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印光认为不宜“宗”与“教”混淆,“宗”是佛教的根本旨趣,“教”则是适应不同的教化对象而说的教法,上根者宜“宗”,中下根者宜“教”。“宗”分律、教、禅、密、净五宗。禅净是最易令众生了生脱死的两大要门,禅净有别,净为律、教、禅、密之归宿。印光通过重释禅净四料简,扬净抑禅,强调专修净土法门是末法时代佛教信众的最优选择。
【关键词】印光;宗;教;扬净抑禅;弥陀净土
中图分类号:B946.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1) 01-0114 -07
印光思想是系统化的弥陀净土思想,“千余年来各宗合流归于净土的趋势至印光而集其大成”。他的思想体系建置在一种宽阔的历史观之上,其中,厘清“宗”与“教”之别和扬净抑禅的思想,是其整个思想体系中的两块至关重要的基石。
一、“宗”与“教”的同与异
印光所写的专题论文不多,《宗教不宜混淆论》是其中的力作。他为此论而自注“因讲经者每喜谈宗而发”,意图通过辨析“宗”与“教”之同异,遏制当时佛门内动辄就谈宗论宗之风,以弘扬净土信仰。
在印光看来,“宗”与“教”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始原点看:“如来说经,诸祖造论,宗教二门,原是一法,从无可分,亦无可合。随机得益,随益立名。上根一闻,顿了自心,圆修道品,即名为宗(此约后世说,当初但只圆顿教耳)。中下闻之,进修道品,渐悟真理,即名为教。”在佛陀说经与诸祖造论的时代即正法时代,“宗”与“教”本是不可分也毋须刻意合的同体一法的圆顿教。到了其后的像法时代尤其是末法时代,“宗”与“教”的区分才渐趋明确:“宗”是佛教的根本旨趣,其对象只是极少数的上根者,他们能一,闻佛经或教义,即刻可明心顿悟;“教”则是适应不同的教化对象而说的教法,其对象是占大多数的中下根者,他们闻见佛经或教义后,还须通过渐修的修持,以求渐悟。如此,“宗”能促令上根者顿悟,“教”能引导中下根者渐悟,“宗”与“教”是殊途同归的。
佛教传人中国是在像法时代,印光指出当时的本分僧人大多以记诵讲说佛经或论为本事,以至实悟亲证者少,而说食数宝者多。面对此种状况,东来中土的达磨(?-528)说:“阐直指人心之法,令人亲见本来面目,后世名之日‘宗’。既见本来面目,然后看经修行,方知一大藏教,皆是自己家里话;六度万行,皆是自己家里事。是以宗之悟解为目,教之修持为足。非目则无由见道,非足则不能到家,是宗教之相需而不相悖,相合而不相离也。”可见古代,这种以宗教为一体的认识是一贯的。
慧能(638-713)创立曹溪禅之后,此风发生大转折,禅道大行,提倡不立文字的文字留布大江南北,“解路日开,悟门将塞”。作为慧能弟子的南岳怀让(677-744)、青原行思(?一740)等诸祖师都用机锋转语来接引学人,促其顿悟,从而“使佛祖现成语言,无从酬其所问;非真了当,莫测其说”。风气一开,此法日盛,以致佛门内的有学识者在举扬知识时,个个唯恐落人巢臼,在故套中疑误学者、坏乱宗风,故机锋转语愈加陡峻,转变无方,令学者无从摸索,以致出现了呵佛骂祖、斥经教、拨净土者。这种机锋转语的作用,在于“剿人情见,塞人解路”,不依常识,悖逆逻辑,却切合当时求学者的根机:“根熟者直下知归,彻悟向上;根生者真参力究,必至大彻大悟而后已。”禅宗这种以心传心的宗风,在当时也就得以流布传播。
回顾历史是为了当下寻到正确之路。时势变迁,与古人相比,生活在末法时代的今人,能否也发心信佛后,“便入宗门”?
