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可能及其陷阱

作者:黄迎虹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23 阅读量:0

吴雅凌

【摘要】在《神谱》和《劳作与时日》中,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最早讲述了普罗米修斯挑战神王宙斯为人类盗火的神话。他还讲到,作为还击,宙斯送给厄庇米修斯一件礼物:潘多拉。一直以来,普罗米修斯的启蒙斗士形象深入人心。本文通过细致阅读和分析文本,揭示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这两个神话形象的辩证关系,领会赫西俄德隐藏于神话诗歌背后的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哲学沉思,同时考察普罗米修斯形象从古至今的嬗变。

【关键词】赫西俄德;普罗米修斯;厄庇米修斯

中图分类号:B5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0) 04 -0095 -06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众所周知。我们很早就知道,普罗米修斯不仅创造人类,还是人类的教师,他为人类造福,不惜反抗神王宙斯,牺牲自我。从赫西俄德起,这位“天庭的盗火者”出现在西方历代无数作家的笔下,柏拉图、埃斯库罗斯、品达、萨福、伊索、路吉阿诺斯、奥维德等古代作者均纷纷追述过普罗米修斯在人类起源神话中的重要作用。到了近代,卢梭在1751年《论科学与艺术》卷首放了一张执火把的普罗米修斯的插画,曾引发各式各样的评议和争论。歌德、席勒、贝多芬分别以文字和音乐的形式颂赞过这位启蒙斗士。马克思更是多次借用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力主反对宗教束缚,为人类争取自由。毫不夸张地说,几个世纪以来,普罗米修斯这个启蒙斗士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作为古希腊诸神之一,他的风头远远盖过奥林波斯的神王宙斯。

然而,在迄今所知最古老的叙事版本里,也就是在赫西俄德的神话诗里,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与此截然不同。赫西俄德是公元前八至七世纪的古希腊诗人,也是最早讲述普罗米修斯神话的人。在他的两部诗篇《神谱》 (Theogonia,行507 - 616)和《劳作与时日》(Erga kai Hmerai,行42 -105)中,我们读到同一个神话:普罗米修斯挑战奥林波斯神王宙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作为还击,宙斯送给厄庇米修斯一件礼物,也就是最初的女人潘多拉。

赫西俄德的神话叙事与流传后世的说法至少有两个根本区别:

第一,普罗米修斯不像是扮演一个“英雄角色”,而更像一个“反面角色”。在赫西俄德笔下,人类本来“只要劳作一天,就能得到一整年的充足粮食”(《劳》,行43 - 44),①但由于“狡猾多谋的普罗米修斯企图蒙骗宙斯”,惹恼了神王,“宙斯心中恼恨,才为人类安排下致命的灾难”(《劳》,行47 -49)。普罗米修斯不仅救人不成,还害苦了自己,他“无法逃避宙斯的意志”,“也逃脱不了他的愤怒”,反倒“被治服,困在沉重的锁链里,足智多谋也无用”(《神》,行613 - 616)。

第二,普罗米修斯有个弟弟叫厄庇米修斯。厄庇米修斯接受了神的礼物,也就是最初的女人潘多拉,从而给大地上的人类带来巨大的不幸(《神》,行512 - 514;《劳》,行84 - 89)。在后来的版本里极少提及厄庇米修斯;换言之,赫西俄德只有半个神话故事流传后世。

