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发生事件(Ereignis)的生命体验——关于青年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讲座的构境论解读

作者: 张一兵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4-08 阅读量:0

【摘要】在1919年早期的弗莱堡讲座“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中,海德格尔通过对问题体验的分析,提出了超出意识现象学的界限,在前理论的周围世界的“世界化”中突显“自行给出的东西”,这就是作为发生事件( Ereignis)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讲座;生命体验;周围世界;Ereignis

中图分类号:B516. 5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 7660(2011)05 - 0001 - 09

在青年海德格尔在1918年写给自己新婚太太的信中,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内心世界中所真实拥有的愤世疾俗的混沌思想构境。可是,作为一名弗莱堡大学的青年讲师,他不可能在课堂上表达自己的本真想法,他既不能直接称宗教世界是一个“沉沦的世界”,也不能对他心底鄙视的公共学术场(“机构”)开骂,他必须将自己的本相蛰伏起来,循规蹈矩地按照当时的“主流视角”(海德格尔语)进行学术表演和教学表现。当然我们也能看到,即使是在传统构架之中跳舞,他总也是力图跳得象样、演得最好。自始,他就是在传统学术话语内部积极地推进这种思考。从而,我们看到那种介于表演性文本与表现性文本之间的思想过渡。我们先来看青年海德格尔名为“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的讲座。值得关注的并且十分有趣的文本细节是,我们还可以通过学生的听课笔记与原始讲稿的对比性分析,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在教学舞台中的讲与不讲的细微运思和构境差异。

一、“有东西”与问题体验结构

青年海德格尔1915年7月17日获得弗莱堡大学私人讲师资格。在1915 - 1918年,青年海德格尔分别就“古代与经院哲学史”、“康德哲学导论”、“康德与19世纪德国哲学”、“亚里士多德逻辑学”、“逻辑学基本问题”和“洛采与形而上学”开过讲座。其实,青年海德格尔最早的两次演讲是1912年关于尼采的演讲和1913年4月在“男人协会”所作的“社会主义”。但是,按照海德格尔关于全集编纂的方针,这一部分的手稿都没有收入。孙周兴博士的判断是这些文本有可能遗失,而我倒觉得,1918年以前的讲座很可能过于坠入他性镜像传统,所以海德格尔进行了故意遮蔽。除去《早期著作集》(全集第一卷)收入的公开发表的论著,全集中收录最早期的讲座手稿是1918年没有讲授的“中世纪神秘的哲学基础本体论”。

海德格尔自己说,“从1919年春天到1923年夏天我在哲学第一研讨班做编外讲师和助教”。正是在这一早期弗莱堡大学时期里,他先后开设了一系列学术讲座和研讨性练习:其中,在早期弗莱堡讲座中开设的第一个讲座是1919年战时学期的“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Die Idee der Philosophie und das Weltan-schauagsproblem)。这是他依现象学的理路来剖析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最初尝试、,也是《海德格尔全集》中收入的海德格尔最早的讲稿文本.这里,我们以孙周兴博士选译的第二部分第一章第13 - 15节的部分文本“体验结构的分析( Analyse der.Erlebnisstruktur)”为例。首先:我要透露一个自己在反复的文本学研究中无意发现的一个有意思的文本事件 全集编辑者克·施特鲁勃为了佐证海德格尔这一讲稿的“完整性”,非常贴心细致地找到了多份当时在课堂上听课学生的笔记,其中,选取了他认为有代表性的布莱希特的笔记。通过改写,克·施特鲁勃试图使这一笔记成为全集中这一文本第106 - 117页的比照性文本.、可是,在认真比对海德格尔的原初讲稿和布莱希特的笔记后,我竟然发现,课堂笔记中复现的课堂讲授离当时的学术场语境更近一些,换句话说,青年海德格尔在课堂现场上讲授这一课程时,更多地使自己已经获得的思想转型为当下学生们已经熟知的学术构境场,并在这一传统学术构境中表现自己已经获得的新东西,原初讲稿总体上显然比笔记映现的思想构境要更深刻和透彻,当然,也有现场讨论发挥超过讲稿构境层的偶发华彩现象。以后,我们还会在1962年的《时间与存在》研讨会的原初讲稿与记录稿之间看到这种徽细的差异。

