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身份问题已发展为批评理论界所关注的热点问题。某种意义上,身份问题由“去中心化”的主体性问题演变而来。鉴于主体哲学中“受伤的我思”的困境,世界著名现象学诠释学家保罗·利科于1985年首次提出叙事身份/认同的重要概念,并分别在1986年和1988年继续展开详细讨论。在众多的主体性或身份研究中,利科的立场可谓独树一帜:1)凸显出叙事在主体构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功能;2)对身份/认同概念内在蕴含的“相同性”和“自身性”进行区分,并藉由两者间的辩证关系来化解身份研究中存在的某种混沌局面;3)肯定伦理维度在身份问题中的重要性。本研究旨在对这一重要概念的背景、内涵、特征和局限做出解析。
【关键词】叙事;身份/认同;相同性;自身性;伦理
中图分类号:B565. 5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0) 06 -0081-08
引言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身份(1´identite)/认同(identification)/身份政治(la politique deI´ identit6)/身份危机(crise de r identite),这一系列的高频词在人文科学研究者的视野中占据着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同时也引发了诸多理论领域的激烈争论。从研究对象的多寡来看,身份问题既包含个体的或群体的身份认同,也可显现为自我的或社会的身份/认同不同维度;从研究特征来看,它也可标示为“民族身份认同”、“国家身份认同”、“种族身份认同”、“性别身份认同”、“文化身份认同”、甚至“混合身份认同”;从历史渊源来看,它还可以划分为与“启蒙”、“理性”、“本质主义”相关联的“现代性身份认同”,和与“差异”、“去中心化”、“相对主义”相关联的“后现代性身份认同”。身份研究又常常与马克思主义、心理分析、文化研究、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同性恋研究等批评理论流派的研究主题纠缠在一起,个中关系错综复杂。总之,身份问题研究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杂彩纷呈、莫衷一是的场景。欲厘清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观,需聚焦于上述术语所共享的“l´ identit6”一词,问题是,众说纷纭之中,究竟“l´ identite”是什么?
当代著名现象学诠释学家保罗·利科( PaulRicoeur)曾就“l´identite”的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早在1985年出版的《时间与叙事》(第三卷)的结论中,他就首次提出了“叙事身份/认同(I,identite narrative)”的重要概念;之后,他在1988年以《叙事身份/认同》为题撰写专文,并发表于《精神》杂志(7-8月号);1990出版的专著《作为他者的自身》中,他辟出整整两个章节继续探讨该问题。此概念一经提出即在现象学、诠释学、叙事研究等领域产生了强烈反响,它与身份研究的关系更是可圈可点。然而,笔者注意到,国内鲜有学者对此概念进行系统性阐述。因此,本研究旨在就利科“叙事身份/认同”概念的背景、内涵、特征和局限做出解析,以飨读者。
一、身份/认同之叙事化
《时间与叙事》(共三卷)是利科研究时间与叙事之间的相互构成关系的宏篇巨著。其梗要可概括为:针对时间的三大疑难,叙事诗学分别提出了相应的回答。其中,针对时间的第一大疑难,叙事诗学所给予的回答成效尤为显著。简言之,时间的第一大疑难是指“现象学时间观”与“宇宙论时间观”看似对立,两者间却又存在着交互掩映的关系。利科的叙事诗学指出,历史叙事指涉与虚构叙事指涉之间所存在的交错状态,恰当地回应了两种时间观之间的掩映关系。“叙事身份/认同”就是利科分析这种交错性关系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个“衍生物”。
