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与鹤山坪邓家的故事

作者:庞国翔 来源:党史纵横 发布时间:2016-08-01 阅读量:0

1938年8月,60岁的陈独秀和夫人潘兰珍随着一大批难民由东向西后撤,来到陪都重庆近郊江津县城。他们在先期到此的老乡或朋友所属的郭家公馆、延年医院、西门康庄等处先后蛰居,主人们或热或冷,令性格独立的陈独秀深感寄人篱下之苦。他一直想离开这里,找一个更好、更安静的地方。

“新房子”

次年3月底4月初,陈独秀经人介绍,搬出江津县城,迁到西郊30里外鹤山坪上的施家大院。此地当时属江津县麻柳乡,施家是鹤山坪有名的大地主,田多地多山多林多,院落也多。且施家当时就有国大代表、县中学堂教师等人物,特别是堪称乡贤的施泽民诗书传家,有女初成长,名叫施文心,外出求学,其后嫁葛存壮,这施泽明就是今天著名影星葛优的外公。

坪上的施家大院内,有一处叫“新房子”。名新房子实旧房子,土墙青瓦,大小两间,陈独秀和潘兰珍搬来后就居住在大间里,另一焦姓伙佚住小房。

“新房子”前面是一畦开阔地,左边200米处则是一小坡,有四五株李子树,这里就叫李子塝,住的是一户土生土长的邓氏人家,男的叫邓耀延,女的叫夏正修。邓家虽是租施家的田土耕种,但面积多达四五十石,农忙时也得雇请三四个长工。这里产水稻、玉米、红苕、高梁、芋头,其中水稻口品特好,据说前几朝代,这里的大米曾为贡米。

陈家和邓家近在咫尺。陈独秀刚搬来时,施家就派人来打招呼:陈先生虽是下江人,是外来户,但他是大学教授,有学问,他也很有来头,背景很复杂,你们不要欺他。但是,也不要和他交往过深……

施家人在鹤山坪一言九鼎,这么一说,大家对新来的陈家人感到很神秘,总是偷眼看他们。

小棒棒

从江津县城搬到这里头两天,因城里还留有一些书稿和小家具没有运来,陈独秀就主动找到邓耀廷,希望他能帮忙进城挑运东西。邓耀廷想,是陈先生主动找上门来的,帮帮忙也应该。于是,就叫二儿子邓志云去帮干这事。邓志云年方18岁,虎背熊腰,满身是力。

头几天邓志云进城挑东西,每次都是陈独秀先开出单子,小伙子到县城黄荆街“延年医院”点单装上挑走。早上8点从李子螃出发,下鹤山坪后在五举沱头坐下水船到江津,返回时也就是下午3点左右,陈独秀给小伙子算一天的工钱。

邓志云干活细心认真,每次挑回的东西都给陈独秀摆放得整整齐齐,从没有破损和丢失,又不讨价还价,听话、乖巧、灵活。陈独秀很满意,和邓耀廷一家就这样慢慢地熟悉起来。

家俱运完后,陈独秀还是每周都要叫邓志云上一趟县城,主要是到“延年医院”领回外地给他寄来的信函等.还有就是开单子给医院一个姓邓的医生,让他买好柴米油盐茶笔墨纸砚以及糖果糕点等日用品,然后由邓志云挑回。邓志云称这个医生为“家门爷”。

邓志云成了陈独秀家常常雇请的“棒棒”,更为重要的是,他成为当时鹤山坪上种田人家常进县城、见过大场面的人。每次他挑着东西回到鹤山坪,总有人问:最近又发生什么大事呀?