在原初讲稿中,青年海德格尔将现象学定位成前理论(Vortheoretische)的“原始科学”,这倒是一个简洁的思想把握。讲座第二部分的标题就是“作为前理论原始科学的现象学”。因此,他总是在传统哲学思考的陈见中,摆出所谓“原始科学方法”,让人们意识到理论思考之前发生的人们视而不见的东西。从布莱希特的笔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年海德格尔恰恰是把自己的立场放在胡塞尔一边,而直接对立于他曾经讨好过的马堡的新康德主义学术场境,特别是针对那托普。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显然是在胡塞尔的现象学构境中表现自己,他第一次真正超出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是在“那托普报告”之中。不过,即使如此,海德格尔也在这种表现中处处想表现自己在深化胡塞尔的同向思考。

我们从两份课堂笔记中都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在课堂讲授中对他所理解的作为前理论原始科学的现象学还专门绘制了一个逻辑图表(见下表)。逻辑图表是科学话语,这显然是海德格尔为了迎合学生的非思状态的无奈之举,或者是新康德主义构架的残存表现方式。

其实,这是一份挺难理解的逻辑图表,由此表直接建构海德格尔的思境则更难。直观之,海德格尔的这个图表中属于“前理论的东西( Das vortheoretische etwas)”显然离他的本真性思想更近一些,而“理论的东西”则远。理论( Theorie),则是理念体系,而在海德格尔后来的解读语境中,柏拉图开始的理念学说即是“对存在的遗忘的开端”,这个理论将来会被泛指认为形而上学,并且直接包括现象学本身。而现在,胡塞尔则是前理论方法论的假性化身。我们先将其放置在此,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慢慢地融入这一思想构境。我们先往下走。

在此讲座第二部分第一章对体验结构的分析中,青年海德格尔是这样提出问题的:“在问题开端‘有……?( Gibt es……?)’中,就已经有着某个东西(etwas)了。”有,总是有什么东西。德文中的这个et-was中已经含有“什么”(Was)了。后来在《形而上学导论》中的经典追问中:“为什么存在者存在反而无不存在”?那时候,海德格尔已经在存在与存在者的差异中从“什么( Was)”转到“是(Sein)”本身的怎样(Wie,怎样)”了。在传统本体论哲学中,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是主体面对什么东西的不同理论态度和立场。可是,人们都没有想到可以异轨性地跳出这种现成的“什么东西”的对象性认识论传统,“跳入另一个世界(andere Welt)”,或者也是更深地进入这个没有被打开的世界。这里的没有被打开的世界是上面逻辑图表中所指的“理论的东西( theoretische etwas)”(传统哲学世界及世界观,后来被指认为形而上学),而“另一个世界”、则是图表中被界划为“前理论的东西”(非“什么”的直观现象学世界)。

在一种前理论的原始方法即现象学语境中,主体的心理活动不是一个孤立的事情,直接地感觉到有东西,间接地感知和回忆这一过程的表象,都只能“当它们在一个进行认知的心理主体中进行时,才被说明为认识过程”。主体总在发生的当下关涉之中存在,对象性的认识论和“客体性质”的理论说明只是事后发生的。用胡塞尔的话来说,即是将传统认识论中的对象性的“有东西”直接呈现在本质直观之中。这就是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依马里翁的解释,“现象学还原是一种方法,它把现象学之看从人类的处于物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之中的自然态度引回( Ruckfuhrung)到超越论的意识生活及其对意向一意向相关项的体验上”。后来,海德格尔在实际性存在方面将其深化为,此在总是在世之关涉中。可是,青年海德格尔在这里并没有简单地“照着说”,而是稍稍地把胡塞尔主观意识中的直观体验替换成了生活体验。这显然是狄尔泰的东西。布莱希特此段笔记的开始有一段批注:“现象学的基本态度惟有作为生命本身的生活态度才能达到”。这是颇具深意的。按照上述逻辑图表,体验已经是世界性质的东西了,同是前理论的东西中,青年海德格尔还再一次界划出体验之前,或者叫前世界( Vorwelt)的东西,前世界的东西即是“原始的东西( Ur-etwas)”,它由“一般生命的基本要素”构成。显然,意识现象学的原有情境在这里已经悄悄开始发生异质性改变了。这里存疑的问题是,何为世界?因为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多次对世界所进行的分层界划。这一点,我们下面再看。