所谓叙事身份/认同,是“人类通过叙事的中介作用所获得的那一种身份认同。”作为一种既可指派给个人( personne),也可指派给历史性共同体( communaute)的特定身份,它是从实践范畴意义上而言的。述说某个人或某个社团的身份就是回答下面的问题:“这(件事)是谁做的?”和“谁是施动者(I´ agent),发起人(I,auteur)?”要回答“谁(qui)?”的问题,就得讲述某个生命的故事;“讲述一个故事就是述说谁做过什么和怎样做的”;在所讲述的故事中呈现出且决定并实施行动的“谁”;由此所得出的“谁”之身份,则是一种叙事性的身份/认同。
这种叙事身份/认同首先体现在叙事话语或文本之中。利科称,“人物的身份(l´ identite dupersonnage)是在其与情节的一致性(I,identitede l´intrigue)的关联中被建构起来的”。所谓情节化层面的一致性,表达的是对和谐性的要求与对种种非和谐性因素的承认之间动态的和辩证统一的关系。和谐性(concordance)是指基于亚里士多德情节观的那种对事实的安排的秩序原理;非和谐性( discordance),是指突变或命运的逆转一它使得情节成为从最初情形向终了情形的一种规律性的转变。叙事塑型(configuration narra-tive),又可称作情节化,是指通过情节运作使得和谐性与非和谐性达到辩证统一的创造性构成。为了将叙事塑型的效度拓展到亚里士多德所尊崇的希腊悲剧之外的领域,利科采用异质综合(synthese de I´heterogene)的概念来界定叙事塑型,并指出“非和谐的和谐性”( la concordance discordante)标示着所有叙事塑形的特征。总之,叙事的本质在于将不和谐的杂多整合为一个具有和谐性的整体( une totalit6)。
情节对人物的构建以叙事性事件的概念作为前提。利科认为,事件并非简单的物理性发生。在进入同时关联着人物与情节的叙事塑形运作过程后,事件不再是非人称且中立化的,转而具有叙事性特征,故称之为叙事性事件。起初看来,叙事性事件似乎无法与某种整体性相协调,不过,它并不会在某种偶然性断裂效应中耗尽自身。相反地,事件的突然发生可看作是不和谐的源头。它对故事的进一步推进,则可看作是和谐性的延展。在积极参与到“非和谐的和谐”这一非稳定的结构中后,它显现出情节进一步发展的潜在可能性,并必然指向结局。
人物的概念是作为情节化的某种必然推论的面貌出现的,它建立在叙事性事件中行动与人物之间的关联性的基础之上。利科反对将事件看作是无人称性的纯粹发生韵观点。他认为,情节作为对行动的摹仿,预设了行动者( l´agent)和受动者(le patient)的存在,事件中的行动者应当纳入行动描述的考虑范围。“人物就是在叙事性事件中实施了某个行动的那个人。”在所讲述的、被情节化运作赋予了统一性(unite)、内在连贯( articulahon)及完整性(compl6tude)等特质的叙事中,情节、行动、人物三者间得到相互加强,人物伴随着整个故事获得了一种对应于故事本身的统一性的连贯性或者说身份(I,identite)。要之,人物的身份产生于情节化的整体运作。人物必定置身于情节之中,没有情节就没有人物。所以利科说,“发展某个人物就是更进一步地去讲述”。
叙事身份/认同的概念是否单指在叙事话语或文本层面对人物的构建呢?答案是否定的。利科认为叙事身份/认同同样可以发生在个人的身份认同(I´ identit6 personnelle)的实践领域。例如,在被弗洛伊德称作穿越疗法(la perlabora-tion)的治疗过程中,针对某个病例故事,叙事成分(la composant narrative)具有不可替代的弥合作用——它赋予个体以叙事性身份/认同,从而解决临床精神分析中个体的非完整的主体性问题。具体而言,叙事穿越疗法就是试图用一个富有条理性且可接受的叙事,来代替接受分析者先前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一些故事的碎片,通过一系列的修正,生命故事得以形成一个符合条理的整体。正是这样的治疗性再辨认活动使得接受分析者的身份获得确定。叙事身份/认同的概念同样也能运用于社群。比如,以色列民族的身份/认同的发生就是叙事身份/认同概念运用于群体的典型例证。一方面,没有哪个民族像以色列民族那样被《圣经》中所讲述的关于自身的叙事所激励,反复叙说、解释和修正关于其祖先的故事;另一方面,通过讲述这些被看作是见证创建历史的大事的故事,以色列民族从对这些叙事文本的接受中获得了他们的身份认同,并成为拥有这个专名的历史共同体。总之,主体通过他们讲述的关于其自身的故事而辨认出其自身,故而叙事在主体身份/认同过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二、“相同性”与“自身性”的辩证关系
