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儒学关键词语之诠释与翻译

作者:黄玉顺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23 阅读量:0

黄玉顺

【摘要】把生活儒学的若干关键词语翻译成英文,不仅是翻译问题,而首先是诠释问题,即怎样理解和解释生活儒学的关键概念。这是因为“生活儒学”说的并不是将现成既有的儒学“生活化”地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去,而是说在重建儒学即建构儒学的一种当代思想理论形态时,在观念系统中将“生活”视为大本大源的“存在”。这里所说的存在并不是存在者的存在,更不是存在者;一切存在者皆由存在所生成,即是由生活所生成。

【关键词】生活儒学;关键词语

中图分类号:B222.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 -7660 (2012) 01-0116 -07

自2004年正式提出“生活儒学”以来,经常遇到怎样将生活儒学的若干关键词语翻译成英文的问题。这不仅涉及到发表有关文章时所需要的英文摘要的问题,而且越来越多地涉及到在某些英文刊物上发表、全文转载时怎样将整篇文章翻译成英文的问题。进一步说,这其实不仅是翻译( translation)问题,而首先是诠释(herme-neutics)问题,即怎样理解(perceive)和解释( interret)生活儒学的关键概念。为此,很有必要专文处理一下这些问题。

1.生活儒学:Life Confucianism

近年来,汉语学术界不止一人提出了“生活儒学”的说法,但基本上都是说要将现成既有的儒学加以“生活化”——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去,意谓“(关乎)生活的儒学”、而非“生活儒学”。例如,龚鹏程教授的著作题为《生活的儒学》,应当译为:Confucianism of life。

“生活儒学”有别于“生活的儒学”,并不是说要将现成既有的儒学“生活化”地运用到实际生活当中去(这一点恰恰是许多不熟悉生活儒学的人对其望文生义的误解),而是说在重建儒学即建构儒学的一种当代思想理论形态时,在观念系统中将“生活”视为大本大源的“存在”——生活即是存在,生活之外别无存在。这里所说的存在并不是存在者的存在,更不是存在者;一切存在者皆由存在所生成,即是由生活所生成。因此,此“生活”并非彼“生活”,“生活儒学”应当译为:Life Confucianism。

这是鉴于:英语的名词短语,既可以是“形容词+名词”的形式,也可以是“名词+名词”的形式。后者的例子如“价值判断”:value judg-ment。前一名词或形容词是对后一名词的性质的规定,而非对象的规定。因此,Life Confucianism意谓这种儒学的基本宗旨乃是生活。

2.生活:sheng-huo/shenghuo/life

将“生活儒学”译为Life Confucianism,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英文“life”并没有相应的形容词形态,我们只能采用名词形态。与此相关的几个形容词,并不是生活儒学所谓“生活”的意思: (1) live: [定语]活的,有生命的;正在使用着的;尚在争论中的;精力充沛的,充满活力的;实况播送的;等等。(2) alive:[表语]活着的,在世的;有生气的,有活力的;等等。(3) living:活着的;现存的;在使用着的,在活动中的;适宜居住的;等等。这些均非“存在”意义的“生活”。living有时也可译为汉语“生活的”,但其含义是指“赖以维持生活的”,例如“生活条件”( living conditions)。此外,liv-ing作为动名词,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生计”,二是“活着”。总之,live、alive、living皆非生活儒学所谓“生活”之意。别无选择,生活儒学的“生活”只能译为life。

当然,译为“life”也有可能产生误解,因为英语“life”也可译为汉语“生命”。若干哲学派别都将“生命”作为自己的基本范畴,例如中国的现代新儒学,西方的意志主义和生命哲学。但是我们实在别无选择,只能在思想的阐述中加以说明:生活儒学所说的“生活”意谓存在、而不是任何存在者或存在者的存在,这与现代新儒学、意志主义和生命哲学截然不同,后者都将生命视为某种形而上的存在者。

进一步说,“生活”其实原是汉语固有的一个词语,早在战国时期便已出现,有时可以译为“shenghuo(生活)(life)”。如孟子说:“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孟子·尽心上》,以下只注篇名)宋代孙奭《孟子注疏》解释:“人民非得其水、火,则不能生活;然而昏暮之时,有敲人之门户而求之水、火,无不与之者,以其水、火至多矣。”孙奭《孟子注疏·公孙丑上》还说:…《太甲》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者……如己自作其灾孽,不可得而生活也。”这是宋代汉语“生活”的一个实例。