印光认为切切不可。末法时代的“今人以机锋转语为宗,不求契悟,唯学会透,是认指为月,不复知有真月矣。”认指为月、以末为本,自然不可取。因此,对“宗”与“教”及其两者关联的辨析,也就十分必要了。印光云:
何谓宗?何谓教?演说之,宗教皆教;,契悟之,宗教皆宗。教固有宗,宗亦有教。教家之宗,即实相妙理三德秘藏,乃宗家之衲僧本分向上一著也(此对宗说,故以体为宗。若就教论,即名为体。教中之宗,乃是入体之门,不堪与宗之向上一著对论)。教家之教,即经论所说文字语言及法门行相,无不皆诠妙理,皆归秘藏,亦犹宗家之机锋转语种种作用也。但教则未悟亦令解了;宗则未悟不知所谓为异耳。宗家之教,即机锋转语、扬拳竖拂,或语或默,种种作用,皆悉就彼来机,指归向上,是转语等,乃标向上,真月之指;非转语等,即是向上真月。倘能依指观月,则真月直下亲见;所见真月,方是宗家之宗。
印光或定义或借喻,具体阐述了“教家之宗”、“教家之教”和“宗家之教”、“宗家之宗”的不同。“教”偏于理路的说教,未能契悟也能了解;“宗”则重在契悟,没有契悟则不能把握本体。“教家”是依佛教经论等言教而立之教宗,如净土宗、天台宗等;“宗家”则是教外别传,通过以心传心来传宗,特指禅宗。从教人手,“教家之宗”是直契内在实相妙理的,“教家之教”则是外显导引他人的。以宗作据,“宗家之教”犹“真月之指”,是借指,是手段,不是目的;“宗家之宗”的指向才是“真月”,是本体自证。可见,“宗”与“教”是不能混而论之的。
再从受众的角度看:“教者,圣人被下之言,上之所施,下之所效也。”“教则三根普被,利钝全收。如圣帝明诏,万国钦崇……佛教有一不遵者,则堕于恶道。”“教”是圣人的公开言教,似圣皇的明诏,上施下效,是上中下三根、上智下愚者都能明晓且须遵行的,有着广泛的群众性。“宗则独被上根,不摄中下。”“宗”犹如将军的密令,“军令一泄,三军倾覆;祖印一泄,五宗丧亡”。也因此,对“宗”的把握也就极易发生偏差,故其所堪受的是上根,而中下之根者是被排除在外的(虽然他们占大多数)。上根者虽有极高的领悟力,但要真正领悟,还须一段匪夷所思的艰苦过程:“未悟之前,只许参究话头,不准翻阅禅书,诚恐错会祖意,则以迷为悟、以假乱真,即名为‘泄’,其害甚大。大悟之后,必须广阅祖录,决择见地,则差别智开,药忌明了。尚须历缘锻炼,必使行解相应,方可出世为人,宏阐宗风。”内中的得失微妙存乎一心,不足向外人道。
大体上论,佛法不出真、俗二谛:“真谛则一法不立,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也;俗谛则无法不备,所谓佛事门中,不舍一法也。教则真俗并阐,而多就俗说;宗则即俗说真,而扫除俗相。须知真俗同体,并非二物。”所以,在体上,“宗”与“教”无异;在用上, “宗”与“教”各有侧重;在表述上,“教”要详谈群相俱现,遍说世法佛法,“宗”则专说了无一物,当下顿悟。“教”与“宗”之间就存有一种博说与专说的关系,就各自适合的对象而言,因人、时和法的不同而呈现出差异:“教虽中下犹能得益,非上上利根不能大通,以涉博故;宗虽中下难以措心,而上根便能大彻,以守约故……佛法大兴之日,及佛法大通之人,宜依宗参究,喻如僧繇画龙,一点睛则即时飞去。佛法衰弱之时,及夙根陋劣之士,宜依教修持,喻如拙工作器,废绳墨则终无所成。”“教”因涉博,虽中下根者也能得益,却是上上利根者才能大通。“宗”因守约,虽中下根者不能领悟,上根者却能大彻大悟。正法时代,上根者宜依“宗”参究,得画龙点睛的功效。佛法衰弱的末法时代,中下根者宜依“教”修持,如笨拙的工匠作木器时不可废绳墨。
就宣教言语的方式而论,“宗”与“教”也有所不同:“教多显谈,宗多密说……总之,六祖前多显,六祖后多密。”“教”如明诏多显谈,是一种面向信众的信仰说教;“宗”如密令多密说,更强调信仰个体的独特颖悟,其对信仰个体的高度智力要求,就像对其信仰的高度虔诚要求一样。六祖南宗禅兴起后,宗风随之一变,显少密多。人多不知“宗”与“教”的语言有异,每见宗师垂问,教家不能加答,导致了藐视教典、轻佛经而重祖语的禅风流行。实际上,“宗”与“教”两者可以互相发明、互相促进,彼此间虽有差别,但无胜劣之分。就不同的接受者而言,因存有利钝、生熟的差异,即使是接受同一法门,也会在对相关义理的理解和境界的修炼上有差别,故印光十分推崇禅宗门内的那些以念佛作修持法门的禅僧(典型者如永明禅师),并屡劝禅门内的那些狂僧多念佛,并为此进行了必要的辩护,这在《宗教不宜混淆论》一文中也有记载。