在考察反思与自身之间的对应关系时,利科提出,某种一致性本质(la nature de r identite)可以赋予话语和行动的主体。为了避免运用法语词meme可能造成的含混性,他主张将一致性划分为“相同性一致” (I,identite - m6mete)和“自身性一致”(I´ identite - ipseite)。前者适用于说话和行动的主体的客观性或者客观化的特征;而后者指明作为存在的主体能够表明自己是其言其行的发起者,能够为自己的所言所为担负起责任。“相同性”对应于拉丁语idem、英语sameness、德语Cleichheit,“自身性”对应于拉丁语ipse、英语selfhood、德语Selbsctheit,但这绝不是名义上的术语划分。
一般而言,I´ identite与哲学界所谈的同一性相呼应。但在利科看来,通常理解的同一性应该归并到“相同性”的名下。具体而言, “相同性”有四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是指数值性一致(I´identit6 numerique)。我们常用某个不变的专名来指称某事物或某人,即便该事物或人两次或n次出现,也并不意味着构成了两种不同的事物。此处,I´identite意味着单一性(urucit6),其对立面是复数性(pluralite)。与第一重含义相对应的,是认同运作(1´operation d,identifica-tion),即对某同一事物(la meme)的认知性辨认和再辨认。第二重含义指的是质性一致(I,identite qualitative),亦即极端相似性(la ressem-blance extreme)。比如,x和y穿着同样的套装,他们的服装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可以互换。此处,l´identite的反面是差异性;对应于第二重含义的则是替代的概念。这两重含义虽不可相互还原,却并非相互排斥的关系。两次或多次出现的同一事物的极端相似性,可被援引为推定其数值性一致的间接标准。
但是,基于某个当下的感知,还是基于某个新近的记忆所形成的对某同一事物或人的辨认,其效应并不相同。后者可能引起犹豫、怀疑或争论,随着时间距离的增长其差距还会逐日加深,甚至导致混乱或不确定性。时间作为一种破坏性因素,业已包含在同一事物的反复出现的序列中,它孕育出不相称(dissemblance)、差别(ecart)或差异(difference)因素。显然,外观相似的标准运用于年代久远的情形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缺陷。第三种重含义即为填补上述不足。它指的是所考察的个体自开初至终结的发展过程中不间断的连续性(la continuite ininterrompue)。一棵橡树自种子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的生命过程都只是同一事物;一个动物从生到死或一个人从胎儿到古稀情况也都如此。那些接连出现的细小变化所组成的异动序列虽然威胁着相似性,却并不能摧毁它。一旦生长或老化作为某种不相称的因素可能暗示着数值意义上的差异时,连续性作为对外观相似标准的补充转而跃居首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时间所带给相同性的威胁是无法绝对消除的,所以需要在相似性和连续性基础之上添置“在时间中持久”的原则(permanence dansle temps) -亦即第四重含义。比如,即便将某个工具的所有部件逐一替换,该工具的恒定的结构始终维持不变。此标准也可运用于某种生物性个体的遗传基因密码,并显现为可超越流变而留存下来的那种联合性系统之组织方式。
上述四重含义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围绕某种关系而展开。无论是对四个标准的逐条运用还是综合运用,对某事物相同性的考察,都预设了该事物在不同的时序中所展现的两种外形或质性的对比关系。如同康德将实体归类到关系范畴以考察发生在某事物上的变化的可能的条件,利科论述的“相同性”也是一种关系性概念,时间性因素也纳入了其考察的范围。其中,“在时间中持久”所包含的结构恒定的蕴意,是对同一性标准最强烈的回应,它使得对数值性一致的追求具有先验性的特征。所以说,个体身份/认同的全部问题都围绕着对某种关系性恒量( un invariant relationnel)的寻求而展开,并赋予这一寻求在时间中持久的强烈韵味。
