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宣传队

作者:孙广第 李晗 来源:党史纵横 发布时间:2016-08-01 阅读量:0

我们是一群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60年前,我们曾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个野战工兵团的文艺宣传队员。虽然这个宣传队只存在了一年零九个月,没有什么广为歌颂英雄壮举,也没有什么令入称道的丰功伟绩,但我们为做好部队的文艺宣传工作,赢得战争的胜利,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心血。那是我们青年时代最激情、最壮丽的时段,是我们人生最生动、最坚实的起点。

吉林建队

1950年12月底,以东北实验学校(现为实验中学)为主的沈阳十几所中学近200名学生,被批准入伍参加了吉林工兵技术学校。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分别组建了机训队、卫生队、宣传队,编入东北军区工兵教导团’(入朝后编为志愿军工兵22团)。

宣传队是1951年1月23日正式成立的。成员以东北实验中学的学生为主,还有来自沈阳第十七中学、第九中学、第六中学、伊光中学、文会中学的文艺骨干等共30人,分为戏剧队、乐队、舞蹈队。

那时,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初中生,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大的也才十八九岁,虽然在学校上过音乐课,唱过歌,扭过秧歌,学过跳苏联舞蹈,但做部队的专业文艺工作,我们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不过,宣传队的队长付立民却是一位“老八路”_原华东某部文工团的老文艺工作者。说他老,其实也长不了我们几岁。他1941年13岁时参加八路军,既有战斗经历,也有部队文艺工作经验,因而成了我们的导师和领路人。在他言传身教的带领下,我们怀着一颗听从祖国召唤的火热之心,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唱着他教给我们的《宣传队之歌》,满腔激情地走上了战场:

我们是为兵服务的文化战士,

我们在战斗里成长。

我们是部队的宣传队,

活跃在抗美援朝的战场。

把人民的力量战士的荣光高声歌唱,

把杀敌的勇气战斗的烈火高度发扬。

我们面向连队和战士在一起,

我们深入实际改造自己。

高举毛泽东的大旗,

永远前进!

战斗里成长

1951年初,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取得了第三次战役的胜利,把敌人打回了“三八线”以南。由于我军的后勤战线拉长,部队物质供应、人员弹药补给日趋紧张;加之战争初期敌人掌握着制空权,对我战役后方的公路和桥梁进行严密的封锁乃至破坏,为保障运输畅通,让前线的战士有饭吃,有弹药补给,我工兵22团奉命开赴前线,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奋战在鸭绿江、清川江、临津江的渡口和交通线上。

宣传队第一次领受的任务就是为战斗在第一线的我军指战员演出。由于宣传队刚刚建立,多数人没有正式登台演出过;同时道具、乐器也十分简陋,只有3把胡琴、两套锣鼓、两付竹板,加上刚买来的几件不配套的铜管乐器;演出节目也都是移植现成的舞蹈、快板、小合唱等。但新兵即将奔赴战场,宣传队员个个激情昂扬,日夜奋战,边学边排,两个多小时的节目很快就排练就绪。

3月中旬,宣传队从吉林出发来到鸭绿江畔的辑(集)安,由此到清川江,在我团部队施工的渡口、工地演出。大到一个营,小到一个班,我们到哪里,就在哪里的作业场边的密林里找一块场地,为指战员们演出。有时为了躲避敌机的袭扰,不得不分散到部队驻地朝鲜老乡家里为战士们表演。尽管节目的艺术性不强,表演也不够娴熟,但大家都把每场演出当作战斗任务,尽心尽力,受到指战员们的热烈欢迎。特别是乐队的铜管乐手们,拿着还很陌生的“武器”,一路上挤时间摸索着对口型、练运气、练指法,边练习,边尝试着表演。当他们能齐奏《志愿军战歌》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时,战士们都夸他们是“六支铜管的军乐队”。 演出间隙,队长还安排我们下到班排和战士们座谈交流,收集素材,把部队中涌现的好思想、好作风和英雄模范事迹编成节目即时表演。

从3月中旬到6月底,前后3个多月,我们行程千里,演出数十场,圆满完成了慰问演出任务。通过演出,我们熟悉了工兵部队的战斗生活,同连队指战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开拓了宣传鼓动工作的思路,受到了锻炼,了解了战时宣传队工作的方式方法。