普罗米修斯原来不是人类的解救者;盗火原来没有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反倒使得“人类将来要有大祸”(《劳》,行56);哥哥普罗米修斯“做坏事”,却由弟弟厄庇米修斯担当后果……在赫西俄德笔下,有关普罗米修斯的种种叙说,实在让熟悉那个革命英雄形象的后现代的我们不知所措。据说,普罗米修斯的启蒙斗士形象并不起源于启蒙时代,早在一般认为出自埃斯库罗斯手笔的诗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就已初露端倪。在这部诗剧中,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带来技术文明,虽受重罚却不以为然,反而公开炫耀自己的功劳。①同样,重述普罗米修斯神话也不起源于近代。在柏拉图的对话《普罗塔戈拉》(Protagras)中,公元前五世纪的智术师普罗塔戈拉第一次去雅典,为了向苏格拉底证明“美德可教”,他讲过一个有别于赫西俄德版本的人类起源神话故事:诸神派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去分配地上生物的秉性,厄庇米修斯把所有生存能力分配给各种生物,单单剩下赤条条的人类无所依赖,普罗米修斯只好从天庭偷走火和赫淮斯托斯的技艺给人类(《普罗塔戈拉》,320c8 - 322d5)。从赫西俄德的年代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普罗塔戈拉》问世的几个世纪里,恰好经历了希腊民主城邦的兴衰过程。看来,想要弄清楚普罗米修斯形象从古至今的嬗变,关键还在于古希腊的这几个世纪里的民主政治变迁,而重新阅读赫西俄德文本,还原普罗米修斯的最初形象,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基础工作之一。

在下文中,我们将通过阅读和分析赫西俄德的诗歌文本,揭示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这两个神话形象的辩证关系,从而领会赫西俄德隐藏于神话诗歌背后的、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哲学沉思。

伊阿佩托斯的孩子们

赫西俄德讲到,普罗米修斯家有四个兄弟。

伊阿佩托斯娶了美踝的大洋神女

克吕墨涅。他俩同床共寝,

生下了刚硬不屈的阿特拉斯。

她还生了忤逆的墨诺提俄斯、狡黠无比的

普罗米修斯和缺心眼儿的厄庇米修斯。(《神》,行507 - 511)

老大是阿特拉斯( Adas),在大地边缘迫不得已地支撑着无边的天(《神》,行517 - 518),宙斯判他与生俱来的力气反过来对抗自身。据有些晚期神话学家的记载,阿特拉斯是提坦之一,和克洛诺斯一起搞过反叛,罪状包括密谋反抗宙斯、把狄俄尼索斯撕成碎片等。②

二哥是墨诺提俄斯( Menoitios),参加过提坦之战,③傲慢而勇气十足,最后遭到宙斯的冒烟霹雳的打击,被抛人幽冥(《神》,行515 -516)。

三弟四弟就是大名鼎鼎的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这哥俩一个“狡黠无比”,一个“缺心眼儿”。从名字的词源看,一个“先行思考”( Pro - metheus),一个“太迟思考” (Epi -metheus)。光看这个,读者不免会心一笑:这是赫西俄德故意的安排,背后必有文章。

普罗米修斯最为人熟知的事迹就是挑战神王宙斯。在赫西俄德笔下,这一切始于墨科涅聚会。在古老的世界里,神和人共同生活,共同用餐。但是,普罗米修斯在墨科涅聚会上使用计谋,不公平地分配牛肉,一份是用光亮的脂肪裹好的骨头,一份是丰肥的牛肉和内脏,宙斯代替诸神选取骨头,人类则分到牛肉(《神》,行538- 541)。这次聚会以后,人不再像神一样生活。人在下界,神在天庭,就此分离。“从那以后,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为永生者们在馨香的圣坛上焚烧白骨”,祭祀神灵(《神》,行556 -557)。

宙斯遭到这一次蒙骗,愤怒之中,“不再把不熄的火种丢向榉木”(《神》,行563),以阻止人类用火煮熟分配中得到的牛肉。但普罗米修斯第二次蒙骗他,盗走天上的火,藏在一根空阿魏杆里,带给大地上的人类(《神》,行565 - 566;《劳》,行50 -52)。

宙斯远远看见人间的火,“心里似被虫咬”(《神》,行568),使出了最后一招,也就是把最初的女人潘多拉送给厄庇米修斯,从而给人类带去不幸(《劳》,行56 -58)。

普罗米修斯挑战宙斯,上演了一场接一场的斗智好戏,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宙斯用牢固的绳索

和无情的锁链把他缚在一根柱子上,

又派一只长翅的鹰停在他身上,啄食

他的不朽的肝脏:夜里它又长回来,

和那长翅的鸟白天啄去的部分一样。(《神》,行521 -525)