归纳言之,“宗”与“教”的关系是:“‘宗’为前锋,‘教’为后劲。其所办是一事,其所说是一法;但以语言施设、门庭建立不同。”就历史流变来看,是古“宗”,今“教”;就信众的根性而论,是上根者宜“宗”,中下根者宜“教”。两者之间“其同而不可合,异而不可离”,终极追求相同,彼此也就不应互谤,也要防止混淆。对于通达佛法的上根者,就究竟义论,对“宗”与“教”作过多的区分,是画蛇添足之举,“若夫通方开士,过量大人,世法全是佛法,业道无非佛道。祖意教理,佛经禅录,本自融通,有何混滥?!……吾之鄙论,姑就吾之鄙机言耳”。可见,印光辨析“宗”与“教”之异,既是针对那种好谈宗而轻教的时弊而发,更重要的则是为重“教”的净土信仰定位和论证:“吾欲舍东往西,必须定南辨北。庶几方向不迷,措足有地。”从而坚持依据弥陀净土信仰,质疑和阻遏那种好夸夸其谈的“口头禅”宗风。
二、佛教五宗与禅净之别
印光的《宗教不宜混淆论》是从辨析“宗”与“教”的同异来立论。从考察佛教历史的角度论,括举大纲,他认为佛教之“宗”可分为五:
大觉世尊……成等正觉,随顺机宜,广说诸法。括举大纲,凡有五宗。五宗维何?曰律,曰教,曰禅,曰密,曰净。律者佛身,教者佛语,禅者佛心。佛之所以为佛,唯此三法;佛之所以度生,亦唯此三法。众生果能依佛之律、教、禅以修持,则即众生之三业,转而为诸佛之三业。三业既转,则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矣……又恐根器或劣,未得解脱,而再一受生,难免迷失,于是特开信愿念佛、求生净土一门,俾若圣若凡,同于现生,往生西方。圣则速证无上菩提,凡则永出生死系缚,以其仗佛慈力,故其功德利益,不可思议也。
律、教、禅三法是佛陀普度众生和成就佛之基业的根本法。佛为广度众生,又开了不可思议的特别法门即密宗,开了不可思议的方便法门即净土宗。五宗之中,禅净是佛陀随机说法,最易令众生了生脱死的两大要门:“如来慈悯,随机说法,普令含识,就路还家。法门虽多,其要唯二,曰:禅与净,了脱最易。”
印光认为禅净有别,这首先体现在修法上,一是修持的目标有别:“须知禅净二宗,归元是一,修法各别。禅以彻见本来面目为宗;净以信愿念佛求生为宗。”禅宗的修持要求彻见本来面目,净宗修持则是通过信愿念佛来求往生弥陀净土。二是禅净各自修持所依凭的力量有异:“禅唯自力,净兼佛力。”说到禅,是一个“唯”字,仅靠自力。说到净,则是一个“兼”字,也就是说修持弥陀净土是佛力与自力兼有,即使是修持作为最方便法门的念佛法门,也要自修,需要自力的投入。三是就对信众的契合而言,禅净比较,普被三根的净更契合末法时代的宣化需要,“二法相校,净最契机。如人渡海,须仗舟船,速得到岸,身心坦然。末世众生,维此堪行,否则违机,劳而难成”。要渡过茫茫苦海,以自力游到彼岸自然是自救的方法之一,但此法较之乘渡船而渡,显然更为困难,成功的把握甚微,而大乘佛教的精神信仰功能正在于能提供这么一种渡船(即“乘”),净土宗因此而大行其道。
进一步,可就权与实、顿与渐和个人根性的差异来看禅净的界限:“权者,如来俯顺众生之机,曲垂方便之谓也;实者,按佛自心所证之义而说之谓也;顿者,不假渐次,直捷疾速,一超直人之谓也;渐者,渐次进修,渐次证人,必假多劫多生,方可亲证实相之谓也。”念佛修持法属权宜方便的渐修法门,参禅修持法则属直接迅速切入本体的顿悟法门。法门如此,人的根器却千差万别,故印光更注重从人的根器来立论,指出惟有大菩萨根性的参禅者,才能即悟即证,永出轮回,高超三界;而根器稍劣的参禅者,纵能妙悟,而见思烦恼未能断除,仍须在三界中轮回,故参禅法虽为实为顿,“苟非其人,亦不得实与顿之真益,仍成权渐之法而已”。念佛法门,彻上彻下,普被三根,令众生直捷地了生脱死,“即权即实,即顿即渐,不可以寻常教理批判”。