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虚静之道的生命哲学解析

作者:吕有云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4-08 阅读量:0

【摘要】《道德经》第16章集中表达了道家的生命哲学。按照这种生命哲学,虚静是道的基本特性,万物禀道而生,那么虚静就是万物(包括人的生命在内)的根本,是万物生命力的源泉;人在纷纷纭纭的生命展开过程中,须懂得致虚守静,“反”“复”生命的根本,才能全性葆真,培植内在的健全生命力,提升生命的境界。

【关键词】道;虚;静;复;生命哲学

中图分类号:B958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1) 03 -0094 -05

《道德经》第16章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这段话,言简意赅地表达了道家的生命观,为我们认识和理解生命现象,善待生命和提升生命境界,追求长生久视的生命理想,提供了生命哲学的方法论思考。本文拟从道家圣贤的文本出发,阐发道家虚静之道的生命观,期望对当代人认识和把握生命、关爱和调护生命以方法论的指导。

一、道体虚静,其用不穷

在《道德经》中,老子以不可名状而又真实存在的“道”作为创生万物的根源。这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惟恍惟惚”的“道”作用于万物时,其运动和变化却表现了某些规律和基本特征,除了“自然无为”的核心观念外,致虚守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柔弱、不争、处下、取后、慈、俭、朴、反、复等观念都表现了“道”的基本特征与精神。 《道德经》在说由形而上之“道”到具体的有形质的万物的创生过程时,一再强调“道”的虚静的性质,这突出表现在第4、5、6章中。第4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这里的“冲”通古字“盅”,是“虚”的意思;“不盈”是“不满,不穷”之意。“道体冲虚,漠然无朕,而其用则无所不该。虽天地之大,动植之繁,在于其中,亦莫盈其量矣。盖形有限而理无穷,此固道之大而无外,实不盈也;然而其细亦无内,固虽一物一事,亦莫不各具而毫发不遗……此其所以为万物之宗。”这就是说,“道”体呈虚状,但这虚体并非一无所有,它含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和创造因子,因而它的作用是无穷尽的。万物的产生和生长,都是“道”的创生力的具体表现。因而这个虚状的“道”体,是万物的根源。 《道德经》第5章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是拿虚状的风箱为喻来说明“道”的生生不息的创造力。天地之间虽然是一个虚空的状态,但它的作用却是不穷竭的.这个“虚”中含有无尽的创造因子,所以是“动而愈出”——天地运行,万物便生生不息了。第6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唐玄宗解析曰:“至道虚而生物,妙用难明,故举谷神以为喻说。”“玄,深也;牝,母也。谷神应物,冲用无方,深妙不穷,能母万物。故寄谷神玄牝之号将明大道生畜之功。”这是用“谷神”来譬喻生生不已之“道”。因谷是虚状的,故用来描绘道的虚状的性质。如山谷般虚空的道,却似一个玄妙幽深的伟大母性,具有产生万物的创造力。古棣认为:“‘谷神’、‘玄牝’都是道的别名。叫它为‘谷神’是突出其虚的特性,即与具体的万物(实)对比而言;叫它‘玄牝’,是突出其为原始老祖母之义。‘谷神不死,是谓玄牝’,就是说虚无之道永远不死,它是万物的原始的老祖母。”“道是空虚的,它在发生作用过程中也永远是虚的,永远不会变成盈,变成满,也即是常虚。这同道产生万物,但它自己不会变成物(因而才是‘常道’)是一致的、相通的。”

“‘虚状’的东西,必然也呈现着‘静’定的状态。老子重视‘虚’,也必然重视‘静’。”虚与静是统一的,虚者静,静者虚,两者乃是二而一的东西。“在老子这里虚静是分不开的,虚静并非判然二事。在老子看来,与虚相对立的实有——万物,纷纷纭纭,变化不已,这是与静相对立的动,这是表面的,不常的,归根到底还要回到静。实即动,虚即静。所以言静,虚即在其中矣。”可见,道体虚静。陈鼓应还进一步认为,道的虚静与道的自然无为是统一的,虚静的观念是自然、无为观念的衍生。因为自然无为之道呈虚静之状,所以才能生化不竭,产生出实有的、变动不居的宇宙万物。