鹰的吞噬日复一日,没个尽头,令人绝望。普罗米修斯忍受的苦楚远甚于两个兄长。后来,在宙斯的授意下,英雄赫拉克勒斯杀死这头鹰,才免除了他的不幸(《神》,行527 - 528)。但宙斯的愤怒没有完全平息,普罗米修斯始终被“困在沉重的锁链里”(行616)。在《神谱》中,只有神王的强敌才会被困在沉重的锁链里,比如克洛诺斯所忌惮的百手神(行618,行652,行659),还有宙斯历时十年才战败的提坦神(行718)。

在四兄弟中,厄庇米修斯显得最独特。他仿佛脱离了神族,更像是一个有死的凡人。虽然普罗米修斯曾经吩咐他,不要接受宙斯的任何礼物,他还是从赫耳墨斯手中接下了潘多拉,最初的女人,这使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最初的男人。一般认为,《劳作与时日》中的这段描述(行84- 89)是古希腊人对婚姻的最早记述:神的使者赫耳墨斯护送穿着“白袍”(《神》,行574)的新娘到新郎家中。人类的历史似乎在宙斯实现计谋的那一瞬间展开了。厄庇米修斯和潘多拉双双进人人的世界,成为人类的祖先。

然而,据许多古代作者的记载,在人类祖先的神话叙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不是厄庇米修斯,而是普罗米修斯。古希腊人广泛流传着一个与人类起源有关的传说:洪水①之后,丢卡利翁( Deucalion)和妻子皮拉(Pyrha)成为唯一幸存的人类,他们往身后不停地丢土块,土块纷纷落地,化作人形。②许多古代作者均称,普罗米修斯和潘多拉是丢卡利翁的父母,③还有的干脆说普罗米修斯就是丢卡利翁本人。④我们从现存的《列女传》(Catalogues des femmes)残篇中看到,赫西俄德本人甚至也称潘多拉是普罗米修斯的妻子!⑤那么,赫西俄德为什么要在这里一反通常的说法,让缺心眼的厄庇米修斯取代兄弟普罗米修斯,娶潘多拉为妻,成为人类的祖先?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的叙事手法谈起。顾名思义,“神谱”讲述的是诸神的世家。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最初的神有三个:混沌卡俄斯( Chaos)、大地该亚( Gaia)和爱若斯(Eros)。最初的繁衍均与世界的生成有关,带有宇宙起源论的意味。混沌生幽冥( Erebos)和黑夜(Nuit);幽冥和黑夜又生天光( Aither)和白昼(Hemere);混沌家族的生成皆呈现为明暗对立的二元形式(行123 -125)。与此不同的是,大地孕育了她自己的配偶,即天神乌兰诺斯(Ouranos,行126 - 128),这使得乌兰诺斯和该亚的家族演变呈现为三元(或3的倍数)的累积形式,永远向未来开放。这个家族的第三代子女包括:

六男六女的提坦神(行133 -138);

三个库克洛佩斯(行139 - 140);

三个百手神(行147 - 149);

厄里倪厄斯,癸干忒斯巨人族,自然神女墨利亚(行183 - 187);

阿佛洛狄特,有爱若斯和愿望女神为伴,仍呈现为三个一组(行201 - 202)。

第四代子女,仅以提坦神后代为例:

俄刻阿诺斯和特梯斯生有“三千个细踝的女儿” (行364)和“三千个水波喧哗的河神”(行367);

许佩里翁和忒娅有三个子女:太阳、月亮和黎明(行371 - 374);

克利俄斯有三个儿子:阿斯特赖俄斯、帕拉斯和佩耳塞斯(行375 - 377);

科伊俄斯和福柏虽生有两个女儿:勒托和阿斯忒里亚,但加上本节重点提及的赫卡忒,同样是三个一组(行404 - 411);