当然,这些“生活”并不全然吻合生活儒学所谓“生活”之义,但也有一定的对应性:现代汉语“生活”有时指人的生活,即一种形而下存在者的存在,这里包含着孟子、孙奭所说的意思——生存、存活;有时指本体意义上的生活,即一种形而上存在者或其存在(如梁漱溟所说的“生活”);有时则指存在,即生活儒学之所谓“生活”。

汉语“生活”乃由“生”与“活”构成,具有丰富的含义,有时可以译为“sheng-huo(生一活)( growing-living)”。解释如下:

3.生:sheng/grow/give birth to

汉语“生”,许慎《说文解字》说: “生:进也。象艸木生出土上。”其实,这个字由两个部分构成:上“屮”下“土”。 《说文解字》:“屮:舯木初生也。象I出形,有枝茎也。”宋代徐铉注释:“象艸木萌芽,通彻地上也。”这就是说,“生”字的本义就是草木在大地上萌芽、生长。这恰好大致与英语grow的本义对应,可以译为“sheng(生)(grow)”。

无独有偶,英语“grow”与汉语“生”一样,都不仅仅指草木的生长,也指一般的生长、生成和形成,包括人的生长、成长。例如:“The younger generation is growing up。”(青年一代正在成长。)汉语“生”也不仅指草木之生,也指人之生。这并不是什么“比喻”,而是:

(1) grow:人之生与草木之生的同源性和共在性。人与草木原来在本真情境中乃是共同生长、共同存在于大地上的:这样的一种生活领悟(life comprehension),佛家谓之“无分别智”( nir-vikalpa-jn—a´na),意味着在“生”或者“grow”的本源意义上,作为有分别的存在者的人和草木,尚未存在,即尚未生成、尚未被给出。于是“生”也就有了下一意义:

(2) give birth to:生成、给出。这在哲学和思想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英语中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观念“give”(给与)。哲学存在论的核心问题其实就是“给与”问题,即:存在者是怎样被给出的?其结果是找到一个“原初所与者”(the primordial given)或者“自身所与者”( the self-given),即本体或上帝。但本体或上帝也是存在者,它们又是怎样被给出的?这就追溯到先于存在者的纯然存在。

对汉语“生”的翻译,则可以表达为“give birth to”。英语“birth”同样也不仅仅指人的出生、诞生,也指事物的开始、起源。例如:“Lif-estyle gives birth to culture。” (文化源于生活方式。) “The needs of the epoch will give a second birth to Confucianism。”(时代的需要将使儒学复兴。)所以,“give birth to”也可以指事物的生成。例如《老子》讲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可以译为:“All things un-der heaven are given birth to by the Being, the Be-ing is given birth to by the Nothingnesso” 《老子》的意思就是:形而下存在者(万物)是由形而上存在者(有)给出的,而形而上存在者是由存在(无)给出的。

4.活:huo/hydro-acoustics/living

汉语“活”的本义,许慎《说文解字》说:“活:水流声。从水,昏声。”昏,上氏、下口,古读“郭”,这里表示“活”字的读音。这就是说,“活”本义其实是一个模仿水流声音的象声词。例如《诗经-卫风·硕人》: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这大致与英语hydro-acoustics(水一声)对应。

“活”进一步用作形容词,形容活泼。例如清初著名画家石涛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 (《石涛画语录》)此“生活”即“生动活泼”之意。汉语形容词“活”与英语形容词“living”的某些用法是大致对应的。这种意义的“生一活”可以译为“sheng-huo(grow-ing-living)”。例如儒家常讲的“源头活水”,可以译为“living water from the source”。

通常的“生活”之“活”,本来是一个动词。如上引孟子所说“民非水火不生活”之“活”,大致与英文“live”对应。组成名词“生活”,则大致与英语“life”对应。

但是,从汉语“生”与“活”的词源来看,“生活”的含义远比“life”更为深邃,尤其具有本源存在的意义:如果“生”意味着人与草木同生共在的“无分别智”,那么“活”意味着倾听存在的“水声”。这种“水声”,中国文化称之为“天命”或者“命”(口、令);能够倾听并言说之,那就是“聖”(耳、口)。