“自身性”是否也同样蕴含着某种形式上的“在时间中持久”,蕴含着某种不可简化为某个根据的确定性(la d6termination d´un substrat)的因素或不可还原为任何“什么”的问题?或者说,是否存在某种“在时间中持久”,它不仅仅是实体范畴的图式(le scheme de la categorie desubstance),能与“谁”的问题相连接,并作为“我是谁”( qui suis-je?)的追问的回复?“自身性”考察的正是这样的问题。
利科认为,我们作为具体的人拥有两种体现出“在时间中持久”的模式:个性(lecaractere)和守诺(la parole tenue)。个性是指一整套的持续的性情,是我们的持久倾向和气质的总和。凭借这一整套的区分标志,我们可以将某人识别为同一人。个性的概念具有两大要素:其一为习惯,其二为获得性认同。前者是革新(innovation)与积淀(sedimentation)之间较量的结果,具有明显的时间性特征;后者通过在对价值、规范、理想、模范和英雄的认同过程中废除一系列他者性最初的影响,使偏好、评价和评判得以固化和使他者性被假定为自己所有的内化过程。自身于是在这些可称为评价性的性情中逐步获得识别。正是基于稳定的性情与某人间所存在的对应关系的事实,我们常凭借性情中展露出的个性,判断某人的某个具体行为是否率性而为或出离其秉性。要之,个性的稳定性源于在时间中发生的后天获得的习惯和价值认同,基于这些外在标志,相同性所包含的四重含义同样可运用于对个性的辨认。
颇具悖论意味的是,个性的概念似乎构成了一个有限的点。在这一点上,ipse的问题和idem的问题几乎难以分开。个性的确就是“谁”中所包含着的“什么”。从分析哲学的角度来看,某某所做的“什么”和做了某事的“某某”可截然区分开来,但是利科所分析的个人的性格却并非外在于“谁” (qui)的“什么” (quoi)。个性上的连贯性传达出“什么”与“谁”之间的某种确定的粘着性,“我是谁”的问题似乎与“我是什么”(que suis-je?)的问题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利科却坚称,某种意义上而言,个性就是在相同性的表象之下的自身。
如果说个性的持久性表现出的是idem问题与ipse问题之间的重叠,那么守诺表现出的则是自身之持久性与相同之持久性两者间的鸿沟和不可相互还原,的特性。 “个性上的坚韧不拔(lapers6v6rance du caractere)是一回事,守诺上的坚持不懈(la perseverance a la parole donn6e)又是另外一回事。”③信守某人先前的承诺并付诸行动,传递出一种对自身的忠诚或者说自身持守性(le maintien de soi)。具体而言,自身持守性就是表现出一种他人能够予以信赖的姿态。当某人对我存有期望的时候,我必须以实际行动去担当。换言之,当别人需要我并发出“你在哪里?”(Ou es-tu?)的呼唤的时候,“我在此!”(Me voice!)是理所当然的应答。守诺还呈现出一种对时间的挑战和对变化的否定。即便我可能改变观点或者偏好,但我依然能坚守承诺。由此,守诺所表现出的正是作为伦理主体的我的自身持守性以及能动性抉择。我在,因为我可以担当。
区分“相同性”与“自身性”对考察个人的l´ identit6有何重要价值?利科认为,众多主体性或身份问题的困境,都起因于对这两种模态的混同,或是未考虑叙事在两种模态之间所起的中介作用。比如,洛克(John Locke)认为个体同一性与记忆之间维持着等同的关系,但这种同一性是撇开自身性而谈。由此导致的问题是,记忆的连续性所象征的精神同一性,面临的不仅是诸如睡眠时记忆的断续性或者记忆空白等心理学的疑难,也面临着本体论困惑。如果存在仅因为留有记忆,那么,将王子的记忆植入补鞋匠的头脑中会产生怎样激烈的记忆混合与碰撞呢?洛克所采用的对比同一事物在不同时段是否相符于其本身的标准,获得的只能是纯粹的同一或差异,故而其后继者们从中推演出不确定性也不足为奇。休谟(David Hume)从某客体能在一段时间中维持不变的观点中推导出同一性就是相同性,尔后在肯定客体在时间中结构的稳定性的基础上,以是否构成突变为标准描绘出分层次的同一性等级。然而,在将同一性运用对其自身的考察时,这位经验主义的倡导者获得的却是众多经验的杂合。如果说洛克对自身性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休谟给自身同一性所下的结论是实体性幻象,利科则不然。他从休谟的无法穿透杂多的感知而抵达自身的彷徨中,萃取出宣称于感知中陷入茫然的“某人” (quelqu´un),进而追问“谁”在感知,“谁”在困惑,“谁”是且正是这个“某人”?显然,即便剥离了相同性之后,依然存在着代表了对“谁”进行追问的自身性的剩余。