克洛诺斯和瑞娅生下三女三男(行453 -457)。

在第五代中,宙斯家族更加鲜明地遵循了这个叙事结构。诗中提及宙斯的9次婚姻和21组子女。这些子女有的是三个一组,比如时辰女神(行901)、摩伊赖女神(行217,行904),美惠女神(行907),有的是九个一组,比如缪斯(行76 - 79),还有的是三个兄弟姊妹,比如赫柏、阿瑞斯和埃勒提亚(行922)。凡此种种,我们不难得出如下结论:赫西俄德在叙述天神乌兰诺斯和大地该亚的后代时,严格遵循了三元(或3的倍数)的叙事规则。

但是,唯独伊阿佩托斯的孩子们没有遵循这个规则。我们在疑惑之余,不禁要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四兄弟,莫非其实只是三兄弟?正如上文所述,阿特拉斯和墨诺提俄斯是传统意义的提坦神,都反叛宙斯,也都受到惩罚。这两个神具有明显的相似性和统一性,作为老提坦伊阿佩托斯的儿子再合适不过。剩下的两个,也就是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才是问题所在。

有一点可以肯定,倘若没有普罗米修斯,厄庇米修斯的存在将毫无意义。因为,厄庇米修斯从始至终都以普罗米修斯为自身的存在依据。无论命名、天性,还是实际行动,他宛如普罗米修斯分身而出的一个影子,始终站在普罗米修斯的反面。兄弟俩一实一虚,一正一反,让人不由想起,柏拉图在《会饮》中曾经借泡赛尼阿斯( Pausanias)之口讲过一个奇异的神话:从前的人类与如今不同,有“四只手,四条腿”,颈上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属于同一个脑袋,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耳朵有四个,生殖器则有一对,可以想象,所有别的器官也都是双的”(《会饮》,189d - 190a);然而,宙斯为了限制人类的力量,“让人虚弱”,“就把人们个个切成两半”( 190d):

我们个个都只是人的一块符片,像被切成两片的比目鱼。所以,人人都总在寻求自己的另一片。( 109d)①

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犹如一个苹果的两半,彼此认同为对方的残缺。只有合二为一,他们才能成就一个完整的个体。从这个角度来看,赫西俄德果然没有违背自己的叙事规则,伊阿佩托斯的孩子们不是四个,而是三个:刚硬的阿特拉斯、忤逆的墨诺提俄斯、双生的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

厄庇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的关系一经得到解决,我们也就面临新的问题:赫西俄德为什么要把一个个体分成两半来写?厄庇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的并存,究竟要解决人神分离这一关键时刻的何种分歧?哲人厄庇米修斯

无论在《神谱》还是在《劳作与时日》,赫西俄德赋予厄庇米修斯的使命仅止于一个动作,那就是接受宙斯送来的女人。《神谱》中仅有两行半的介绍:

他从一开始就是吃五谷人类的灾难,

他最先接受了宙斯造出的女人:

一个处女……(《神》,行512 - 514)

《劳作与时日》略微详细些,共六行诗:

[父神]派光荣的弑阿尔戈斯者、迅捷的神使

把神们的礼物送给厄庇米修斯。他倒是

没多想,当初普罗米修斯吩咐他莫要

接受奥林波斯宙斯的任何礼物,送来了

也要退回去,以免使人类蒙受不幸。

他收下礼物,等遭遇了不幸才明白。(《劳》,行84 - 89)

除此之外,赫西俄德诗中再无对厄庇米修斯的任何叙述。《劳作与时日》中接着讲到,最初的女人潘多拉来到人间,随身带着一个神秘的瓶子。她用手揭去瓶上的大盖子,瓶中的不幸从此散布在人间,充满整个大地和海洋,“疾病有的在白天有的在黑夜肆意流行”,唯有希望留在瓶口内,没有飞出去(《劳》,行94 -104)。