有东西不是对象性之看,而是一种内居性的体验( Erlebnis)。这是跟着胡塞尔突破传统本体论,显象必须关注自己,这是现象学突破的开始。有趣的是,我发现,1914年维特根斯坦竟然也从“逻辑必须注意自己”这句话开始深思的。体验在此存在( ist),并且,体验绝不能被实物化,即一个实体化的主体体验一个物性的东西,体验要被“看作它本身,看作它自行给出( sich gibt)的东西”。这个“自行给出”自然是当下建构的某种突现场境,在海德格尔此时的思想构境中具有重要的原生性意味。这已经不完全是现象学的东西。我们前面已经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心中那种亲近乡土质朴性的自行给出。那是一个让自己发生的事件( Ereignis)。下面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Ereignis最早的懵懂学术出场。于是,青年海德格尔首先说:

质朴的观审( Hinsehen)找不到一个诸如“自我”(Ich)这样的东西。我观看:它活着(es lebt),而且进一步,它向着某个东西活着,这种“向……生活”( Leben auf hin)乃是一种“向着东西的追问着的生命”,而且这个东西( das Etwas)本身处于可疑问性之特征之中。

细心一些想,我们会发现青年海德格尔不只跳出了一个旧的对象性本体论和表象认识论世界,其实也从根本上跳出了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世界,因为实体化的“主体自我”不仅是复归于有意向的本质直观,而是朝着生命存在本身具象为向着……活着!胡塞尔的现象学批判已经是一种深刻的拜物教证伪,对象性的现成物被揭露出自身的构成机制,而这里,海德格尔将这种拜物教批判向实际存在的生活世界推进了。这里的Leben也就是生命。布菜希特笔记中有一句记录:“生命以自身为动因,并且具有趋向性;动因化的趋向,趋向性的动因:生命的基本特征,向着某个东西生活,进入特定的体验世界活出世界( auswel-ten)”。以后,这个“活着”将被海德格尔抽象为有时间和地点限定的历史性生成的此在生存并且,这种向着……活着本身即是追问,或者说只有向着……活着的生命才可能追问。以后是此在才能追问存在。从现象学的意识构境深入到生命存在构境,这将是海德格尔思想构境深化的行进路向?

进一步,在过去已经存在的胡塞尔式的问题体验中,东西总是关联于一般的东西(先验本质关联)而得到追问的,一般让个别成为东西。这是康德和胡塞尔的超越论都涉及的事情,康德那里是“先天统合判断”中的理性构架,胡塞尔那里是观念直观中的观念本质,由此,感性的物消解干理念逻辑结构的先验统摄。可是,青年海德格尔要追问的不是东西在意识之中被建构,而是“有”本身。“什么叫‘有’ ( esgibt)?”这是胡塞尔没有进入的构境层。在这里,胡塞尔的问题体验被演化为一种全新的问题关联与境( Problemzusammenhange),这也是一种“意义关联与境(Sinnzusammenhange)”。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狄尔泰的影响。什么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意义关联与境”呢?我们来看他的具体分析。

有( Es gibt)数字,有三角形,有伦勃朗的画,有潜水艇;我说:今天还有雨,明天有雨,明天有红烧肉。多样的:“有”,而且每每具有不同的意义,但在每一个“有”中又总可以看到同一的含义要素。甚至这个完全模糊的、几乎掏空了确定含义的单纯的“有”,恰恰因为它的简单性而有了它的多种神秘性。