二、虚静为万物之根本

老子的虚静之道,向下落实为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有形质的宇宙万物,处于生灭变化之中,呈现出纷纷纭纭的“动作”即“实”与“动”的状态,然而它们的本根,或日本质状态还是在于“虚”与“静”。老子从万物蓬蓬勃勃生长的现象中,看出了循环往复的规则。“依他看来,万物纷纷纭纭,千态万状,但是最后总要返回到自己的本根,而本根之处,乃是呈虚静的状态。”虚静才是万物的常态,而动作纷纭只是变态;变态只是暂时的现象,常态才是永恒的本质。这就是《道德经》所说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这里的“复命”,即复归虚静之本性或本真状态。

在道家人士看来,老子提出虚静乃万物本根的思想,是出自对万物生长变化过程的规律性的提炼和总结。如唐玄宗所言:“老君云何以知守此雌静则能致虚极乎?但观万物,动作云为,及其归复,常在于静,故知尔。”在注解“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时,道家人士主要从植物、动物两种生命形态的变化通则来阐发他们的理解。唐末五代杜光庭解日:“芸芸,茂盛貌也。百草众木,芸芸茂盛,及其枯落,则各归其根而更生茂盛动作也。归根,复息也,物理皆然也。”《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解日:“芸芸者,华叶盛也。言万物无不枯落,各复反其根而更生也。”唐代道家人士李约解日: “万物动作,吾观其摇落之后,生气无不归于静中也……夫物芸芸茂盛,至秋冬之交,生性未有不归于根者,为根静故也。若动则不能更生也。万物至十月,其气皆归于根,冬至后乃一阳生,方萌芽动也,周而复始。此自然之本也。”吴澄《道德真经注》曰:“凡植木春夏则生,气自根而上达于枝叶,是日动;秋冬则生气自上反还而下藏于根,是日静。天以此气生,而为物者日命。复归其初生之处,故曰复命。”以上代表性观点,在顾欢、强思齐、唐玄宗、邵若愚、彭耜等诸多道家人物那里都达成了共识。这是从自然变化中看出的一种普遍规律:花草树木枝繁叶茂,纷纷扬扬展开自己的生命,此之谓芸芸茂盛,动作纷纭;但其生命力的来源在于其根、其本。“草木之根,重静处下则长生;花叶轻动居上则凋落。”根深蒂固,才能枝繁叶茂;根本动摇,则其生机不保。秋冬之后,天地间生机渐息,草木之生机反复于静重之根,生命力得以保持和积蓄;冬至之后,顺天地生机一阳来复之机,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生命历程。草木一岁一枯荣的生命周期的延续,全赖其静重之根本。植物呈现的这种生命状态,诚如唐玄宗所说:“今观万物,花叶芸芸,及其生性皆复归于其根而更生。”

再看动物的生命形态。陈景元注解《道德经》第16章曰:“芸芸,茂盛貌,谓草木植物之类也。或作云云,动作貌,众多貌,谓飞走动物之类也。以义推之,动植虽殊,咸归其根。”在道家人士看来,动植虽殊,其理一也。陈景元还引述汉代道家人物严遵《老子指归》的话说:“君平日: ‘天地反覆,故能长久;人复寝寐,故能聪明;飞鸟复集,故能高翔;走兽复止,故能远腾;龙蛇复蛰,故能章章;草木复本,故能青青;化复则神明得位,与虚无通,魂休魄息,各得所安,志宁气顺,血脉和平。’此皆暂尔复静,犹能精神,况久复至道者乎?”人之寝寐,飞鸟之复集,走兽之复止,龙蛇之复蛰,都是体现了动而归静,往而知反,进而复退的自然之道,能恢复已经消耗了的生机,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故道家人士从中体悟出这样一个道理:“道德虚无,故能禀授;天地清净,故能变化;阴阳反覆,故能生杀;日月进退,故能光曜;四时始终,故能育成。释虚无,则道德不能以然;去清净,则天地不能以存;往而不反,则阴阳不能以通;进而不退,则日月不能以明;终而不始,则万物不能以生。”可见,虚静乃整个宇宙的生生不已的造化之功的根本;复归虚静之本,乃是万物保守其生命力的必要保证。

