数十年来始终将《权力意志》视为尼采的一部著作,甚至直到今天。
当两个意大利人Colli与Montinari发起的《考证版全集》,在意大利、法国并且最终也在德国出版之后,才逐渐地出现意识的转变。1958年开始,二人就致力于实现将尼采著作,包括遗稿译为意大利文的计划。但1961年,当Montina-ri在魏玛的歌德席勒档案馆(Goethe-und Schiller-Archiv)亲自审阅手稿时,才发现尼采档案馆编订的版本没有提供一个可靠的文本基础。这样他做出一个勇敢的——如果不是鲁莽的——决定,重新编辑一切材料,特别要“忠实可靠地再现尼采遗稿”(Montinari语)。迄今为止的所有尼采版本都致力于通过文本证据的类型化,而给予读者一条穿越遗稿迷宫的阿里阿德涅之线。Colli和Montinari的方案是将材料依照已编订的著作分类,这与大八开版差异不大。没有被尼采考虑纳入其作品的笔记被称为断片( Fragmente)。而如果某些笔记与著者授权出版的著作行文一致,就被视为著作直接的预备,从而称为初稿( Vor-stufen)或誊写稿(Reinschriften)。
编辑们为了指称之便而将断片依次编号,并收入独立的文本卷( Textband)付印。与之相对,初稿则收入补卷(Nachberichtband)。这样,本是笔记同一页的文本就必然从其书写脉络中剥离出来。
通过笔记本vn1的39-40页(参图6),我希望向你们清晰地展示这一编订方法:
页面左侧以红线括起的段落与整个第40页被视为断片37[9]的初稿,并且在文本卷VII4/2的补注中出版(断片本身在文本卷VII 3)。
绿线围起的段落是断片34[214]及34[215],在文本卷VII3中出版。
蓝线围起的段落则是《善恶之彼岸》格言62,属于计划中的补注卷VI5。
那么根据这一编辑原则,这两页的内容划分到不同的卷:即VI5,VII3和VII 4/2。
四、笔记版( Heftedition)
在多年围绕补注卷的编辑工作之后,编者们洞察到,不能再依照当下的传统来编订本属于第八系列的补注卷——其含有后期文稿,即正好涵盖权力意志杂稿。60年代构想的词条式校勘栏( lemmatische Apparattypus)缺乏灵活性,由之难以合宜地展现复杂的文稿状态。
遗稿札记本身的状况就要求采取与“考订版全集”文本和补注卷相异的编订方式。复原转写稿提供了非线性的文本结构,并且试图在技术许可的范围内兼顾尼采书写方式的实情。我们编订文本的方式旨在明晰手稿可辨识的时空关系,并且方便读者把握它们。复原的手稿既未经文本修复,也没有加区分符( diakritische Zeichen)。
通过笔记HeftW115的第131页(图7),我想展示,以不同的原则来编订这一文本的尝试分别结果如何。尼采档案馆的编辑通过构建一个闭合的、融贯的文本,从中制成了《权力意志》第二版的格言432与433。但一眼望去便知(参图8),这些混乱的评注不可能是某一完结著作的构成部分。
考订版全集将这一页作为断片14 [92]在第八系列付印。通过图9你们可以看到Colli与Montinari如何尝试解决展示这一复杂集成文本的难题。他们也必须给予这一“评注马赛克”以某种秩序,但是同时不像《权力意志》的编辑那样,从中构建出一个多少具有延续性的文本。虽然他们尽力让评注保持原始特征,但是印刷稿必然具有的线性特征却无从传达这一页面的速写印象。
与之相对,第九系列,即笔记版(参图10)的发起者们并不提供尼采档案馆版与考订版全集意义上的解答,而仅仅旨在使笔记对任何人都变得可读。如若人们要避免传统编者的组织之手,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人们放弃任何一种介入、编排、补充与删减,正如笔记版的同一页所展示的。
晚期的所有笔记将会一页页、一行行依次以这种方式被编订。对于区分性的转写,需要注意一些惯例,这在每一卷“编辑凡例”中都有明示。其中的关键几点我希望通过笔记N VII 1的页33 -34来介绍,不过以非常简化的方式。首先我展示给你们原稿(图11),随后是转写稿(图12)。
A.印刷页标有色泽突出的转写域,记录了尼采手书笔记稿的原始形式。
1.为了区分具体的书写与修改进程,我们以不同大小的字型来进行转写;第一稿采用普通字体,后期的插入与添加则采用较小的字号。
2.德语手写体对应圆体( Antiqua),拉丁手写体与印刷体(34,30:Rococo)对应无衬线体( seriphenloser Schrift)。
3.我们通过不同的色彩与线条粗细来表示不同书写媒介的运用:黑色墨水(印本中为黑)、棕色墨水(印本中为红)、紫色墨水(印本中为蓝)、最后校稿的墨水(印本中为绿,本页未含此元素!)、半粗体表示黑铅笔、红铅笔与蓝铅笔(本页未含此元素!)