正是“有”的多种意义,才使之值得追问。一如令青年海德格尔开悟的那本布伦塔洛的《论亚里士多德存在概念的多重含义》。首先,海德格尔说,在问题体验之中,直观中根本没有一个现成的“自我”(主体)摆置在这里,而只有体验本身,或者说,只有一种“向着东西的生命(Leben auf etwa.s zu)”;其次,“有”并非常识和传统对外象性认识论中的实物之在,而是意味着,“对我这个追问者而言有( gibt es FurMich,den, ragen,den)”。海德格尔在一个边注中评价道:“把体验刻划为发生事件(Er- eignis)——是带有含义的东西,而不是实物式的”。这显然是海德格尔后来的自我评注.这是在我看到的海德格尔文本中较早的思之边注。只是我们无法考证这一边注生成的具体时间、、从海德格尔用短线间隔此词的用法来看,这应该是1936年之后的评注。这里的追问式的“问题体验”,使传统本体论中的实体化二元性面对生成为一种“质朴性而原始地( schlicht und primitiv)给出自身”。海德格尔很快就要说,这个质朴性而原始地给出自身就是Ereignis!然而,后面我们会看到,这个老师们已有的“问题体验”本身也是要被超越的。

二、周围世界体验之“回晌”构境

可是,在问题体验中把“有东西”的体验看作复杂的意义关联与境中的给出自身,已经与胡塞尔超越论中那种东西从理论的一般中直观呈现不同,但这仍然不够。很快,青年海德格尔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新的周围世界体验(das Umwelterlebnis)。这是更深的一个思想构境层。我觉得,这是青年海德格尔此时最精彩的一段“现象学”分析。现在,我们可以再回到那个布莱希特笔记中的课堂逻辑图表:此刻我们已经能够理解,青年海德格尔这里的世界,也就是发生在体验之中的周围世界,他将其指认为“特定体验领域的基本要素”。这是一个新世界。它并不一种源于实物的“实事关联与境( Sachzusammenhange)”,它是从本质直观中范畴世界归基还原的一个生活世界。只是,此时这个周围世界还是主体体验中的关联场境,不久之后,在“那托普报告”中,它将再一次归基为交道建构的生存周围世界,在那里,青年海德格尔直接遭遇1845年的马克思。

这是青年海德格尔在这堂课中对讲台的体验分析。我亲眼看到过这个讲台。固然它和整个教室都已经是战争毁坏后的复原物,但海德格尔又在此进行过课堂教学。青年海德格尔说,这不只是“为自己给出一种新的体验”,而是让听讲的学生一起来共同体验。他说,学生们习惯地走进教室,走向座位,这个“走向”之中就发生着一种无需语言的构境式的体验。就像海德格尔走向讲台。海德格尔提醒我们,其实,任何走向之前都有一种看见。海德格尔说,在他与学生对看见讲台(“有东西”)的体验中,并不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

在纯粹的体验中也没有人们所说的奠基关联与境( Fundierungszusammenhang),仿佛我先是看见棕色的相切的平面,这些平面进而向我呈现为箱子,然后向我呈现为桌子,然后是大学里的桌子,然后是讲台,以至于好像是我给这个箱子贴上了讲台标签似的。

海德格尔说,我们都是一下子就看到了讲台。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一下子看到”上。我们知道,胡塞尔现象学的分析解决的就是这个“一下子”中的本质直观问题。可是,青年海德格尔却话峰一转,立刻说,有些人走进教室却不会一下子看到(本质直观)讲台!谁?他举了两种人,一是他所亲近的黑森林中的农民,他一下子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木板箱子;二是一位来自塞内加尔小木屋中的黑人,他一下子看到的这个被我们直观到的讲台,说不定“是与魔法相关的东西”,或者是躲在其后有效地抵御飞箭和石块的东西。这里的思考构境点是,黑森林中的农民和突然到此地的塞内加尔的黑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们一下子看到的讲台?隐匿起来的一个质询是:为什么对我们有效的本质直观对他们却是无效的?这让我们想起前面他在博士论文中对“逻辑有效”的关注,不过,此处的有效已经不仅是逻辑的事情了。

