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21日,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在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指挥下,向盘踞在营盘岭的国民党军队发起进攻,经过激烈战斗于22日逼近前沿阵地。25日,解放军向营盘岭阵地发起总攻,国民党军队整营整团进行增援、反扑。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激战,红旗插上营盘岭。当日解放军攻打兰州,歼敌马步芳部2.7万余人,26日兰州解放。当年9月,兰州举行欢迎人民解放军大会,我在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彭德怀总司令。
“你就叫我彭德怀好了”
兰州位于黄河岸旁皋兰山下。刚解放时,我在甘肃省中苏友协和省文联工作。 这天天刚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聚到了开会的体育场。体育场是城郊的一个天然广场,没有经过大的修建。主席台设在一个土坡上,前边用石块和土垒起,两侧有用石块砌成的台阶。平时没有人在这里进行体育活动,只在春秋季节有学校来开运动会,场地很多地方长满了青草。
我来到会场时,台上台下都挤满了解放军和群众,一片军民一家亲的景象。我不禁想起在军阀和国民党统治的时侯,老百姓见着当兵当官的都躲着走。大官出外更是不得了,小汽车、摩托车、护兵、马弁是前呼后拥。有的还要静街几小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警林立,如临大敌。
我正边走边想着,一个人有意碰了我一下,问我:“你怎么这时才来?”我扭头一看,是一个穿军衣的,原来是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政治部主任甘泗淇。他一到兰州就去看过我,我们已经见过多次面。他和我先后在苏联学习过,便把我当成老同学,一见面总是无拘无束,亲亲热热。我对他说:“到开会时间还早嘛,没有想到人们这样早就都来了。”他扯着我的手说:“你不是想要见彭总吗?他今天来了,正在台上。”
我们穿过人群走上了主席台。我看见一位50多岁,中等身材,穿着同战士一样军装的人,正和一些人一边握手一边谈话。他两眼炯炯有神,两边口角向上,面含微笑。我和甘泗淇走到他的跟前。甘泗淇对他说:“这是我一位老同学,叫方未艾,也在苏联学习过。他总想要见你……”我赶忙主动伸出手去,彭总用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注视着我。我说:“彭总司令,您好!欢迎您……”
他松开了握着的手,爽朗地笑着说;“我叫彭德怀,你就叫我彭德怀好了,叫我老彭也可以。”
我感到他既爽快又谦虚,急忙客气地回敬说:“岂敢!岂敢!”他说:“有什么不敢呢?我们都是同志嘛!”
他把“同志”两字说得那么亲切,动人心弦。我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有人拥上前来同彭总握手,我就和甘泗淇同志闪到一边,看着彭总热情地接待同他会见的人们。
忽然看到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人缝中挤出来,也抢着去和彭总握手,还大声说:“彭伯伯,您好!”彭总握住他的小手,高兴地说:“小伢子,你也好!”听见的人都笑了,这个男孩也笑了。当时我把小伢子听成“小丫子”了,心里想:彭总怎把男孩子当成女孩子了?我把疑惑同甘泗淇讲了,他说:“小伢子是湖南人的方言,就是小孩子的意思。”我这才明白了,也又学会一句方言。
我们正谈论着,台上有人在大声说:“同志们!要开会了,没有带主席团条子的人,请到台下去!”很多人陆续从两侧台阶走下去。我想起衣袋中有头两天接到开会通知附带的主席团红布条,就别在胸前。这时台上还有20多人,几把椅子和几条长凳。大家都请彭总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百般不肯,就先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人们也就不再勉强。大家就坐以后,宣布正式开会。那时,开会没有进行升旗和奏国歌的仪式,主持人先讲几句话,各界代表致了欢迎词后,请彭总讲话。彭总事先让兰州军区司令员张宗逊代表他讲,张宗逊司令员拿着讲演稿讲了起来,台上台下不时发出震耳的掌声。
我一边听讲,一边鼓掌,一边看着彭总。眼前这位普普通通的人,原来就是中外赫赫有名的平江起义、宁都会师、万里长征、百团大战、解放大西北,战功显赫的彭老总,被毛泽东主席称赞的“彭大将军”。如果不是经人介绍,实在很难认出来。
大会散后,我在归途中还在想彭总的为人。他是那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居功,不自大,真是可亲可敬。
彭总曾邀我做随身翻译
1950年春,我在兰州大学任俄语副教授,在中苏友好协会社会服务部任部长。一个星期天,我正和新组织起来的友好话剧团的团员们谈话,中共甘肃省委宣传部部长赵守攻来找我。他说彭总有事要和我商谈,正在省委宣传部等我。于是,我们一同乘车去省委宣传部。
省委宣传部是在旧省机关东大院一座小楼上的一间大客厅里。赵守攻在这里办公,有时还在这里住宿。我们上楼走进屋,彭总正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和站在桌前的文艺处处长曲子真谈话。彭总看我们进来,就不再谈了。他站起身同我握手,让我和他坐在同一个长沙发上。赵守攻给我们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一边,然后坐在另一个沙发上。
彭总对我说:“请你来是同你商量,帮助我做些工作。听甘泗淇同志说,你的俄文很好,能说,能写,能译。在兰州大学教的也很好。我最近要到迪化去,那里有苏联的总领事馆,要会见那里的领事,谈些问题。我不懂俄文,跟前又没有俄文翻译,麻烦你跟我去一次,不知你的意见如何,学校讲课是否能脱得开?”