这以后,经过短暂的休整,我们又辗转于我军中线的交通要津清川江的北松渡口、临津江的城北里渡口、黄江渡口,先后4次下连队,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战斗,我们用舞蹈和歌声鼓舞战士们加紧施工、勇敢战斗;同时,战士们的英雄事迹又启发和教育着我们。在与战士们并肩战斗中,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宣传队逐渐成长。

最初,我们排演的舞蹈是学生味十足的苏联舞。经过下连队和战士们一起生活、劳动,我们编排了反映工兵战斗生活的《架桥舞》、《筑路舞》。看了这些舞蹈,战士们觉得自己简单、枯燥的劳动也能变成刚劲优美的舞蹈,感到非常自豪,倍受鼓舞。

《鄂伦春舞》是反映我国东北少数民族群众生产生活的舞蹈,很有民族特色。缺少舞衣,我们就用敌人的“装备”来武装自己,捡来敌机投下的挂照明弹用的白色尼龙绸降落伞,加上彩色布条由女同志缝成舞衣,男装画上流畅的图案,缀上闪闪发亮的铁片。我们穿着这“多彩”的舞衣,跳起舞来潇洒豪放,把鄂伦春的风情表演得惟妙惟肖。

工兵22团原是东北军区工兵教导团,东北籍战士居多,他们非常喜欢东北地方戏“二人转”,有的战士还能哼唱几句。但是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学生兵听都没有听过。为了更好地为战士服务,我们从团部借来留声机和唱片,记下曲牌,再请教东北籍战士怎样表演,然后根据战士们的先进事迹和战地生活,编成“二人转”《战洪水》。演出时一男·一女连扭带唱,幕后全体队员甩腔帮唱,非常火爆。战士们看了笑得前仰后合,有的还随着节奏哼唱起来,连续作业的疲劳一扫而光。

为反映战士们的情感和祖国人民的关怀,在《抗美援朝纪念章》发到部队时,我们创作了《纪念章小唱》。一连战士余如意,在临津江的滔滔洪水里救起了落水的人民军上尉李炳华,谱写了一曲中朝军队友谊的赞歌,朝鲜政府为此授予他一级战士荣誉勋章。根据他的英雄事迹,我们创作了《一等功臣余如意》的西河大鼓在部队里传唱。

除了在部队内部挖掘指战员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外,队里还派人参加了由高元钧等曲艺大师举办的培训班,学习了《武松打虎》、《醉打蒋门神》、《卖柿子》等适合战地演出的山东快书和西河大鼓、单弦等一些传统曲艺和小段。 经过努力探索学习,我们很快掌握了多种艺术表演形式。1951年下半年,朝鲜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我团驻守渡口的各部队战胜了洪水和敌人“绞杀战”的空中攻势,保障了渡口交通畅通,建成了我军后方打不烂、炸不垮的钢铁运输线。因连续作战极度疲劳,加之伤病增多,部队奉命进行冬季休整。团部率在清川江渡口遭受重创的二营撤至鸭绿江南岸清水镇,宣传队也接受了自身整训并为元旦、春节和庆功会演出的任务。这给了来我们一次很好总结提高机会。

这时,队长找来一个大型歌剧的剧本,一面指导队员们排练,一面讲解有关戏剧理论和表演技巧。仅仅二十多天,我们就完成了三幕五场歌剧《杀鸡》的排演和舞台的制作;同时还创作完成了歌颂我团指战员英雄事迹的大合唱《唱功劳》,‘演出后都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在戏剧队有计划地全面提高艺术素质的同时,乐队巧遇了一次提高演奏水平的机会。