青年海德格尔没有去捅穿和深究胡塞尔本质直观中的糊窗纸,而是突然转到自己打算深化的构境思路上来。他有些神秘地说,实际上“在观看讲台的体验中,有某个东西从一个直接的周围世界( unmittelbarenUmwelt)中向我给出”。有东西,一下子看到有东西,缘由是这个东西在直接的周围世界中向我给出。虽然,青年海德格尔没有立即解释何为周围世界为什么会向我给出,但他这里的分析,还是会让我们立即联想到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演讲中,解释黑人并非天生的奴隶,只是在奴隶制关系结构中黑人才是奴隶的精彩言说。从主观认知的角度看,则会让我们记起马克思关于意识的本质描述:“我对我环境的关系是意识”。或者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我与现象的关系在此是我的感受的一部分”。请读者一定注意,海德格尔问题体验的现象学分析,并非是要肯定马克思已经达及的关系“本体论”,而恰恰要再由此向前走。其实,不仅是讲台,青年海德格尔进一步例举了学生们每天都会遇到的书、黑板、听课笔记本、钢笔、宿舍管理员、学生会干部、地铁列车和汽车,都是这种我们“周围世界性的东西”。我们注意到,青年海德格尔此处所给出的东西都不是天然的自然物,而是我们身边制品和特定职务的人。这都是黑森林山民和塞内加尔的黑人无法一下子看到的东西,对他们而言,这是无周围世界的,因而没有(不存在)。这样,我们直接看到“有东西”,并非因为实物性的东西实在,也不仅是座架于东西的一般(康德、胡塞尔),而是这个东西在我们这个周围世界中获得的某种关联之中的场境意蕴( das Bedeutsame)。青年海德格尔说,“在一个周围世界中生活,对我来说处处时时都是有意义的,一切都是世界性的,‘它世界化’(esweltet),这与‘有价值’(es wertet)并不相合”。这是一个我们的生活中处处时时被建构出来的周围世界,其中的一切东西都世界着。后来海德格尔的说法叫“世界世界化”( Welt weltet)。德里达曾经说,在海德格尔那里,石头是无世界的( weltlos),动物是缺乏世界的(weltarm),人是世界的构筑者(forma-teur),但在他看来,海德格尔的世界就是精神性的世界,这显然过于简单化。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周围世界的真正本质。青年海德格尔此时认为,世界着的东西与人们常说的一个东西对主体有价值是不同的。为什么不同?青年海德格尔并没有给出答案。在一个边注中,海德格尔神秘地写到,这二者的关系属于“原初动因化的本质发生学的观念,并且通向一个困难的难题区域”。这有些像是无内容的胡说。

现在,我们还是集中来理解这个世界化。青年海德格尔此处的世界化肯定不是东西与东西之间物性关系,而是一种突现式的场境发生事件。实际上,正是这个场境发生事件,构成了前述问题关联与境和意义关联与境更深一层的“奠基性关联与境( Fundierungszusammenhang)”。青年海德格尔说,这里的“一下子观看”的体验的本质是向之而生( hinleben zu)。以后将是向死而生。这个时间和空间所指中的“向( hin)”极重要,因为正是在这个“向(去,zu)”之中,

我的自我完全从自身而来,一道(mit)在这种“观看”中回响,恰如上面提到的那个黑人的固有之物在他对他自己不知道拿它怎么办的“东西”( Etwas)的体验中一道回响(Echo)。更准确地说:惟有在当下本己的自我的一道回响中,才有对周围世界的东西的体验,才有世界化,而且在对我而言世界化之际,我才以某种方式完全在此。