在分析德若克·帕菲特( Derek Parfit)的名著《理智与人》(Reasons and Persons)中存在的身份问题时,利科同样坚定地捍卫区分“相同性”与“自身性”的必要性。帕菲特主张的是一种还原主义论断。他认为,1)于时间中发生的同一性所阐明的是中性化事件之间的某种关联;2)至于与事件相应的构成某人的生命的经验是否为其所有或者其人本身是否存在都可悬而不论;3)而人的存在作为某种精神的或心理的连续体,仅仅是一些附加的事实而已。此外,基于对科幻小说中大脑移植并远程传送至其他星球后形成的复制品与原先的“我”之间存在的不确定性关系的分析,帕菲特认为身份或同一性问题只能导致困惑。所以,他得出“身份/同一性是无关紧要”的结论。与帕菲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利科认为我的身体、我的经验、以及我的必死性都是仅仅属我而无法让渡给别人的。帕菲特对事件的非人称性描述,挑战的是属我性(la minennete)在历史和时间维度上的独特性和完整性,也是对生存论的先决条件的蔑视。帕菲特的还原主义忽略了这样一个前提性事实,即:我们是具身性(cororelle)和栖身于地球的(terres-tre)存在。一旦此恒定前提被戏谑为偶然因素,身份问题的意义势必荡然无存。如果说那些描写身份消失的当代文学小说,在消解人物的可辨认性的同时揭去了原先附加在主体上的那些个“什么”,暴露的只是主体所面临的“我什么也不是”(je ne suis rein)的窘迫和孤立无援的自身性,但它尚未颠覆人之在世存在的前提,也还保留了对主体存在的基本预设。而帕菲特所采用的科幻小说的例证所侵犯的却是“我是谁”问题的伦理根基,造成了“相同性”对“自身性”的绝对抹杀和主体的绝对消亡。这种对“我是谁”进行追问的必要性都加以废黜的科学主义态度,是持诠释学本体论立场的利科所绝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坚决反对以“相同性”取代“自身性”。颇为巧合的是,在法语中强调某人自身可以表述为“un soi-meme”,而某事物之与它自身等同则可用“un meme”,假使将两者相混同失落的刚好是“S01”,亦即:“人之为其自身”。
承上所述,利科对I´midentite的分析演绎出“相同性”与“自身性”之间的丰富辩证关系。“相同性”作为一种客观化的维度可运用于总体意义上的事物,似乎与个体的人所具有的“自身性”形成对立,但“相同性”与“自身性”又在对“在时间中持久”的共同诉求中达成和解。“自身性”似乎是与“相同性”绝缘的,但作为自身性的两要素之一的个性又显现出自身中所包含的可反复辨认的特性,似乎与“相同性”有着无法割裂的关联,然而个性又的确是就“谁”的问题而阐发——个性之属于个体已经预设了“谁”的存在。唯有自身性中的守诺似乎能作为伦理主体的纯粹自身的标示,这样的自身本质上却绝不能抽离相同性的支持而妄加断言。如若用诠释学循环的来分析I´identite,它呈现出这样的特征:一方面,部分不等于整体,似乎两者间的关系是对立的;另一方面,对任一部分的侵犯又意味着对整体的挑衅。正是I´identite所包含的冲突与断裂,呼唤着叙事的介入,呼唤在张力之中寻求动态性和开放性的和谐和实现整体和部分之间的相互维存。实际上,“相同性”与“自身性”之间以及“自身之为相同性(个性)”与“自身之为自身性(守诺)”之间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两者间存在着辩证互动。叙事所发挥的作用在于:它展现非和谐性张力的同时也展示出能产性的想象力(I´imagination productrice)的弥合作用,并最终达到对l´ identite中涵括的杂多要素进行“非和谐的和谐”式的异质综合。总之,既包含“相同性”又包含“自身性”的反身性主体需经由叙事化过程才凸现出内在的和谐一致。
三、叙事身份/认同的伦理维度