5.生存:existence

“生活”涵盖了“生存”的含义,但远不止“生存”之义。在哲学或思想的话语中,“生活”并不是“生存”。生活儒学所说的“生活”意谓“存在”——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存在”与“生存”并不是一回事。海德格尔已有严格区分:“生存”仅仅是说此在( Dasein)的存在,亦即“把生存专用于此在,用来规定此在的存在”——“也就是说,人的存在”,而不是一般存在者的存在,更不是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存在。“生活”不能译为“existence”。这也正是生活儒学与作为一种“生存主义” ( existential-ism)的海德格尔哲学的根本区别。

笔者多次指出,海德格尔在这个基本问题上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存在是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存在与存在的结构超出一切存在者之外,超出存在者的一切存在者状态上的可能规定性之外”,那么,存在当然也是先行于此在的,因为“此在是一种存在者”;但另一方面,探索存在却必须通过此在这种特殊存在者,即惟有“通过对某种存在者即此在特加阐释这样一条途径突入存在概念”,“我们在此在中将能赢获领会存在和可能解释存在的视野”。如果这仅仅是在区分“存在概念的普遍性”和我们“探索”“领会”“解释”存在概念的“特殊性”,那还谈不上自相矛盾;但当他说“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那就是十足的自相矛盾了,因为此时存在已不再先行于任何存在者。

为区别于海德格尔的“存在”(存在者的存在)和“生存”(人的存在),生活儒学特别选用“生活”来表示存在,这样的“存在”已涵盖、并且超出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生存”。

6.存在:Being/being

生活儒学说到“存在”,人们总以为这是一个外来词。其实不然,“存在”本是汉语固有的一个词语,古已有之,至迟在隋唐时期便已经出现。兹举数例如下:

《礼记·仲尼燕居》:“礼犹有九焉,大饕有四焉……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唐代孔颖达疏:“仁犹存也。君子见上大餐四焉,知礼乐所存在也。”

清代毕沅编《续资治通鉴·宋徽宗政和元年》:“辛巳,诏:‘陈璀自撰《尊尧集》,语言无绪,并系诋诬,合行毁弃;仍勒停,送台州羁管,令本州当职官常切觉察,不得放出州城,月具存在,申尚书省。”’该诏书应为宋代原文。

清代顾诒禄《满庭芳·芍药》词:“廿载音尘如梦,风流散,半没荒烟,空存在,青袍未换,霜鬓杜樊川。”

当然,以上各例“存在”都是说某种存在者的存在状态,而不是说纯粹存在。

(1)纯粹存在:Being

无论中西,传统观念总是用一个形而上存在者来说明众多形而下存在者,用“一”来说明“多”:哲学用本体来说明现象,宗教用上帝来说明世界。这就形成了“形而上存在者-形而下存在者”的思维模式。但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都是存在者,故生活儒学进一步追问:存在者何以可能?于是追溯到纯粹存在,这就有了“存在-形而上存在者-形而下存在者”的建构,这是人类全部观念的三个基本层级。

这里必须严格区分纯粹存在和存在者的存在。海德格尔在存在问题上是自相矛盾的。他说“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这固然不无道理,但只适用于轴心期以后的情况。《老子》所说的“无”,就是“无物”的存在,即:无存在者的纯粹存在。因此,从纯粹存在看,不能像巴门尼德那样讲: “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 ( Estin einai, ouk estin me einai.)“无”并非“不存在”,恰恰相反,无才是本源性的存在,因为一切存在者皆源于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40章)

然而,这样的“存在”在英文中找不到对应词(这也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遗忘存在”的一个例子),因为“to be”不能作为一个名词使用在陈述中,我们只能用其动名词形态“be-ing”。“being”这个形态往往是指存在者,而不是存在。 “being”可指:①存在,生存;②生命;③存在物,生物,人;④本质、特质;⑤上帝( the Being),例如the Supreme Being。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用“being”来翻译汉语的“存在”。但为了有所区别,我们使用大写的“Being”,而去掉前面的定冠词“the”(否则就是指称的上帝了)。

(2)存在者之存在:being

如果纯粹“存在”使用大写的“Being”,那么存在者之“存在”使用小写的“being”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了。例如人们常说的:A man´s social being determines his thinking。(人的社会存在决定其思想。)