这恰恰是一种构境论!这里所谓的体验不是三种物性东西(主体自我、东西和环境)之间的外部关系性相遇,而是当下建构的一种共鸣场境。我认为,海德格尔正是在这里超越对象性关系本体论而进入场境关涉论的。我曾经一度将海德格尔误识为关系本体论。我们会看到,海德格尔后来干脆将狄尔泰的zusam-menhang贬斥为对象性的关联与境(gegenstandliche Zusammenhang),而直接用情境(Situation)取而代之。我的“自我”和黑人的“固有之物”不是某种现成物,而总是在一定的境遇中当下一道发生的“回响( Echo)”。这个echo在德文中,有回波、反射波和共呜之意。以我的理解,这里“固有之物”不是说一种原来存在的现成东西,而是随“我”和黑人生活中固有的一切可情境化的行为、经验和概念构架。正是这个建构性的故有生成当下的建构性回波和复境。而自我总是在此建构性的权力张力波。在布莱希特笔记中,我们看到海德格尔还将它指认为“历史性的自我”。正是由于这种波与场境突现,我们才可能熟悉并突显出周围世界和一下子看到每个世界化的东西。而恰恰因为黑人的固有之物突然进入一个他完全不能世界化(情境化)的地方,所以,他只会一下子懵了。我的场境建构在黑人那里却是无境。为了让大家能进一步理解青年海德格尔此处精彩的构境思想,我再拟举一个身边的例子。我们都知道,听古典音乐实为一种在我们自己灵魂中音乐情境空间的建构。比如我们听柏林爱乐的现场演奏,在卡拉扬让乐团将每一个音符都注入生命的演奏之中,我们会“一下子”听到一种旋律、音调中的音响世界,在其中,欧洲文化历史与现实、东西方文化与我们自己的生活和理想的共同情境化不断导入一种精神升华。音乐即灵魂之构境。可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那怕他有无数的金钱,他也无法进入这个世界化的音乐构境空间。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暴发户,即使搬回“最贵的”音响设备,可是,一切真正的音乐构境却永远与他们无关,他们总是懵着。在这一点上,上帝是公平的。

我得说,1919年,30岁的私人讲师海德格尔就是这样以不同于传统大学讲坛哲学(Kathederphilosoph-ie)的方式打动着每一个进入他的课堂的学生,“秘密哲学王”不是虚名。依伽达默尔的回忆,“海德格尔的讲课,所讲之物就浮现在你眼前,仿佛是可以抓住的有形物一样”。也不怪阿伦特等人会发疯一样地痴迷于他。

三、发生事件( Ereignis)与脱弃生命的对象化过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问题体验了。青年海德格尔知道自己远远地在超出老师们,因为,在传统的依存于一般东西(先天综合判断或直观中的观念本质)的问题体验中,“我没有找到自己”。在那种问题体验中,“被问及的是一般东西的‘有’(es geben),而这个一般东西并不世界化”。这已经是在暗示,胡塞尔的观念直观中的观念本质和狄尔泰的精神体验中的理解,都不能在生活中世界化。在布莱希特的笔记中,我们看到青年海德格尔在课堂上说: “作为对体验的体验、对生命的理解,现象学的直观乃是解释学的直观”,而恰恰是“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构成解释学的直观”。这是一个精心雕成的思想构境层递进:体验本身被体验,体验即对生命的理解,现象学直观即解释学直观,而这种直观的本质不再仅仅是意识内部的事情,而就是从自在生命的内在历史性生成的本质之物。现在,现象学的目标成了“对自在生命的研究”。青年海德格尔干脆说破:“现象学决不是封闭的”,它得向前走。向生命(现实生活)活出去。不久的将来,它还会变成一种走向实践交道的实际解释学。马里翁曾经说,海德格尔的现象分析正好与胡塞尔那种从可见之物深化为不可见之物相反,是从“尚不可见之物到可见之物的上升”,而实际上,海德格尔首先也是从可见之物到不可见之物,并且将胡塞尔的已经显现的不可见之物再一次深化到被遗忘的视而不见的可见之物。当然,在后来本有论意义上,海德格尔的确又是从真正神秘的归隐之物上升到可见之物的,这是另一条道路上的更复杂的现象显现问题了。一般观念本质式的一般东西,恰恰消灭了“世界性的东西”,也抑制了本己的自我,因为我没有在对象化的客体存在中“一道回响”。一般东西统摄认知时,观念瞬间塑形直观时,恰好我和周围世界都不在此。着眼于一般东西的体验只不过是真正的生命体验的一种残余,或者说是一种“脱弃生命( Ent - leben)”。布莱希特笔记中反映出,海德格尔在课堂上说:“当脱弃生命( Ent - leben)时,才有概念”。这与拉康说,观念为存在之尸基本同义。还需要提醒的是,这里我们还看到了前面我们已经标识过的,那种来源于海德格尔的神学老师布莱格的德文词语短线构词法。不过,显然此时青年海德格尔还没有将其转化为一种界划异质思想构境层的语词方式。在青年海德格尔看来,这种脱弃生命的问题体验恰恰异质于发生事件的对象性认知过程。