在清水,宣传队住在一个叫南社洞居民区的朝鲜老乡家里。巧的是,管乐队的几个同志住在曾任朝鲜某乐团乐手的音乐人李文哲老人家。李先生见住他家的是几个吹奏乐器的小战士,非常高兴。一天,他听了他们几个人的吹奏练习后,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和乐手们交谈起来。老人不仅为乐手们手上的乐器正了名,让他们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手中乐器的正式名称,还拿出他珍藏的两部有分谱的《俄罗斯进行曲》送给他们,并高兴地拿出自己的萨克斯吹奏了其中的一段。乐手们如获至宝,连夜抄下自己的分谱部分,正儿八经地练了起来。李老先生不时给予一些指点,成了乐队的编外“指导教师”。很快,乐手们能按曲谱成功地进行分部合奏,演奏水平提高了一个档次。这是一个难得的进步,他们成了真正的“六支铜管军乐队”了。

在清水的冬季整训,宣传队增加了演出形式,提高了艺术素养。作为为兵服务的战地文艺工作队伍,我们不仅能“化整为零”,分散在连队“单兵作战”,作随机战地鼓动,或分小组活动,在作业场作小型演出,也能在需要和可能的条件下,集中起来“整体作战”唱大戏,排练出综合节目。宣传队日益成长起来。

战地洗礼

在演出服务过程中,我们宣传队曾多次遭遇敌机的袭击,经历了生死的考验。

我团部队的任务区分散在朝鲜北部的主要交通线上,战线很长,有的在江边,有的在山沟里,在公路旁。因此,宣传队经常在清川江、临津江、黄江之间,在顺川、安州、阳德、新坪、谷山、马转里等地东奔西征,穿越敌机“封锁线”和重点“绞杀区”,行军路上不时遭遇敌机的扫射。特别是我们和二、三营的指战员一起经受了给我团造成一次重大伤亡的敌机袭击。

1951年7、8月间,朝鲜北部遭遇了40年不遇的连绵大雨,江河溢满洪水泛滥,大小桥梁全部冲毁,导致运输中断。我团部队驻守的交通咽喉清川江北松渡口,积压了大批前线急需的物资,形势非常严峻。上级紧急命令我团不惜一切代价,保障渡口畅通。于是,团部率二、三两个营,结构8付门桥,调集5艘登陆艇日夜冒雨漕渡。雨季作业十分艰苦,许多战士拉肚子、发高烧,而且由于腿脚长时间在水中浸泡,有的已经肿胀甚至溃烂,但仍然坚持作业。

在这严峻的形势下,宣传队受命分散到连队,下到班排和战士们一起漕渡、架桥,开展作业场上的宣传鼓动。

8月下旬江水回落,二营五连接受了架设新桥的主攻任务。来到五连的宣传队员刘济人、王福来、刘润育分别住在班里。8月24日这天没有下雨,但天还阴着。住在五班的王福来,随早班作业的二排来到江边。二排在江北岸边向江里一字儿排开三个门桥,和南岸的四连相向着打桥脚桩。王福来和五班来到距岸最远的门桥上。门桥上立着高高的挽索架,王福来和战士们一起拉起挽索,喊着号子打起桩来。

不久,江面上雾消云散,现出了久违的阳光。连日被阴雨压抑着的人们心情格外舒畅,因此忽略了对敌机的防范。

就在这时,几架敌机突然贴着江面向五连的门桥俯冲下来。机关炮弹瞬间在战士们周围爆炸,指头粗的弹心穿透钢板,江水灌进舟里。靠江心的五班首当其冲,桥面上的战士有的被击中当场牺牲,有的跳进江里被洪水吞没。敌机轮番扫射,门桥上的同志被打得血肉横飞,战友的鲜血飞溅到王福来和战士小刘身上。一轮袭击过后敌机飞走了,从血泊里爬起来的王福来和小刘同跑来救助的卫生员和战士们一起,把受伤和牺牲的战友抬上了岸。这时,又一批敌机飞来,两岸堆积如山的物资和汽油成了攻击的目标,公路上汽车团的汽车也被打得燃烧起来。敌机这次空袭使渡口上的物资受到很大损失,也给我团部队造成重大伤亡,共牺牲33人,重伤30多人,仅五连就伤亡30人。宣传队员和二、三营指战员们共同经受了这一重创,8月24日成了我们难以忘却的记忆。