7.存在者:a being/beings

无论是形而上存在者,还是形而下存在者,都是存在者。我们有时需要兼称这两种存在者,即称谓一般的存在者。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把形而上“存在者”译为大写的the Being、而把形而下“存在者”译为小写的being,那么,涵盖这两者的一般“存在者”又该如何翻译?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或许可以采取这样的译法,就是:a being(单数)或者beings(复数)。这里的“abeing”与上文谈到的存在者之存在“being”(无定冠词)是有所区别的。

8.在:zai/Being

作为生活的指谓, “存在”具有深邃的义蕴。汉语“存在”由“存”与“在”构成,这是两个非常古老的词语。

汉字“在”是否出现在甲骨文中,存疑。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认为: “卜辞用‘才’为‘在’”;而甲骨文“才”字形,“示地平面以下,|贯穿其中,示艸木初生从地平面以下冒出”; “卜辞皆用为‘在’,而不用其本义②。卜辞用“才”为“在”,这是对许慎《说文解字》的一种修正。许慎说:“在:存也。从土,才声。”他认为“在”里的“才”仅仅是读音,这是不对的,按甲骨文的用法,“在”字的含义恰恰就体现在“才”上。《甲骨文字典》对“才”字的字形分析,与《说文解字》完全一致:“才:艸木之初也。从|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这就是说,“在”字最初就是“才”字,其字形已包含了“地”、也就是“土”的意思。

显然,“存在”乃是“才”字固有的一种含义。简单来说,“在”或“才”的含义是:草木之初生(本义);存在(引申义)。这个字与上文谈到的“生”字的字形对应:“一,地也”对应于“土”; “从|上贯,将生枝叶”对应于“中”。因此,这两个字的本义非常接近:草木生长在大地上。同时,与“生”一样,“在”不仅是说草木的存在,而且是说人的存在。人和草木同生共在,即是“无分别智”的纯粹存在。因此,这种意义的“在”仍可以译为“Being”。

9. 存:cun/co-exist/mutually care for

汉字“存”可能不见于甲骨文,但仍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语。汉语“存”有两层基本含义:

(l)生存、同生共在、存在:survive/co-exist/being

汉语“存”的本义之一是同生共在,犹如上文谈到的“生”、 “在”均有同生共在之义。《说文解字》认为:“存:恤问也。从子,才声。”上文讨论“在”时已经指出,“才”其实也是有意义的,那么,“存”字由“才”和“子”构成。上文也已谈到,“才”的意思是草木初生。而“子”则是人之初生。由此可见,“存”比“生”、“在”更加鲜明地体现了人和草木同生共在、万物一体的“无分别智”。所以,尽管就“存”的日常用法来看,它与英语“sur-vlve”对应;但就其本义看,它更与英语“ex-ist”、尤其是“co-exist”对应。而“存”与“exist”一样,具有“存在”的含义。这就是说,存在就是万物一体的同生共在。

(2)关爱、仁爱:mutually care for/love/benevolence

汉语“存”的本义之二是关爱。 《说文解字》将“存”解释为“恤问”。 “恤问”又叫“存问”,这个词语直到民国年间还是常用的。《说文解字》解释:“恤:忧也。”例如《诗经·大雅·桑柔》:“告而忧恤。”显然,“恤”是出于同情( commiserate or sympathize),同情出于关爱(care for)、源于仁爱(benevolence or hu-maneness)。因此, “恤问”的反面是“不闻不问”,即麻木不仁。联系到“存”字的上一层含义同生共在,那么,“存”的本义即互相关爱,可以译为mutually care for。如此看来,诗人王勃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其所谓“存”就不仅仅是在说朋友存活着、存在着,而且是在说友人与诗人互相关爱着、牵挂着,而“天涯若比邻”正是同生共在的生活感悟。

这样一来,作为存在的“存”就几乎直接与“仁”是一回事了。上文曾引孔颖达疏“仁犹存也”亦有这层意思。而这正是生活儒学的一个基本观念:爱即在,在即爱。《中庸》所说的“诚”能“成己”、 “成物”, “不诚无物”,也是这个意思。唯其如此这般地理解存在与仁爱——以仁爱为大本大源也就是以存在为大本大源,生活儒学才是真正的儒学。