此外,道家人士还多从《周易》复卦之义理来理解万物之复。复,坤上震下;震为雷为动,坤为地为静。复卦,为雷在地中之象,谓动中复静,可得天地一阳来复之机,积蓄生机与活力。唐玄宗曰:“夫万物万形,动作不同,及观其归复,常在于本。《易》曰:‘雷在地中复。’复者,反本之谓也。故静则归复,动则失本也。”杜光庭指出:“《易》复卦象曰:‘雷在地中复。’雷是动物,复卦以动息为主,故日雷在地中。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皆取动息之义,以复其本也。万物并作者,动也;以观其复者,息也。当息而动,当动而息,则失其本也。”万事万物,其生命活动的展开为动。根据老子“反者道之动”的通则以及“十二消息卦”的阴阳消长进退之道,万物动之极,则生命逐渐凋零;若能由动复静,契合一阳来复之机,则又获得了新一轮的生命。

三、致虚守静与生命的提升

老子提出“致虚极,守静笃”,是一种价值理想。“老子认为万物的根源是‘虚’‘静’状态的。面对世事的纷争搅扰,所以老子提出这一个主张,希望人事的活动,能够致虚守静。”人事的活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日追求清净无为之政,二日追求个体生命的保持、超拔和提升。本文着眼于后者。

彭耜《道德真经集注释文》曰:“芸芸,又作云云。芸芸者,喻万物也,以茂盛为动,以凋落为静。云云,喻人事也,以逐欲为动,以息念为静。”可见,在道家的观念中,人跟万物一样禀虚静之道而生,其生命历程同样表现为“芸芸”,故同样有复反虚静之根本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杜光庭说:“人禀道而生,本源清静,既生于世,利欲所牵,妍丑盛衰,富贵贫贱,万途千虑,劳性役神。或转地回天,有非常之势;或立功懋绩,有不世之名;或扛鼎拔山,或伸钩索铁,或轻车肥马,或高盖朱轮,权倾于许史,金张荣迈于五侯,七贵芸芸之盛,固不可偕。及其数极势移,俄为丘垅,此以归其根而静矣。若能厌弃荣禄,了悟浮华,虚心谷神,静虑思道,岂不能致道哉?”这句话,道出了人的生命的“一个本源”和“两个方向”。所谓一个本源,指人的生命禀虚静之道而生,其所禀之性本来清静,清静为生命之本根。此为人之“真性”或“正性”,为先天禀赋。所谓“两个方向”,其一指人的生命在展开过程中被利欲所牵,残生伤性,不能自己,如唐玄宗说: “虚极者妙本也,言人受生皆禀虚极妙本,是谓真性。及受形之后,六根爱染,五欲奔驰,则其性离散,失妙本矣。”人的后天生命展开的过程,就是一个追逐物欲的过程,随着这个过程的展开,人的生命离虚静之本就越来越远。这就是生命的实然状态。其二,是指了悟大道,勘破荣华,复归虚静之本。这就是老子为我们指明的“归根复命”的生命理想和方向。按照福永光司的说法:“老子此一思想,其特色所在,实是在认现象个物之根源有个本体之道的永恒不灭;即是说,一切个物就其自身而言,虽是有限不完全,但其存在之根源,却是稳踏着无限而完全的‘道’,因与‘道’有着连续的本末关系,故由自末归本的复归,而得脱出其自身之有限性与不完全性。——这便是复归思想之本质。”可以说,由于后天生命的不完全和向下坠落,才有复归本初的必要性;也由于生命的根源在于完全的虚静之道,才有了复归本初的可能性。问题的关键在于认识和把握道的“反”、“复”之理。