尽管在赫西俄德笔下,神王宙斯才是独一无二的正角,普罗米修斯至多算个反串的配角——最终的胜利英雄是宙斯,普罗米修斯所象征的革命性颠覆与胜利并不存在于古典文明之中——,但长久以来,听故事的人只要比较“先行思考”的普罗米修斯和“太迟思考”的厄庇米修斯,难免叹息连连,仿佛哥哥苦心“为人类谋福”,弟弟一个不小心,竟至败坏了大事。如果说盗火乃至对宙斯的一系列挑战让普罗米修斯有倨傲的理由,并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历代的解读,他逐渐成为众人眼里的英雄,人类的解放者,那么,厄庇米修斯和潘多拉却似乎分别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而成为历史的罪人:他接受不幸的潘多拉,而她揭开不幸的瓶盖。只是,在古希腊人的眼里,人类的祖先怎可能和亚当夏娃(《创世记》,3:16 - 24)一样带着原罪呢?两千多年来,在人类的记忆里,厄庇米修斯始终一脸蠢相,站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之上。我们几乎能想象,他就像西班牙人布努埃尔的《欲望的隐晦目的》(Cet obscur objet du desir)等影片中那些扛着麻布袋的奇异的陌生路人一样,不仅肩上负荷沉重,连肉身也一并是沉重的。相形之下,普罗米修斯始终以轻盈的姿态飞翔在暴风雨的夜里,拥抱闪电和霹雳,质问诸神和世人,一如青年马克思在诗中歌颂的革命者形象。①这样两个反差巨大的人物形象,既是出自同一个“苹果”的两半,就不能分开理解成两个独立的苹果。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赫西俄德的文本里重新把他们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赫西俄德写到,普罗米修斯曾经吩咐厄庇米修斯:

莫要接受奥林波斯宙斯的任何礼物,

送来了也要退回去。(行84-89)

这里的表述发人深省,值得再三推敲。从普罗米修斯的吩咐看来,人类似乎还有选择的权利,似乎还能够拒绝宙斯的礼物,把它退回去。换言之,人和神似乎还是墨科涅以前的平等关系——在墨科涅之后,人类只剩祭祀神灵的权利,哪里可能还有拒绝神意的权利?然后,正是在这个似乎可能拒绝的前提下,厄庇米修斯收下致命的礼物。 《神谱》中连续两行使用“一开始”(行512)和“最先”(行513),仿佛在暗示读者,“太迟思考”的厄庇米修斯这回比“先行思考”的普罗米修斯更早更先。

在赫西俄德的精心遣词下,普罗米修斯先为人类创造了一个似乎可能的选择,厄庇米修斯再在有可能拒绝的时候选择接受。接受神的礼物,也就是接受神和人不再平等的事实,接受人类自身的脆弱和有死的必然。在那个人神分离的关键时刻,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一个拒绝神意,一个接受人性,一个代表机智,一个强调审慎。兄弟二人的分歧,如苹果的两半般不离不弃,在彼此的张力之中重建了正义的尺度( Dike),也成就了人类的历史。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厄庇米修斯接受礼物在行83 -89,潘多拉打开瓶子自行94讲起,赫西俄德犹如一位高超的电影导演,不仅运用蒙太奇手法,还在两段叙事之间插入了一段画外音般的追述(行90 - 93)——,我们的耳边响起了一段对从前美好时光的咏唱:

从前,人类种族生活在大地之上,

远离一切不幸,无须辛苦劳作,

也没有可怕的疾病把人带往死亡。(《劳》,行90 -92)

这是收下礼物的厄庇米修斯心中的歌唱,如凤凰的悲歌,充满哀伤,然而坚定。从前的好时光宛然还在眼前,却就此远去,远去了。在那个瞬间,紧紧拉住潘多拉的手的人,不只是审慎的弟弟,还有机智的哥哥。当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重新合二为一时,人类才成为真正意义的大地上的人类。