由此说来,孟子所说的人生“三乐”之一“父母俱存”(《尽心上》)就不仅仅是说父母健在,而且是说他们与子女在爱的情感中共同生活。孟子对“仁”或“爱”与“存”之间的密切关系深有体会,这是人们过去还没有意识到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离娄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离娄下》)“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孑L子日: ‘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告子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尽心上》)“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尽心下》)这些论述中的“存”与“仁”,恐怕都须重新解释。

10..爱:love

在儒家话语中, “爱”与“仁”有时无区别,有时则是加以区别的,这是中国训诂学中所谓“浑言之”与“析言之”的区分。“浑言”是说两者不加区别,那么,“仁”就是“爱”,例如:“樊迟问仁,子日:‘爱人。”’(《论语·颜渊》) “析言”是指两者相对而言、有所区别,那么,将“仁”与“爱”相对而言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孟子所说的:“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这种与“仁”相区分的“爱”,可以译为love。须注意者,“爱物”并不是说“爱惜东西”,而是在说love。

11.仁(仁爱):humaneness

在生活儒学看来,“爱”与“仁”的分别乃是在观念层级上的区分:“爱”一定是说情感;“仁”则不然,有时是说形而下的道德情感行为或者伦理规范、而可译为benevolence,有时甚至是说形而上的本体、而可译为humanness(不是humaneness)(儒家心学以人之仁性为本体),有时则是说本源情感、而可译为love。儒家所说的“仁”之所以不可定义,缘由就在这里。

同时涵盖上述三层含义的“仁”,英语里找不到对应词;比较而言,“humaneness”较为接近。英语“humaneness”通常译为汉语“人道”,大致对应孟子说的“仁民”、“爱物”两层意思,如“Humane Society”既指动物保护协会(爱物),也可指拯救溺水者协会(仁民)。不仅如此,“humaneness”的词根是“human”,意谓:人的、有人性的、通人情的、人类的等等。这较接近儒家之所谓“仁”,如孟子讲的:“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下》)

12.是shi/to be/this/ths being/the beings/trueness

迄今为止,研究上古汉语判断词“是”的,常常是研究西方哲学的学者,他们往往以为中国缺乏西方那种以“to be”为核心的“存在”观念,这其实是出于对中国文化传统、古代汉语的隔膜。英语的“to be”,汉语在不同场合中分别以“是”、“有”、“在”翻译之,三者在中国文化中具有不同观念层级的意义,我已做过专门讨论,就其在上古汉语中的情况,大致来说:“在”谓存在;“有”谓形而上存在者;而“是”谓依据形而上存在者来判定形而下存在者,作动词时可以译为“to be”。

还不仅如此。当其对形而下存在者的存在进行判断时,汉语“存在”的两层意义(存在与仁爱)可以同时蕴涵于其中,这就是汉语的“是”。据汉语专家肖娅曼教授对上古汉语系词“是”的研究成果,第一,“是”做出判断的根据,是一个形而上的存在者,且是某种神圣的东西,如天帝、上帝等;第二,“是”所判断的对象,是形而下的存在者(可以译为“this being”或者“the beings”);第三,这种判断不仅是存在判断,而且是价值判断,亦即不仅涉及事实上的“有无”( there is or isn´t),而且包含道德上的“是非”( right or wrong)。按照儒家的看法,是非道德判断的根本依据在于是否仁爱。

因此,汉语“是”作为判断词用法,出现在中国轴心时期的中期、晚期,即春秋、战国时代。这一点很值得注意:跟西方古希腊一样,中国轴心时期正是形而上学的建构时期;“是”出现在此时,绝非偶然。

这个“是”,有时可以译为“this”。海德格尔的“此在”( Dasein)就有这样一种含义(Da)。不过,西方哲学中的“thisness”(“此”性、“这一个”)只含有存在者的“是否”(is orisn´t)意义,没有价值论的“是非” (right orwrong)意义。英语中同时含有“是否”和“是非”意义的是“true or false”,在这个意义上,“是”可以译为“trueness”。

13.有:you/the Being( not the God)

在中国上古的观念中,如果说“是”指向形而下存在者,“有”就指向形而上存在者。老子说的“万物生于有”、“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40、1章),是这种含义用法的典型。