在对l´ identit6所做的叙事性分析中,伦理之维已经初现端倪。利科称,“绝没有伦理上保持中立的叙事”。无论文本中作者的意向隐藏得多深或者叙述的口吻是如何无动于衷,要绝对保持零度写作的姿态似乎并不可能。叙事一旦在人类时间中展开,就已包含着显在或隐在的价值判断。叙事者所采用的劝说策略不可避免地将某个世界加诸于读者,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会在伦理上维持中立或缄默,反倒或明或暗地促成对世界的及对读者本身的新评价。众多阅读理论早已表明,叙事的实践是一种思想实验。阅读中,我们不由自主地估量和评价,情不自禁地做出赞颂性或谴责性判断,身不由己地尝试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栖居”。换言之,叙事作为道德判断的试验场(laboratoire du jugement moral)已经为伦理的展现做了铺垫。不可否认,虽然叙事隶属于行动范畴,它运用得更多的是想象力而不是意志力。但是,阅读行为中也包含着“激发时刻”( un moment d´envoi)并转变成“去是”(aetre)和“去行动”(a agir)的诱因。激发最终转变为行动的条件,取决于读者本身的伦理选择,它促使某人说出“我在此”和促使某人决定去担当。因此,利科称,“叙事身份唯有经过这一决定性时刻才可说是真正的自身性( une ips6it6v6ritable)的等同物。”
对I´identite所做的“相同性”与“自身性”之间的辩证运动的分析中,更确切说在利科对自身性的规定和捍卫中,伦理的作用更是确凿无疑的。作为构成个性的两大基础之一的获得性认同,其本身就包含着价值取向的要素,它所界定的是个性的道德伦理特征。作为自身之纯粹自身性的“守诺”,其义务和责任特征则昭然若揭。我之居身于世,定然意识到自己是属我行为的发起者,一旦有人询问,“谁做了那件事”?我站起来并回答道,“是我做的。”这种回应既是对责任的承担,也反映出某人对自身的忠诚和肯定。对他人召唤的回应,乃至和克服阻难和忽略变化来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同时刻画出自身性中所隐含的他者性及对他人自身的尊重与认定。如同勒维纳斯主张我正是通过被他人呼喊和指责而成为了一个主体,利科的“叙事身份/认同”也揭示出自身之维存有待于他者的召唤,也有待于对自身之不可推卸亦不可替代的责任的承担。
尽管叙述过程已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对伦理公正的诉求,但成为一个自身并不可简单等同于讲述某人生命故事,它更多地为义务和忠诚所约束。从这个角度来说,真正构成对自身持守性的肯定回答的是伦理主体,或者说,伦理责任是自身性的最高因素(le facteur supereme)。有所不同的是,利科选择主体性问题的叙事途径的切入,也意味着向伦理单独构成完整的主体性的野心提出抗议。一方面,他肯定叙事性绝不能剥夺伦理规范、价值评价和约束性等维度,另一方面,他凸显出叙事在行动主体和伦理主体之间的中介作用。
结语
完成对叙事身份/认同三个层面的解析之后,笔者意欲再回到引言中的问题:I´identite究竟意味着什么?根据《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中对法语词条identite的解释,该词可表示以下四层含义:1)某事物与另一事物的本质完全相同、一致或相符合;2)某人或某群体的持久稳定且基本的特征;3)那些能够证实某人不可能与别的人之间产生混淆的法定事实和权益一诸如出生地、出生日期、姓名等一数据或资料的总集;4)『数』赋予未确定的项之间等值关系的恒等性。换成我们熟悉的表达,I´identite所谈往往是由前三条解释所推导出的“同一性”、 “身份”或“身份认同”或者(个体或群体的)“特征”。
利科所论及的I´identit6则有两个关键的涵项:“关联性” ( connexion)和“在时间中持久”。前者是从狄尔泰所说的生命关联总体( Zusammenhang des Lebens)意义上而谈的,后者强调的是一种连贯性、持久性和稳定性,蕴含着强烈的时间性寓意。在叙事话语中l´ identit6首先意指的是对连贯性和一致性的抵达,同时,它也标示着人物在情节中的凸显。当叙事运用于实践活动,I´ identit6则明显侧重于身份认同的诉求。然而,在对利科所谈的I´identit6进行界定和释义的过程中,笔者留意到,I´ identit6并非一个“稳定”的概念,它的外延与内涵表现出一种疏忽游离的特性,似乎除了I´identite这一能指“变居不动”,其所指则时时取决于的原文中的语境。但此能指与其所指之间却又保有某种特殊的张力,使得l´identite如同一个折射点,透过它可以发射出诸多问题的关联性。假使现代性标榜的“同一”指的是“同质性”诉求,后现代性标榜的“差异”指的是“异质性”彰显,那么,利科的I´identite强调的是“对异质的综合”。换言之,I´ identite体现了在“相同性”和“差异性”的辩证运动中寻求非和谐性中蕴含的和谐性态势。