荷马在《奥德赛》第十一卷中讲到,奥德修斯在冥府遇见各种各样的魂灵:提梯奥斯被罚横躺在地,两只秃鹰停在两侧啄食他的肝脏和内腑;坦塔洛斯全身淹没在湖中,却喝不到湖水,他站在果实累累的树下,却摘不到果子;西绪福斯一次次推动巨大的石头上山,又一次次眼看着石头从山顶滚下。①这些人的命数与伊阿佩托斯的儿子们何其相似!阿特拉斯在大地边缘支撑着天,他天生刚硬不屈,却不得不屈服于自己与生俱来的力气;墨诺提俄斯有无与伦比的傲慢和勇气,却无法逃脱永久地消失于大地之下的命数;普罗米修斯在忍受过老鹰吞噬的苦楚之后,还有坚实的枷锁长久相伴。事实上,这里所描绘的状况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的生存处境。二十世纪法国作家加缪曾解读西绪福斯神话,阐释哲人与荒诞的关系。在《西绪福斯神话》中,他想象一个从山顶走回山脚的西绪福斯,汗水淋淋,浑身沾满了尘土,却近乎是幸福的:这个传说中最有才智的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荒诞而绝望的处境,他安详而沉默地接受了命中注定的那块石头。加缪没有想象一个幸福的提梯奥斯或坦塔洛斯,而想象一个有勇气宣布“一切皆善”的西绪福斯,②个中原因,大概与赫西俄德让厄庇米修斯而不是普罗米修斯接受神的礼物一样。

柏拉图说,普罗米修斯从天庭偷走火和赫淮斯托斯的技艺给人类,但宙斯小心藏在身边的政治技艺却无从偷起(《普罗塔戈拉》,321c -d)。在黄金时代远去之后,人类需要火,需要生存的诸种技艺,但尤其需要哲学,以弥补宙斯的技艺的缺失,弥补神的不在。神终于离去,人反而要努力趋向神。③在黑铁时代的苦难人类之中,恰恰是看似“缺心眼儿的”厄庇米修斯,而非“狡黠无比的”普罗米修斯,默默地担当起哲人的重任。

这样,最初的男人主动接受了潘多拉,也接受了她所带来的神秘的希望(Elpis,或“等待”)。当不幸散布人间时,唯有希望留在瓶中。希望是什么?古往今来的人们努力解释它,却始终无法有一个完满的答案。希望是苦难的人类的唯一寄托,还是人类灾难里的最大不幸?面对希望,人类不知所措。诗人说,黑铁时代初生的婴儿,两鬓斑白,沧桑如老人(《劳》,行181)。从此,在永远倾斜向一边的天平上,人类恐怕只有求诉哲学的慰藉,也就是赫西俄德所说的“宙斯的正义”。这也正是从《神谱》过渡到《劳作与时日》的意旨;

当年,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卷首不仅加进普罗米修斯的插画,还做了图注:“萨图尔,你不懂( Satyre,tu ne le connois pas)!”并在正文中加注说明。④如果说插画表明《论科学与艺术》的作者以普罗米修斯自居,行将发表惊动世人的真知灼言,那么注释则以厄庇米修斯的姿态告诫读者,不要轻易碰触智慧,也不要轻易碰触他的书。如果说卢梭的做法无愧哲人的名号,那么普罗米修斯形象从古至今的嬗变,则恰恰起源于厄庇米修斯在赫西俄德之后的不在,或哲人的审慎的缺失。在审视当下的历程中,我们发现,重拾赫西俄德古老教诲的时机已悄然来临。

(责任编辑行之)

①参荷马,《奥德赛》,II,576 - 81;581 - 92;593 -600。

②Albert Camus, Le mythe de Sisyphe. Callimard,1942,pp.161 - 166。

③参见马特:《柏拉图与神话之镜》,吴雅凌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94 - 95页。

④这张插画是J.-B.Piene的铜版作品。在《论科学与艺术》正文的第五条注释中,卢梭为了解释这幅插画及其图注,讲了一则古老的寓言:萨图尔第一次看见火时,想要拥抱和亲吻它,普罗米修斯告诉他:“萨图尔,你的胡子会着火,哭都来不及。”另参迈尔,《卢梭论哲学生活:(孤独漫步者的遐思)的修辞和意图》,中译见《经典与解释11:回想托克维尔》,朱雁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188 - 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