4.手稿中的图像元素,诸如删除线或者插入符等等也经过了类型化;针对段落或整页的对角删除线将如实给出,其他形式(平行或多重删除线,阴影或十字删除线)则以X型的取消号表示。
5.一种菱形是转写域内唯一异样的因素。这是为他人——主要是从前的编者们——的标记与评注保留的空间。比如(34,18)此处红笔标记的J代表《善恶之彼岸》。
B.页边外部是为如下信息所备:
1.一切源于他人的加工痕迹,如上文所展示的,这里有了,其后部是书写工具的信息:“红铅笔”。
2.行码(主行用偶数,中间行用奇数)具有方便查找引用之功效。
3.从转写域中排除,并且同样以色彩凸显的片断包括在手稿中通过叠写而被取消的文字(33,22,这里首先是Zug -词)。而叠写则处于在转写域中同样的着色域(33,22:Zug“由”Hauch“所替代)。
4.指示箭头表示对文字衔接的提示。
C.如果这些段落已经在《考订版全集》(Kritischen, Gesamtausgabe)和《研究版全集》(Studien,ausgabe),页脚外缘会包含它们与之相应的页码。同样在这个领域也会按条目给出转写的校勘记。各种符号分别对应条目中的粗体字,其含义如下:
?问号意味文本状况不确定,对之的释读难以与材料中的笔迹吻合。
代表严重磨损或异常的书写,这是说:该词的释读尽管确信无疑,但个别字母却不明确或被误写。
Vk表示出自尼采亲手的修改,当他将某一誊写不清的词修订清晰时。
尖括号意为“读作”,它表示笔误或者对缩写的还原(比如缺失的引号或者将“Mh.”还原为Menschheit)
既然每卷都附有包含相应手稿胶片的光盘,使用者就可以亲自将转写与尼采手书参比与检验。鉴于这样的直观性,我们就不再进一步多言一般性的转写和显示规则了。
五、手迹
最后我还想就尼采的手迹说几句。通常认为它很难释读,这从我展示给你们的几页样稿中就不难发现。晚期尼采几乎仅仅以德文体进行书写,偶而采用拉丁体或者印刷体,特别是涉及外来语时。
尼采在给朋友Overbeck(1881年7月13日)的书信中,表达了对自己手书的评价。他视它们代表着“野蛮”并且宣称,必须将他的想法付印,以便自己也足以读懂它们。就此,尼采言辞上自我批判的极至乃是德国人在如此处境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粗话:“我就像一头猪一样写字。”(1883年3月22日)
对第九系列的释读还带了一个不应该低估的附带影响,即对当前已经编订过的文本的全面修订。以这种方式,人们发现了为百年来所有版本所继承的一些错误,有些对尼采解释并非无关紧要。这里我仅仅从无数的错误释读中举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
在《权力意志》第二版的格言619中,有言:
“常胜的概念‘力’,我们的物理学家凭借它创造了上帝与世界( und die Welt)”
然而尼采在笔记本WWI 4页26写道:
“常胜的概念‘力’,我们的物理学家凭借它从世界中( aus der Welt)创造了上帝”
弗里德里希·尼采将书写视为命定,视为自己所屈从的命运,他在给友人Koselitz的书信中透露(1881年八月底):“我感到自己整个就像涂鸦,它为无名的力量拉向纸面,为了实验手中新笔。”
正如我向诸位介绍的,尼采晚期遗稿的新版本希望能够公正地对待这位作者,并且能为尼采研究者与读者的独立钻研提供一个值得信赖的文本基础。至于赞同、反对还是漠视这位作者,也就因此留给每人自身来决断。
(责任编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