我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是让我去给他做随身俄文翻译。但我清楚自己的俄文翻译程度,笔译还行,口译没有经验,尤其是要翻译有关外交问题,更没有把握。我就对彭总说:“我对俄文在笔译方面还可以,口译没有做过,恐怕不能胜任,有了误译就非同小可了。”
彭总听我这样讲,就对赵守攻说:“我们这些年尽打仗了,还没有想到准备个翻译干部,甘泗淇同志虽然在苏联学过俄文,总未用,早也就快忘净了。不用说翻译,恐怕连看俄文书也看不懂。目前还能有谁可以胜任呢?”
听彭总这样讲,赵守攻说:“兰大还有个教授叫徐褐夫,据甘泗淇同志说,这个人也在苏联学习过。可是我问过徐褐夫,他说,他没有做过口头翻译。”
这时我想起了马文同志,就对彭总和赵守攻说:“我有个同学叫陈玉书,现在他改名叫马文,是随解放军入城的,在第三中学担任军代表。我知道他在苏联多年,俄文很好,笔译、口译都行,可否让他随彭总去?”
彭总听我这样说,似乎也想起来了,说:“这个人我听说过,倒把他忘了。他是由苏联回来的,直接到了陕北。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同学,有男的,还有女的。我们可以找他谈谈。”
这时,中共甘肃省委书记张德生同一位我不认识的人走了进来,彭总让他们坐在一边,他们之间似有紧急事要谈,我就站起来向彭总告辞。彭总送我到门口,告诉赵守攻用他的车送我回去。我在车上一路想,我没有答应彭总的要求,心里感到有些不安,很后悔不如当时答应下来,即便有点困难也能克服。在我下车后回到自己家时,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
过了几天,马文到中苏友协来向我辞行。他说要随彭总去新疆工作一个时期,他的爱人韩静贞还在西安,可能要来兰州,希望我能对她给以照顾。没有多久,马文就同彭总到新疆去了。
以后我听说,彭总回来时,把马文留在新疆工作,任省文教厅副厅长。韩静贞没来兰州,不知她是否直接去了新疆,还是仍在西安。“文革”后听外调人员说,马文后来回到西安任石油学院院长,“文革”时被“造反派”认为是彭总的亲信受迫害致死。我想,是马文代替了我的工作,还代替了我的牺牲。每当想起,不禁悲痛和感慨。
“再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大厦,才对得起人民”
1950年夏,我组织兰州市中苏友好协会的友好剧团,演出了几次话剧,得到群众的好评。第一野战军政治部交际处处长范明、副处长李林初在中苏友好协会也担任工作,他们认为剧团的演员素质挺好,只是协会经费困难,就想把友好剧团归政治部交际处去。经过甘泗淇、赵守攻的同意,友好剧团就归到交际处了。
交际处在兰州城外北山坡上的西北大厦,该大厦原是招待高官富商、外宾游客的地方。两层楼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一天晚上,这个剧团在大厦楼下礼堂排演节目到夜深,结束后演员和服务人员在大厦住下。晚上睡得正酣时,楼上顶棚着起大火,烧得楼瓦塌下,才将人们惊醒。大家一面抢救,一面向外搬运东西。等救火人员和消防车赶到时,整个大厦已经烧毁一半,好不容易才把大火扑灭。
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西北大厦失火,赶到现场看见烧毁了的大厦有几处灰烬处还在冒着烟。许多人包括解放军战士在灰烬中翻找没有完全烧坏的物品,抢救出来的家具和什物,一堆一块地在大厦前边的空地上放着。人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都感到可惜。在一堆物品前,范明和李林初两个处长站在那里,望着烧得乌黑但还没倾倒的楼壁,满脸愁容。我走到他们跟前,紧紧握手,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一辆吉普车驶来,停在不远的地方。一个人从车里走下来,我一看是彭总。彭总下车直奔大厦,走了几处,最后站住向身旁的范明和李林初问:“失火原因查明了吗?”