对于信众的根性,禅净的接引标准也就有所不同。禅宗祖师对于被接引者,十分注意考察其根机(智力、悟性等),选好接引的上根者,对中下根者则不予接引,从而多少带有“智力歧视”(或“悟性歧视”)的倾向,相应的教化尤其是接引不具普遍性。在这点上,净土宗则不受拘限,如印光所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堪作佛,固无论天、人、修罗、鬼、畜、地狱,况男女贵贱、智愚贤否乎?”净土信仰者不分性别,也毋须经过智力或悟性的“测试”,众生要成佛道,诸佛菩萨要普渡众生,都离不开此法门,从而为吸引最广泛的信众敞开了大门。
更根本的,不论是主张唯心净土或是求往生十方净土,净土是各宗的共信共奉,“净为律、教、禅、密之归宿;不念佛求生西方,则律、教、禅、密,皆难究竟”。净土就成为了包括禅宗在内的各宗的归宿。要修净,就要发大菩提心,萌生真切信愿,坚持念佛,当念佛念到进入高境界时,念极情忘,即念无念,“念佛之人,举心动念,常与佛合,则律教禅净一道齐行矣”。其时,净中有禅,禅中有净,禅即净,净即禅,律教禅净共行,生时修行至此,待至临终,就可以“蒙佛接引,直登上品,证无生忍”。
三、重释禅净四料简
修禅与修净本不矛盾,被尊为净土宗始祖的东晋慧远在其《念佛三昧诗集序》中就曾指出:在各种禅定中,“功高易进,念佛为先。何者?穷玄极寂,尊号‘如来’,体神合变,应不以方。故令人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缘以成鉴。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像生焉”。念佛法门是有益于禅定的功高易进的法门。
到了隋唐时代,注重佛(他)力而恒修持名念佛的净土宗,与注重自力而强调心性觉悟的禅宗逐渐形成,念佛与禅修成为了两种基本修持方式。唐武宗灭法(845年)后,唯识宗、天台宗和华严宗等宗派,或消歇匿迹或一蹶不振,唯有禅宗与净土宗仍能在日益世俗化的社会上广为流传。禅净的修持虽有异,但出离生死的终极目标却无分歧。至宋朝,禅净双修更成为了佛教信众修持的主流,作为禅门法眼宗传人并被后人公推为净土宗六祖的永明延寿(904-975),则是禅净融合论最积极的倡导者之一。他在《万善同归集》中,主张万行皆善,同回向往生西方净土,将禅净合修视为最佳的佛教修持法,从而促使禅净双修成为了一种风尚,一直延至元明清。
史传永明延寿提出了著名的“禅净四料简”偈:
一曰: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如现前,瞥尔随他去。
二曰: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若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三曰: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
四曰: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四料简又称“四料拣”,即四种简别法,是应机应时、与夺随宜、杀活自在地教导学人的四种轨范,为临济宗创始人义玄(?-867)所施设,其后流行于禅林。永明的禅净四料简偈,主要是从禅净的独修或兼修与否来论及四种修持人。印光认为永明延寿的出现,是判认禅净关系的一个分水岭:“永明则汇禅、教、律,归于一心,作‘四料简’,偏赞净土……在昔之时,禅宗诸师,多事密修,殊少显化。自永明后,率多明垂言教,切劝往生。”他对永明四料简推崇备至,称“夫永明料简,乃大藏之纲宗,修持之龟鉴……字字皆如天造地设,无一字不恰当,无一字能更移。”“可谓提大藏之纲宗,作歧途之道师。使学者于八十字中,顿悟出生死证涅槃之要道。”印光进而写作《净土决疑论》一文,结合末法时代的特点,对永明的四料简偈作了全面的阐述。此文也因其对禅净关系的独特阐述,成为了中国佛学史上厘定禅净关系的名篇之一。