《说文解字》对“有”的解释,极其意味深长:“有:不宜有也。《春秋传》日:‘日月有食之。…这就是说, “有”即不应当有,犹如日蚀、月蚀之不正常。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有,谓本是不当有而有之称,引申为凡有之称。”意谓“有”的本义乃是“不当有而有”。这就意味着:形而上存在者是不当有的。为什么不当有?这在今天看来应该很清楚:有是对无的背离,形而上存在者是对存在的背离,这种背离失却了本真。将形而上者视为“莫须有”的东西,这在今天看来实在是很了不起的观念。

这种意义的“有”可译为:the Being。但须注明:这并不一定指谓上帝。

由此,我们便确定了汉语表示“存在”观念的“是”、“有”、“在”在英语中的对应译法:

在(存在):Being

有(形而上者):the Being( not the God)

是(形而下者):this being/the beings

与“有”相对的是“无”,可以译为:theNothingness。上文已经谈过,在中国上古的本真观念中,在即无,无即在。

14.思:think/thinking/thought

不论是在原创儒学、还是在生活儒学中,“思”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例如孟子论“思”:

(1)形下之思:思的主体和对象都是形而下存在者。例如,“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告子上》)这里“思”的主体是“人”、“人人”,即一种形而下的存在者,故其所思的对象也是形而下的存在者。又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离娄下》)周公、三王当然都是形而下者:圣人并不是神。

(2)形上之思:思的对象是形而上存在者。例如,“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这里的“仁义礼智”是说“德性”(四德),在儒家心学中是指作为本体的人性,即是形而上者。此处之“思”,即是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反思”( reflexion)。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上》),就是这种形上的反思,因为“诚”指的是“万物皆备于我”,即是作为形而上者的德性本体。孟子所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离娄上》),其“思”也是形上之思。儒家所谓“诚”并不一定指形而上者,有时也指作为存在显现的本源情感——本真的仁爱,《中庸》所说“诚”能“成己” “成物”、“不诚无物”就是这种意义。

(3)本源之思:存在之思——思无。例如,“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告子上》)。这里的关键在于“思则得之”,此“之”指代“天之所与我者”、“大者”,即指德性本体;但在孟子心目中,这个本体其实是被“立”起来的,而立的途径即“思”;因此,“思”显然是先行于作为形而上者的本体的,故此“思”决非存在者之思,而是存在之思、本源之思。

不过,这些不同观念层级的“思”,都可以这样翻译:动词译为“think”,动名词译为“thinking”,名词译为“thought”。生活儒学的代表作《爱与思》,即可译为“Iove And Thought”。

15.本源:the Root-Source/the Source

生活儒学的宗旨,是要追溯万事万物的本源,然后由此出发,重新给出形而上者、形而下者,据此重建儒学——建构儒学的一种当代思想理论形态,以解决当代生活中的问题。而“原教旨”的儒学则不然,它不能回归生活、重建儒学,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因此,“本源”是生活儒学的一个极为基本的观念。

尽管“本源”原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但却来自中国文化的深厚传统,例如《大学》的“物有本末”, 《老子》的“上善若水” (第8章)。中国哲人几乎都推崇水。水的特征是随物赋形,自己并无固定之形,故非“形”而上者、“形”而下者之喻,在这种意义上,水即是无。

不过,“本源”这个词语却有两种用法:

(1)如果“本”与“源”分开说、相对而言,则其意义大为不同:“本”说的是本体、形而上者,属于中国传统哲学的“本末”范畴,按“本”的本义,可译为“the Root”;“源”说的是存在、即无,可译为“the Source”。这种意义的“本源”,便可译为“the Root-Source”。

(2)但是,生活儒学通常所说的“本源”,却是另外一种用法,指“本之源”、也就是“源”,故当译为“the Source”。汉语中,“源”是今字,而“原”是其古字(参见《说文解字》)。如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离娄下》)这种“本源”,是说作为存在的生活、生活情感——仁爱情感。

须注意的是,孟子所说的“有本”、 “无本”,其所谓“本”其实是在说“源”:

徐子日: “仲尼亟称于水日: ‘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日:“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离娄下》)

显而易见,这里的“本”是在说“源泉”。

所以,生活儒学所说的“生活本源”并不是说“生活的本源”,而是说生活即本源,故当译为“life as the Source”。

(责任编辑杨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