对象性的东西,被认识的东西,本身是疏远的,是从本真的( eigentlichen)体验中被提取出来的,客观的发生事件( geschehen),作为对象性的被认识的发生事件,我们称之为过一程(Vor - gang):它径直消失,在我的认识着自我面前消失,仅仅与这个自我有认识关联,这样一种苍白无力的、被还原到体验之低限的自我关涉( Ichbezogenheit)状态。

这一段表述是重要的,它呈现了青年海德格尔最早对二元化的对象认知模式的直接否定:其中心思想为,相对于本真发生着的体验事件,依存于一般东西的问题体验是将事件畸变为一种离开直接生命体验的客观对象化认识过程,这个过程似乎成了一种与生命体验脱离的主观认识关联。Vorgang -词在德文中也有“经过”的意思二在这个意义场中,“过一程”是一个已经过去的经过,它十分接近后来海德格尔界划出来的那个认知过去之物的历史学( historie)。在布莱希特笔记记载的那个逻辑图表中,我们能看到海德格尔指认理论化的对象性的形式逻辑的东西“起因于原始的东西”,而同样是理论化的客体性质的东西则“起因于真正的体验世界”,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逻辑链接。我没有想通此关节的合法性。

为了进一步说清楚问题,青年海德格尔又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他对比了诗人与科学家在“太阳升起”这一事件上的截然不同的体验。在一个天文学家那里,“太阳升起现象仅仅被当作一个自然过程来探究,漠然无殊地对待之”。其实,他们还可以像哥白尼式那样证明它是一个错误,因为太阳不是围绕地球旋转,所以“升起”是一个非科学的视觉假象。而在索福克勒斯悲剧《安提戈涅》另一个场景中.当胜利来临后的第一个清晨,底比斯长老的合唱队咏唱着升起的太阳:

哦太阳的闪光,你最美丽的,

向着七扇门的底比斯人

长久以来闪耀着……

这是诗境中的太阳升起。显然,在青年海德格尔的这个对比性构境来看,后者(诗人作家)是让本真的发生事件自行给出的世界化体验,在此,太阳升起是与胜利了的人们一道被给出的,太阳升起就是生命本身的喜悦之回响;而在前者(科学家)的对象化认识体验中,“太阳升起”是一个每天都在出现的假像外观中的外部对象化自然过程。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在青年海德格尔刻意筑成的异质性构境中立刻被差异化呈现了。海德格尔这里的差异性构境,立刻会让人想起德国浪漫派曾经对比性例举的诗人的“彩虹之桥”与科学家对雨雾在太阳光下的光学折射分析。

青年海德格尔说,当然,这个对照“只是把关于不同体验方式的如何(Wie)的问题提了出来,根本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这里有两点需要我们注意,一是青年海德格尔此处已经在标注出以后在他自己自主性的思想构境中非常重要的这个“如何”(怎样,Wie),两种体验的根本不同在于面对同一个现象(存在者的Was)不同体验方式的“如何”;二是在此处,海德格尔在边注中写到,“由此开始,本页的结尾根本还得做更为鲜明的改写!!参看附页”。可惜这个重要的附页遗失了 这是说明,文本以下的这一页是海德格尔自己认为比较关键的思想构境内容。我觉得,这是因为青年海德格尔在这里几乎让自己当时生成的本真性思想构境直接现身和叠映于表现性构境层之中。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情况。

青年海德格尔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又再一次回到前面开始的那个对讲台的体验。这一次,经过了一种差异性比较和思考之后,青年海德格尔下面的话似乎让我们觉得可以进入一种更深层的思想构境面了:

在讲台之观看中,我与我的完全自我在一起,它一道回响着,我们曾说过,这是一种专门对我而言的体验,而且我也是这样来看它的。不过它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发生事件(本有,Ereignis)。……体验并没有在我面前消失,犹如我当作客体而放置的一个实物,不如说,我亲自把它居为已有,而且它按其本质而发生(sich er - eigen)。