印光指出,依据永明四料简所述,就禅净的修持与否,有四类人:
第一类人是“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者。这种人即是《观无量寿经》所言的“上品上生,读诵大乘,解第一义者”,他们已经彻悟禅宗之旨,明心见本具之真如佛性,是谓“有禅”。他们又已深入佛教经藏,周知释迦牟尼佛所开的诸种权实法门,在诸法中,又唯一地选择信愿念佛的法门,作为利自又利他的“通途正行”,是谓“有净土”。他们有大智慧、大辩才,“如虎之戴角,威猛无俦”,使邪魔外道闻其名则丧胆。现世作为人天导师,他们根据不同求学者的不同根性,随机说法,因材施教,对应以禅净双修接引者,就以禅净双修接引之;对应以专修净土接引者,就以专修净土接引之,其泽惠遍于上中下根。他们“至临命终时,蒙佛接引,往生上品,一弹指顷,华开见佛,证无生忍。最下即证圆教初住,亦有顿超诸位,至等觉者。圆教初住,即能现身百界作佛;何况此后位位倍胜,直至第四十一等觉位乎!”也就是“来生作佛祖”。换言之,“若是精修梵行,禅定力深,则往生品位更高,见佛闻法最速”。禅强调悟,净则重在修。有禅有净土者,已悟而不废修,修中又有悟。印光并不漠视禅悟的境界,相反,对于已悟者与未悟者的区别,他是了然于心的:“须知悟后之人,与未悟之人,其修持仍同,其心念则别。未悟无生者,境未至而将迎,境现前而攀揽,境已过而忆念(‘攀揽’二字,赅摄好恶憎爱,勿谓好爱为攀揽,憎恶为不攀揽)。悟无生者,境虽生灭,心无生灭,犹如明镜,来无所粘,去无踪迹。其心之酬境,如镜之现象,绝无一毫执著系恋之思想。然虽于境无心,犹然波腾行海,云布慈门。凡世间纲常伦理,与夫上宏下化之事,必须一一认真实行,虽丧身命,不肯逾越。”从心性境界看,已悟无生的得道者,即已洞明世事,又人情练达,出世人世,两不相碍,出世不与世情违。
第二类人是“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若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者。他们虽未明心见本具之真如佛性,却已信愿求生西方,通过“志诚念佛,则感应道交,即蒙摄受”。日常力修定慧者如此,乃至临终前发大惭愧的五逆十恶人,念佛十声乃至一声,“亦皆蒙佛化身,接引往生”。这也就是“万修万人去”。修净最为关键,修持念佛法门最稳妥,“倘不知净土法门,纵令深入经藏,彻悟自心,欲了生死,尚不知经几何大劫,方能满其所愿”。
第三类人是“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如现前,瞥尔随他去”者。他们虽彻悟禅宗之旨,明心见本具之真如佛性,而见思烦恼不易断除, “即断至一毫未能净尽,六道轮回依旧难逃”。“阴境”亦称“中阴身境”,指“有禅无净土”者临命终时,现生及历劫善恶业力所现之境。此境一现,真性被业力所覆盖,令他们在瞬间即随其善恶业力受生于善恶道中。大悟人中,十人有九人会如此。故印光反对就禅论净,因为这会将净消解于禅中,净消解于禅后,极处也仅能开悟,无信愿行的实修,就不能实现了生死的终极追求。就本体而论,禅宗求明心见性,真谛观空,本来无一物,一泯则一切皆泯,一法不立则一切法皆不立,以至佛也无落脚处,更难遑论求生净土的念佛法门了,以此来彻底显出性体的空无之本。就修持功夫而论,俗谛言有,不舍一法也不废一法,世事不与佛法违,不作劳务即不食,如此一法立则一切法皆立,求生净土的念佛法门当然也就不可舍弃,从而回到性体的具体之用上。体用本无二,离开俗谛而仅论真谛则不得真谛,不能弃俗谛而仅论真谛,就像不能离开四大五蕴而别去寻觅心性,这就是禅宗诸祖依然要密修净土的奥秘。印光以此抨击“每有聪明人,涉猎禅书,觉其有味,遂欲以禅自命,拟为通方高人。皆属不知禅净所以,妄自尊大之流类”。