“叙事身份/认同”概念中“叙事”的意义何在?利科强调,l´identite的问题无法在直接性话语中进行谈论,需要叙述话语作为中介。在日常生活中,运用叙事来回答身份/认同问题的情形比比皆是。当我们讲述或听取一个人的生平故事时,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对某种生命的叙事融贯性的预期。在此之中,出生、生活和死亡的次第发生,就像一段从开端到中途直至终点的叙事的铺开。但叙事并非“讲故事”那样简单,它远不是对某种文学体裁或者话语方式的厘定,而更多的是从理解力模式上而言的。我们对生命对自身等等混沌之物的理解,需通过“叙事”这一司空见惯的方式才得以展开。叙事赋予我们以理解力。如果理解是此在存在的基本方式的话,那么,叙事则使不可理解之物获得了理解的可能性。如果任何存在都要在时间维度中展开,如果没有被叙述的时间就没有关于时间的思考,那么,叙事代表的就是人类存在的时间性维度——叙事是时间的看护者。如果存在显现为生生不息,那么,预设着也经受着持续修正之可能的叙事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绵绵不断的构建活动。基于能产性想象力的弥合作用的叙事并非是对“I´identite”的单纯的形容词性修饰,相反地,叙事所具备的整合力(la puissance d,unification)才使得l´ identite所同时蕴含的构建主体身份和寻求认同与归属的交融成为可能。通过它,被叙事性解释过的自身也才成为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想象着自己的某“具型的自身” (un soi figure)。这样的自身并不是实体性或恒常不变的主体,却能为其言其行担负责任。
“叙事身份/认同”传达出这样一种哲学姿态:利科一如既往地关注着人的主体性问题,但他已为其隶属的主体哲学阵线烙上了后海德格尔式诠释学的印痕。如果说先前主体面临着归属性困惑,经过以叙事为典范的语言学和反思绕道迂回之后,存在所抵达的不再是稳居世界中心的和作为“第一真理”的“我思”之主体,而是摒弃了所有哲学自恋意味的谦卑的自身。然而,与其说叙事是对某个已存在的自身之本性的洞察,莫如说自身才是那在贯彻人之生命始终的叙事运作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脆弱的产物。就像奥古斯丁考察时间疑难所面临的窘迫那样,当没有人询问“我是谁”的时候,我对自己是清楚了解的;一旦有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竟然“欲辩已忘言”。自身就像康德所言的物自体似乎难以知晓,“叙事身份/认同”概念的提出却见证了利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求索态度。借助于间接认知和中介化力量,叙事对“归属性疑难” (lesapories de l´ascription)提供了其独特的诗学回答,即:一个既非实体亦非幻象的“被叙述的自身”(le soi raconte)。
诚如利科所言,对任何思考模式用度量其运用范围的方式来核实其效度都是必要的。以笔者管见,叙事身份/认同并不代表一种稳定无瑕的I´ identite。既然对同一系列的事件的主题塑造出多个不同的情节是有可能,就我们自己的生命编织出不同的乃至相反的情节也同样是可能的。可以说,“想像变异”(variations imaginatives)在弥合“同一”与“差异”之间的断裂的同时,也消解叙事身份/认同。其次,叙事也并非可以决然摆脱话语层面的欺骗作用,它依赖于现实和伦理的限定。此外,无论是就特定个体还是就某共同体而言,叙事身份/认同并没有穷尽身份的问题的内涵。断言人的行为和生命经历具有可叙述性,并不等于宣称所有杂多都能被安置于一个统一的叙事。再次,利科对1´identite问题的叙事性进路的切入,虽然没有将超越主观性的诉求归于纯粹的先验,也肯定了实践范畴中他者对自身建构的必要性,但其本身预设的伦理维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牵扯与纠葛,势必使其难以摆脱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的阴影。最后,经由叙事虽可抵达某种“被叙述的自身”,但“自身是并且始终是一个虚构。”有鉴于此,与其说利科的“叙事身份认同”标示的是对主体性问题的解决方案,不如说他开启了解决该问题的叙事维度。即便如斯,利科叙事身份/认同概念的提出,业已是研究主体性或身份问题之不可忽视的里程碑。
(责任编辑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