我们立刻就会理解,为什么海德格尔会特别重视这一页的内容,Ereignis出场了!这是我们第二次(第一次是在1910年关于克拉拉的那次演讲)看到它的出场,固然它还不是1936年以后那个新哲学的关键词,但我们可以细细地看到它的构境意义的历史生成轨迹。因为,1936年以后,作为全部海德格尔另一种全新哲学思想的关键词Ereignis正是在这里第一次被突出地强调了。固然,它还根本不是在存在论之上打上叉的重新奠基后,处于另一开端思想构境中的本有,甚至此时它还没有进入存在论的思考层,但是,我们能够看到Ereignis作为日常用语“发生事件”在海德格尔文本中的最初学术构境魅力。显然,这个Ereignis是将在到来的作为动词性的存在( Sein)的前身,而不是更复杂的思想构境层中的弃让存在的本有。“动词意义上的Sein”,是列维纳斯的解释。他认为:“通过海德格尔,存在这个词的‘动词性’又被唤醒了,存在在海德格尔心目中有了‘事件’的意思,有了‘发生’的意思。”我觉得,这个动词性存在的缘起可能正是在这里开始的。可是,我们后面会知道,将存在变成动词性,只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表层。

青年海德格尔在此处的Ereignis一词旁,专门用边注写到:“非一过程,在问题体验中乃一种发生事件之残余。”这还是在强调发生事件与死去的过程的差异性,海德格尔指认问题体验中的对象化认知过程不过是发生事件在主观中的一种残余。体验作为一种按其本质发生的事件,在“一道回响”中为我居有,它不是一种外在于体验的实物性东西。显然,Ereignis这里的最初学术出场与青年海德格尔在1910年《克拉拉》一文中的本真构境意蕴是有差异的,那里的Ereignis表达了一种原初的自行给出性,而在这里,它显然更接近即将出场的存在,还不是在多重解构之后重新生成为非存在状态的1936年之后的本有性。

此处,青年海德格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精彩表述。他说,在我们对讲台的体验中,“没有把它理解为过程、实物、客体( als Vor - gang,als Sache,als Objekt),而是把它理解为一个完全新颖的东西,一个发生事件”。青年海德格尔这里的表述,立刻让我们想到马克思在1845年写下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那里,马克思批评哲学唯物主义者费尔巴哈,指责他将外部世界只是作为“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Form des Objekts oder der Anschauung)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menschliche sinnliche Tatigkeit,Praxis)去理解”。两者相同的地方是都反对了抽象的客体,异质之处则是青年海德格尔强调与体验一道发生的非对象化事件,而马克思强调了更基础的物质实践中的“一道发生”。当然,马克思的这个改变世界的Praxis以后会被海德格尔所坚决拒斥。于是,青年海德格尔才会故作诧异地说,我极少像看一个实物性质的东西去观察这个世界,这个体验中的世界“不是什么实物性的东西、客体性的存在者”。这时,青年海德格尔还没有直接捕捉到存在与存在者的差异,但他正走在同方向的路上。其实在“质朴地理解体验之际”,所谓从实体的外部或内部、生理或心理地、对象性地认知世界都是毫无意义的说法。体验就是质朴的内居的Ereignis。海德格尔后来在边注中写到:“发生事件(Ereignis)之特征因此尚未得到完全规定”。其实,依我的理解,这里的非实物的发生事件即是后来的存在与本有的混合物。存在、存有和本有都没有从体验中分化出来,也没有分层异质性地逐一区分于存在者(存在与存在者的差异和存有与存在者的差异)。

青年海德格尔最后一个有见识的洞见是对科学认识的批判性透视:作为认识论出场的科学认知之所以能够确立,却总是以对象化、客体化的认识为前提,所以,在科学认知中,任何体验“恰恰不得不解除它们的非客体性质的体验特征和发生事件( Ereignis)特征”。在这种认识论中,“对于我想考察的每一种体验,我其实都必须把它孤立起来、提取出来,都不得不把体验本身的关联与境( Zusammenhang)肢解、分割开来,以至于我尽管极其勉强,但最终获得的却是一堆实物”。好可怜的科学认识。它的出场只是一个反面教员的角色。

(责任编辑林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