写神龛

巴渝人家有在清明节清扫神龛、祭奠祖先、上坟扫墓的习俗,有的还要开清明会。神龛又叫香盒,是一个家庭在正堂房上方或中央墙上挂的“天地君亲师”神牌位和本家族列祖列先的灵牌位,用来供家人在清明节等重大节日进行祭拜。

这年清明前三四天,邓耀廷在仔细清扫神龛时,发现神龛上写的“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和两边的对联很陈旧,有的字还破落了,于是琢磨是找个先生来家重写,还是修补一下凑合着用。突然,他想到邻居陈先生,他是大学问家呀!于是,他小心翼翼走进了对面的“新房子”陈独秀家。陈独秀的习惯是上午不出门,下午4点过后到附近散步。邓耀廷到陈家时,陈独秀夫妇正准备出门,见来了客人赶忙让座倒茶。邓耀廷先说了一些别的事,扯了很远才谈到写神龛的事。陈独秀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陈独秀与夫人带着文房四宝来到邓家。双方用皂桷水洗了手后,陈独秀很快就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写好,然后又写了邓氏家族中列祖列宗牌位,最后写了两边的对联。

邓家推了豆花,煮了腊肉,烫了咂酒,请陈独秀一家吃饭。这是陈独秀第一次吮江津咂酒,邓陈两家坐了一大桌,陈独秀夫妇自然是贵客,坐上席。桌旁的小木椅上,立着一坛冒着热气的老咂酒,坛颈上部插着一根酒杆,在座的人按老幼尊卑依次抱着小竹杆往上吮酒。这吃法陈独秀初来江津时听说过,但没有领用过。陈独秀开始时很不习惯,嘴衔竹杆往上猛吮一口,不想被烫得钻心。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后来几次他上去吮酒时,才真正感受到咂酒酣畅淋漓的浓淳之味。

从这以后,陈邓两家走得更近了。

收干儿

一个月后的一个赶场天的下午,邓志云像往常一样给陈独秀从县城挑东西回“新房子”。这次挑的东西中,有几块像巴渝人家做的“泡粑”一样的洋糕点,邓志云挑回后就直接交到了陈家。

傍晚时分,潘兰珍正在门外的小坝里吃着洋糕点,陈独秀坐在旁边喝茶,这时跑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家伙,是邓耀廷的三儿子邓兴和,也就是邓志云的小弟娃。小家伙白白净净很可爱,眼巴巴地看着潘兰珍吃东西。陈独秀夫妇在邓家吃过饭,也串过几次门,对这个小家伙很喜爱。潘兰珍递了一块糕点给邓兴和,小家伙腼腆地接了后,并没有立即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陈独秀跟前分了一大块递给他。陈独秀吃惊了,小孩子都是有好吃本性的呀?他立即想到“孔融让梨”的中国经典故事,夫妇俩更喜欢这个懂事、伶俐的孩子了。

当晚,陈独秀夫妇来到邓家,提出要将邓兴和收作义子。邓家夫妇先前还没有明白过来,顿了一会,才知“义父义子”就是巴渝方言“干爸干儿”的意思,于是就同意了。

巴渝地区旧时盛行“拜干爸收干儿”,其目的多种多样,除了寻求庇护、加深关系的,迷信的说法还有多种,或孩子病多,拜了干爸好带;或小孩五行缺一,拜了干爸好补;或说小孩多劫难,拜了干爸好冲等等。所以,旧时又将干妈叫保娘,干爸叫保保或保爷。其实,邓家早想找点理由与陈独秀攀上关系,因为他们认准了陈独秀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如儿子拜了“保保”,定能跟着长学问

第二天正是一个黄道吉日,邓陈两家请了鹤山坪上德高望重的施民瞻,请了甲长,还有同院一个姓朱的邻居等人吃饭,并写了“抱约”。邓兴和跪下给干爸干妈磕了3个响头。

按当地习俗,干爸要给干儿取名。陈独秀问邓家取什么名好,邓家人说取什么都可以。席上大伙却都说:收干儿,名要取得贱,猪儿狗儿猫儿牛儿这样最好,干老汉才好带。可陈独秀总觉得叫猪呀狗呀的不雅,于是就给干儿邓兴和取了个既俗又雅的名儿“金犬”。大伙都说陈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这名取得好!