然而,对于人的生命而言,如果没有“往”、“动”、“进”的纷纭动作,也就不存在“反”、“静”、“退”的必要。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道德经》第13章)“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教诲之责,婚嫁之务……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人之有身则有欲,有欲则不能无求。道家人士看到了一定程度的欲望满足对于人身存在的必要性,所以并不绝对否定人生之欲,而只是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第19章),认为过度的欲望追求会造成对生命的伤害。然而人的欲望的自然趋向就是太过,嗜欲之心的膨胀没有止境。人们追逐外界可欲的对象,本意在于自厚其生,但结果往往陷溺其中不能自拔,遂成丧生之源。为此,老子早就告诫人们:“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第12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第46章)杜光庭释《道德真经》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日:“持盈之喻,凡有四义:一者坚持欲心,至于盈满;二者保持世财,至于盈满;三者执持恶行,至于盈满;四者持权恃禄,至于盈满。大凡知进忘退,不念善道,执滞不回,以至盈满者,皆当有报。欲心盈满者,得赢疾伤生报;世财盈满者,得攻劫侵夺报;恶行盈满者,得刑危残害报;权禄盈满者,得倾覆沦灭报。所以老君诫之,不如休止。不休不止,斯报必验。”基于这种认识,道家对人的欲望特别是为了保存个体生存和种族延续的饮食男女之欲给予了肯定,但反对过度的欲望追求,认为太过的欲望追求,足以成为残生伤性之源;在欲望的追求和满足上,人们应当“去甚”、“去奢”、“去泰”。袁淑真《黄帝阴符经集解》日:“鞠育身命必须饮食衣服,此亦天然自合之理。故庄周云: ‘耕而食、织而衣,其德不离;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故知人生资衣食之养育也。然在俭约处中,则吉;若纵恣奢溢过分,则凶,而反害其身也。至若上古之人,巢居穴处,情性质朴,亦不知有长生短寿之理,任自然之道而年寿长永。及后代真源道丧,浮薄将兴,广设华宇,衣服纨綵,滋味膳餚,越分怡养,恐身之不康。殊不知养生太过,役心损虑,为促寿之根。”蹇昌辰《黄帝阴符经解》曰: “阴中之阳日火,阳中之阴曰水。火则离也,水则坎也。今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亦人伦之纪,男女之序。欲性不可除,止在于有节。”这就肯定了饮食男女之欲的合理性,但强调要“俭约处中”,要注意“有节”,不可过分放纵欲望。罗隐《太平两同书》说得更明白:“饮食男女者,人之大欲存焉。人皆莫不欲其自厚而不知所以厚也……夫外物也.养生之具也。苟以养过其度则亦为丧生之源也。”“性命之分,诚有限也;嗜欲之心,固无穷也。以有限之性命,逐无穷之嗜欲,亦安可不困苦哉?是以易存饮食之节,礼诫男女之际,盖有由矣。”

上述观点,实际上是要提醒人们作出一个重大的价值选择:“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失孰病?”(《道德经》第44章)身之不存,权势安在?名利安在?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再明白不过了。老子提出的“致虚守静”、复反根本的思想,其价值就就在于此。他教导人们,要懂得在生命的过程中,动中复静,往中知反;对物欲的追求,应该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之内,以不损害人所本有的清静自然本性,不残生伤性为原则,如此才能全性葆真,培植内在的健全生命力。“老子不仅主张为政应求清净,人生的活动也应该在烦劳中求静逸。他要人在繁忙中静下来,在急躁中稳定自己。俗话常说:‘心静自然凉’,又说:‘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些‘动中取静’的道理,早已成为一般人生活经验上的口头禅了。可见老子的‘静’,并不是木然不动、裹足不前,也不是像一潭死水似的完全停滞状态,乃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老子说: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十五章)在这里,老子很明显的肯定了‘动极则静,静极而动’的道理。”

但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有了私有的观念之后,人为物役成为普遍现象;时至今日,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人为物役的现象愈演愈烈,无以复加,名利权势成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尺度。“人在日益被‘物’所统治,被自己所造成的财富、权势、野心、贪欲所统治,它们已经成为巨大的异己力量,主宰、支配、控制着人们的身心。”这就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什么才是人的真实存在,是名利权势还是人的生命本身?什么才算是人的“本性”或“真性”?道家的致虚守静、归根复命的生命哲学,撇开生命历程中的种种迷雾,通过对生命现象的形而上反思,引导人们从有形的世界超越到无形的世界,看到了生命的超功利的价值。这对于急功近利,焦躁不安,被物欲折磨得身心疲惫的当代人,提升个人生命,在人欲横流的环境中持守静定,全性葆真,和谐身心,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 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