宣传队的演出成为敌机攻击的目标,是在1952年7月中旬。受工兵指挥部的指令,团部派我们去元山马转里为兄弟部队工兵10团演出。40团团部驻扎在一个叫龙池里的山沟里,我们到达后,10团的同志介绍说,驻地隐蔽较好,从未受过敌机袭扰。我们先在驻地小学的一间大教室里为团部直属队的干部、战士做了专场演出。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现场,在树林里挂好幕布,做好演出准备。树林很大,也很密,一个营的人都可以坐下,是一个很隐蔽的露天剧场。那天天气晴朗,下午3点钟左右,部队陆续进入演出场地。能在紧张的施工间隙,观看友邻部队的宣传队演出文艺节目,战士们都显得很兴奋,此起彼伏地相互拉歌。在战士们热烈的掌声中,演出开始了。小合唱、舞蹈、快板、歌曲……正当演出进入高潮,刘济人和铁玉钦在表演相声的时候,敌机突然来袭。轰!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炸起的土石和弹片一股脑向我们飞来,幕前幕后的演员和战士就地卧倒。第一轮袭击过后,部队有秩序地迅速撤出了。待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收拾演出用具时,敌机又第二次袭来,但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目标就飞走了。清理现场时才发现,敌机的几枚炸弹没有投中演出场地。但是几件乐器被炸飞起来的土石砸坏,化妆的油彩、镜子被打翻在地,服装、道具被土石埋了起来。我们的人员除了张玉琰和张道宇受了轻伤,还有几个同志被炸弹爆炸声震得暂时性耳聋。

之后得知,10团一位战士牺牲,一位教导员受重伤。大家觉得,由于我们的演出给友邻部队造成损失,非常内疚,一致表示要给10团的同志们补演一场。但10团的领导分析,我们的演出活动可能被美李特务探知,为避免再发生不必要的损失,他们谢绝了我们的好意。这是我们宣传队唯一一次没有完成的演出,而且造成了伤亡和牺牲。

完美谢幕

经过一年多的摸爬滚打,我们这支基层文艺工作队日益成熟起来。演出的形式丰富多样,艺术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自己创作和引进了一批反映部队生活、适应战地条件、很受指战员欢迎的节目。除了为我团部队演出,团首长还多次指派我们为友邻部队和上级机关进行演出活动。我们曾先后为汽车l2团、工兵10团作慰问演出,参加后勤2分部的庆功会。令我们十分自豪的是,在向工兵指挥部汇报演出后,又为志愿军后勤司令部作了一次专场演出。

那是1952年7月初,志愿军后勤司令部召开师以上干部会议,调我们宣传队去为与会干部和志愿军归国代表团和朝鲜人民军访华代表团演出,演出会场是刚开凿出来作礼堂的一个大山洞。

舞台的大幕拉开,在一幅朦胧的纱幕后面,作为序曲,民乐队演奏了《良宵》和《春江花月夜》两支名曲。委婉悠扬的乐曲,轻抚着人们的心弦。大家静静地听着,享受着音乐的美妙……一时间台下鸦雀无声,曲子结束良久,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台下满堂喝彩:“再来一遍!”这时,我们发现志愿军后勤司令部洪学智司令员也在台下,和功臣代表们一起为我们鼓掌。大家很受鼓舞,以更专心致志的表演作回报,演出了很多受干部战士喜爱的节目,铜管乐队合奏了拿手的《志愿军战歌》、《骑兵进行曲》等乐曲。近两个小时的演出可以说没有一点我们常出的瑕疵,获得了很大成功。接着,工指政治部命我们去为祖国派来的反“细菌战”专家做演出;在朝鲜人民军建军节那天,还派我们代表中国人民志愿军慰问在独山面的朝鲜人民军某野战医院的伤病员和医务工作人员。

这次在志愿军后勤司令部演出可以说是我们完美的谢幕式演出,是宣传队最后的辉煌。这以后不久,我们这支存在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工兵22团专业文艺宣传队,完成了历史使命。反映我军军旅文化特点的文艺宣传队,在我军实现现代化以后,又以业余的形式传承了下去。

战火中的宣传队历练了我们壮丽的青春,也影响着我们无悔的人生。战争结束后,有的留在部队,有的回到地方。几十年来,不论一帆风顺,还是身处逆境,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始终发扬宣传队的战斗作风,为国家和人民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我们现在都安度着幸福的晚年,但始终忘不了60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