“金犬”这名很快就在当地喊开。从此,“金犬”几乎每天都要跑到陈独秀家几次,“保娘”“保保”叫个不停,给原本沉寂的陈家添了许多乐趣。

拾“高肩”

陈独秀在“新房子”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搬到了离此约1公里仍属鹤山坪的石墙院。因离邓家稍远了一些,干儿“金犬”来家就少了些。但是,逢年过节两家仍有往来。

1942年5月27日晚,陈独秀因病在石墙院逝世。邓耀廷得到噩耗,立即带着“金犬”奔丧。作为陈独秀的干儿子,“金犬”理所当然要披麻戴孝跪灵堂。

邓耀廷是鹤山坪有名的“扛子头”,就是抬夫小头目,手下有十多个抬夫,有了差事就召集一起作抬工,闲时在家种地。江津人将帮人抬棺木入葬叫抬“高肩”,结婚抬嫁妆叫抬“花肩”(又叫抬花轿),抬条石叫抬“联耳”。陈独秀的棺木和墓地是江津县城一个银行家捐的,棺木又大又重,墓地在县城西门外庄康,路远,既要下坡上坎,还要乘船。

江津丧俗中,抬死者棺木隆重的需16人,分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左右前后分别为4人,4人中又分为主抬、副拾,还有领喊丧歌号子的扛子头。邓耀廷精选了15个非常得力的抬夫,加上自己共16人。他对夹杠、横担、麻绳等工具检查了又检查,生怕出一点差错。他深知,抬去入土为安的不仅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授,而且还是他的干亲家,是他儿子邓兴和的干老汉。当时,城里来了许多很有身份的骑马乘轿的人,看来干亲家真是很有来头,邓耀廷从没抬过这样的人。

6月1日早上辰时,鹤山坪有名的邱端公(道士)宣布发丧起棺。邓耀廷先吼歌:“哎——前左后右——把路看到起哦——”这是抬丧起路曲,也就是邓耀廷为干亲家灵魂开道。棺材上系着的驱鬼用的鸡公是邓耀廷送来的。接着他又吼喊抬丧歌,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披麻戴孝的“金犬”只送到岩门口,因太小,就被家人带回。

10时许,邓耀廷等人将陈独秀的灵柩抬到鹤山坪下五举沱码头上船,12时抬到墓地,下午1点正式落圹,逝者入土为安。邓耀廷返回时,已是下午5点。

“大坏人”

1949年11月,江津解放。

土改时,邓家成分被评得高了一些,是富裕中农。在以后的年月里,因众所周知的原因,邓家根本就不敢说与陈独秀有干亲家关系。别人说起这事,他家也总是回避或否定。当他们看到一拔拔前来调查的公安人员个个板着面孔时,心里都堵得慌。陈独秀是个“大坏人”可谓妇孺皆知,他并没有入土为安,大家都在批判他。公社民兵将石墙院陈独秀住过房间里的东西当“封资修”和“四旧”砸碎时,附近李子塝的邓家人噤若寒蝉。

邓家把“神龛”、“抱约”等先是藏匿,后来情况越来越复杂,风声鹤唳,干脆就烧了,毁了与陈独秀是干亲的证据。他们还暗中开家庭会,规定绝不能说出与陈独秀有关系的事。“文革”中,邓家虽没受到较大冲击,不过还是受到一些牵连,比如“五好社员”不能评,公社干部来给社员发“红宝书”“语录本”也没邓家的份。

有一次,社员朱仕勋一不小心就揭了邓家的短。为这事,邓朱两家大吵一场。朱仕勋比邓兴和大4岁,尚健在,邓兴和在2011年过世。其实,邓朱两家关系挺好,现在邓家后代都还叫朱仕勋“朱幺爷”。

当时,邓兴和、朱仕勋同生产队里的一群社员正在一,垮田里翻土,大家说说笑笑。突然,朱仕勋对着邓兴和连喊两声“金犬”,邓兴和既紧张又生气,大声说:你他妈的臭嘴可不能乱说呀!朱仕勋说:怎是乱说?你不是拜给陈独秀当过干儿嘛?“金犬”这名还是他给你取的呢。我当时是个赶路狗,随大人一起吃了你们家的“抱约席”……

不过,山里人纯朴直率,吵嘴骂架从不记仇记恨,三四个月后两家又和好如初。

朱仕勋现在回想起邓兴和时还说:“农村当时拜干老汉、收干儿的事很多。邓兴和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很能干,小时拜陈先生为干老汉,没得一分一文,只是想跟上一个有学问的人。哪晓得这个陈独秀的事,死了都还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