范明汇报说:“失火原因已经查明,是楼顶电线走火。据检查人报告,是剧团排剧照明用电过大,烧断保险盒内的铅丝后接上了铜丝造成的。已经把剧团的电工看管起来审查。”他还说:“主要是我和李林初负有责任,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应受处分。”
彭总听了范明的汇报后说:“这不是处分问题,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建成的大厦,在我们管理下,把它烧掉了!我们应该痛心,对不起劳动人民!”
彭总这样说了,范明和李林初都不知再说什么好。我想到这个剧团是我组织的,剧团的电工是我找的,虽然归给了交际处,我也应负有责任,于是对彭总说:“彭总司令,这个剧团最初是我组织的,电工是我用的,以后归给了交际处。主要是我有责任,要处分的话,只有我应受处分。”
彭总听我这样说,马上说:“我不是说了嘛,不是处分的问题,是对不起劳动人民的问题。我们今后怎么办?我的意见是在这火烧的废墟上,再建一座更大更好的大厦,才对得起人民,你们想过了没有?” 听彭总这样说,李林初这才把心落了地。他和我一样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西安一个中学任教多年,总是想得多。他对彭总说:“我们哪能想到这些,只是想自己不知要受到什么重大处分。”
彭总看了看现场,又看了看我们,说:“你们就不要再想什么了,就当我们在战斗时一炮把它打着了,你们都放心好了!”
彭总这样说完,先和我握手,又和范明、李林初握手,坐上吉普车就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站在我们附近有不少人。范明和李林初脸上的愁容全消失了,都和我握手,搂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抱起来。我也像如释重负那样轻快。
在这以前,常听人们传说,彭总的脾气非常大,一发火就骂人,很多人对他都感到畏惧。可是这次我亲眼看到,对这样重大的失火事件,他并没有发火。
在西北文代会上见到彭总
1950年9月,我担任甘肃省文联主席,在西安参加西北文代大会期间,又见到了彭总。大会议程是9月24日邀请彭总莅会讲话。这天上午已经开会,在别人正在讲话时,彭总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会场。他走到主席台下主席团的席位,在我身旁的一个空位坐下,这时我才看见他。
我请他到主席台上去,他制止我不要惊动别人。在他座位另一边坐的是豫剧演员常香玉,看到彭总坐在她的身边,她立刻站起来和彭总握手。这时,有人就喊了起来:“彭总司令来了!”