完整地分析印光的有关言论,当知他并不否弃禅宗,因为禅宗开出的也是佛法的众法门之一,禅净的终极目标是一致的,对于根机成熟者,能当下一念顿悟得其所,自是恰当。印光反对的是根钝者在机缘未至成熟时,如东施效颦般地贸然以禅作为依归:“或禅或教或律仪,毕竟总为者一著。若能当念离能所,月朗中天水归壑。倘或根钝机未熟,当以净土为依托。”显然,就对象而言,这里不存在孰高孰下的问题,只有对特定的主体承当者而言,作出何种选择才更贴切的问题。假使世间人皆上根者,就可通过参禅来彻见本来面目,据此而重发切愿,以求往生,也就是做到禅净双修。问题在于,印光自觉现身处末法时代,去圣遥远,上根者甚少,中下根基者甚多,此时离开净土法门,断难解脱。世人每每认为净土法门平常无奇,以禅宗的参究之法为殊胜,仅注重开悟,而不注重净土的信愿求往生,美其名为“禅净双修”。这种“禅净双修”的实质,“则完全是无禅无净土”。原因在于:“不到大彻大悟之,不名有禅。今之参禅者,谁是真到大彻大悟地位?”以此疑问道出的绝然判断,表明在末法时代,他不赞成禅净双修,而力主专修净土。
第四类人是“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者。他们既未彻悟而明心见性,不能定慧均等、断惑证真,又未依从佛力求带业往生,平日埋头造业,“以毕生修持功德,感来生人天福报”,结果是仍在六道轮回,难复人身, “乐暂得于来生,苦永贻于长劫”,故此类无求生西方之正信而泛修诸善的修行人,也称“第三世怨者”,“铁床并铜柱”则比喻这些人所受的地狱之苦。
四、扬净抑禅以落实弥陀净土的终极关怀
永明四料简中,禅净双修最获推崇,这在思想上直接推进了禅归净土的进程,是当时禅净合流最突出的表征之一。印光在重新阐述永明四料简时,仍承祖意,重点却已因时代变迁而有异。之说以有异,原因一是自己所处的时代为末法时代,二是末法时代的人根机浅陋,“上根甚少,中下甚多,不教以信愿求生,而教以参究是谁,参而得之,固为大幸,尚须重发切愿,以求往生……夫知‘念佛的是谁’者,乃大彻大悟明心见性也”。故在末法时代,为求稳妥,皈依佛者不应从禅而应就净入门。禅只适合上根者修持,这在各朝禅宗公案中也得到了验证,如佛陀拈花微笑时,数百人中仅有迦叶一人微笑意会。又如五祖欲传法时,百多人中仅慧能与神秀写出求法偈,最终是慧能一人因其求法偈得究竟义,终从五祖手上领受了衣钵,等等。
正因为上根甚少,中下根甚多,印光就更强调因材择教:“若大通家,则禅净双修,而必以净土为主。若普通人,则亦不必令其遍研深经奥论,但令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一心念佛求生西方即已。”也就不会产生大材小用或小材无用的错位,各得其宜,各受其益。《大集经》云:“末法亿亿人修行,罕一得道。唯依念佛,得度生死。”《像法决疑经》云:“本师灭度,正法五百年,持戒得坚固;像法一千年,坐禅得坚固;末法一万年,念佛得坚固。”依佛经立论,印光推崇净土法门,“真修净土人,用不得禅家开示,以法门宗旨不同故”。禅净法门不同,宗旨各异,修持净土者虽无禅,却依信愿行,不碍往生,终出离生死,也就无因禅的缺失而产生缺憾。念佛人念佛至炉火纯青时,同样可以明心见性。一般理路认为禅是觉悟论,净土是渐修论,印光则认为净土信仰也会产生觉悟:“夫禅至于不知,方是真禅。以见闻觉知,皆意识中事,唯其不知,方能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即如如佛耳。净至于但觉,则全心是佛,全佛是心,心佛不二,心佛一如矣!否则何名‘但觉’?!”正因为有了这种信仰觉悟,也就不会因他人的言论而再生变。
归纳而言,印光认为禅宗关于求明心见性之说,无净土可生,无弥陀可见,是偏于理性的见解,从而有别于事理无碍的净宗。事理无碍,方为真境界。否则,“以断见思惑,方名‘事一’;破无明证法性,则名‘理一’。若是内秘菩萨行,外现作凡夫,则此之二一,固皆无难。若实系具缚凡夫,则‘事一’尚不多得,况‘理一’乎?!”印光思想中扬净抑禅的倾向十分明显。他强调弥陀净土的普适性,净土宗在中国佛教各宗中能一枝独秀的主要因由之一——弥陀净土的终极关怀,也因此得以落实。
(责任编辑 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