这一喊惊得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望着彭总鼓掌。主席台上讲话的人不讲了,也在鼓掌表示欢迎。大会执行主席柯仲平同志急忙从主席台下来,把站在人们中间向群众鼓掌致意的彭总请到主席台上就坐。人们这才不再鼓掌,坐下继续开会。
在会场安静下来一会儿后,柯仲平宣布请彭总讲话,会场又响起了一片热烈掌声。彭总讲话很自然、很诚恳,他没拿讲稿,首先说他是代表中共中央西北局、西北军政委员会、西北军区向到会的代表们及一切西北文艺工作者致以崇高的敬礼。他说,西北文艺工作者在解放战争中及和平建设中,以卓越的智慧和艰苦的努力,教育群众,鼓舞战斗情绪,提高政治认识,对解放大西北和建设大西北有过光辉的贡献。
他说,西北地区辽阔,物产丰富,民族众多,文化悠久,有远大的发展前途。由于过去反动统治多年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以及不断的破坏,大好河山弄得荒凉残破,人民文学艺术也得不到发展,现在反动统治已经推翻,文学艺术走上了康庄大道,西北各族人民要建设一个繁荣、富强和进步的新西北。希望文学艺术工作者要配合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团结起来,坚持毛主席的文艺方向,开展西北文艺运动,为建设新西北而奋斗。
他说,希望文学家、艺术家成为社会建设的“工程师”,以精心的作品,启示广大群众,摆脱旧的影响,建立新的认识,万众一心,建设美好的将来。他希望文学艺术工作者深入到劳动群众中去,熟悉他们的生活,体会他们的情感,学习他们的优秀语言,把整个身心浸润到所要表现的主题核心去,创作大量为工农兵服务的作品,发展提高祖国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
他还希望文学艺术工作者要提高理论水平,深入实际生活,钻研写作技巧,携起手来,互相尊重,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互相勉励,破除门户之见,文人相轻等封建旧习,不要搞庸俗的自由主义和市侩主义。他最后希望一切老的新的文艺工作者,都要在为人民服务、为新民主主义服务的方针下,团结起来,努力学习,勤奋写作,为建设光芒万丈的新中国而奋斗!
彭总讲的这些问题,深深地打动了与会听众的心灵,不断引起一阵阵掌声。彭总讲完了,谦虚地走下主席台,又坐在他坐过的座位上。他刚坐下,就有许多各族代表前来,拿着本子请他在上面题字、签名作为纪念。直到宣布散会,他还没有把字题完,把名签完。
与彭总的最后一次聚餐
9月26日晚间,中共中央西北局、西北军政委员会、西北军区,在西北局礼堂设宴招待西北文代大会全体代表,彭总参加了这次宴会。
负责招待的干部有意把几省的代表团团长、几位年老代表、知名人士的席位名签和彭总的席位名签放在一个席桌上。与彭总同桌的有程伯仁、张季纯、马健翎、鲁直、郑伯奇、樊粹庭、范紫东、杨醉乡和我。礼堂很大,华灯高照,各族代表济济一堂,无限欢腾。大家就坐后,彭总看见我坐在他的身旁,笑着对我说:“我们真是有缘,开会时坐在一起,现在又坐在一起。”我也笑着说:“我们这次是第五次见面了,不但有缘,还很有纪念意义啊!”
彭总对同桌的人恳切地说:“我现在向各位有个请求,希望各位能够同意。这几天我的胃口不好,不能够多喝酒,只能敬代表们一杯酒,再不能多喝了。”
彭总说完,端起一杯酒先站起来,说了几句在宴席上常讲的客气话,就请大家干杯。大家都站起来一同干了杯,又一同坐下,动起筷子。
这时我注意看了看彭总的面容,发现是有些病态,比在兰州会见时有些消瘦,不过两眼还是那样炯炯有神,语音还是那样铿锵有力。过了一会,别的餐桌上的人都站起来,过来向彭总祝酒,请彭总一同干杯。彭总也站起来,举起空酒杯干杯。
看到他几次都是这样,同桌的人不禁抿着嘴笑。彭总看到了就很严肃地说:“这是我用的军事策略,希望大家保守军事秘密。”
几位年老的说,这是彭总发明的“空杯计”。但彭总的“空杯计”用了几次后,竞被青海的牧羊歌手才旦卓玛给识破了。她拿着一个酒瓶,给彭总的酒杯斟满,就唱起藏族民歌,彭总如不喝干,她就不停止歌唱,彭总只得真的又喝了一杯。
后来大家知道彭总有胃病不能喝酒,再向他敬酒时,也就不勉强他干杯了。
这次聚餐,大家无拘无束很尽兴,直到夜深才先后散去。我从这次见到彭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他。
西北文代大会以后,我离开了兰州,离开了西北,被调到青岛的山东大学任教,参加了青岛文联、青岛中苏友协工作。1959年8月,党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开过以后,我一直不知彭总的消息,直到十年动乱期间,才听到他由成都被“造反派”揪到北京,在1974年11月被迫害致死。
此后,我每当回忆起同彭总的几次相见,就不禁悲从中来。回想起同彭总在一起的情景,总是由衷崇敬和深切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