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书屋外的请战
1950年10月7日晚上,已经同意出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这一重要领导职务的彭德怀,又一次来到中南海毛泽东住处,跟毛泽东研究志愿军组建并入朝作战的诸多重要问题。深夜,当他从毛泽东办公室出来向丰泽园大门口走去时,只见一个人在路灯下徘徊不前,似乎在等什么人。那个人见彭德怀出来,赶紧跑步迎上去,边跑边喊:“彭叔叔!彭叔叔!”彭德怀停住脚步,只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说:“彭叔叔!你还认得我吧?”
彭德怀看了看,觉得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就问:“你是?”
“彭叔叔,我是毛岸英,我在延安见过您啊!”
彭德怀把他拉到路灯下,细细一瞧,才看出来,真的是毛岸英。于是连忙拉着他的手说:“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专门在等您哩,彭叔叔,你把我也带了去吧!”
“带你到哪里?”毛岸英附到彭德怀的耳边轻声说:“到朝鲜去啊。”
彭德怀吃了一凉,说:“这可不行!”
“怎么不行啊,彭叔叔?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锻炼锻炼。这次行动很伟大,机会很难得,彭叔叔,你就把我带去吧!”
这情景就像孩子恳求父亲,言辞是如此诚挚真切。彭德怀被感动了,他语气和缓了一些问:“你同你父亲讲了吗?”
“讲了,讲了”毛岸英回答说,“我父亲说他举双手赞成!”
彭德怀迟疑了。再仔细看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虎虎生气,就有些喜欢他了,便随口问:“听说你参加过苏德战争?” “是的,那时我是苏军中尉,乘着坦克一直打到波兰。”毛岸英以自豪的口气讲了这件事。 “听说斯大林还奖励你一支小手枪是吗?”彭德怀说。
“是的。”毛岸英略带腼腆地一笑。
彭德怀转换话题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北京机械总厂当党总支副书记。”毛岸英答道,“我本来下了决心要搞工业,至少要搞十年。我很想钻一钻工厂里到底怎样做党的工作。”
彭德怀笑着插上说:“那不是很好么?”
“不,一听说有行动,我就坐不住了。”毛岸英说:“这次行动意义伟大,我不能不去,谁让我是毛泽东的儿子呢!”
彭德怀见他如此坚决,沉默了半晌,才说:“这次出去,会遇到什么情况很难讲噢!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一定比苏德战争还要残酷。”
毛岸英异常机敏,也相当老练,早已听出话中的含义,立刻接上话头说:“彭叔叔,请你相信,我精神上是有充分准备的。” 彭德怀一时无语。他上前紧紧握住毛岸英的手,又望了望菊香书屋那边透出的灯光,低声对毛岸英说:“岸英,那你就做准备吧,等我过去后站定脚跟就通知你”。
“唉呀,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不要急嘛!你已经是第一个报名的志愿军了!”
“彭叔叔,这我可不敢当,”毛岸英笑着说,“你才是第一名志愿军哩!”
彭德怀哈哈笑着,把手一挥,向大门走去。
作战室里的谈话
1950年10月8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正式发布任命彭德怀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命令。那天早晨,彭德怀去向毛泽东辞行时,毛泽东正式将毛岸英托付给了彭德怀,让彭德怀带毛岸英到朝鲜战场上锻炼意志。不久,毛岸英作为彭德怀的俄语翻译,跟彭德怀、高岗以及彭德怀指挥所的负责人成普、参谋徐亩元、龚杰,秘书张养吾一道乘飞机直飞沈阳。
1950年10月19日黄昏,彭德怀率先乘一辆吉普车,踏上朝鲜国土与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会面。随后,毛岸英随志愿军先头部队跨过了鸭绿江,来到朝鲜。10月22日夜,毛岸英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洪学智赶到朝鲜大榆洞志愿军总部与彭德怀会合。
志愿军入朝作战第一次战役结束后,彭德怀和参谋长解方在他办公室研究战事。这时,一个参谋推门而入,送材料过来。彭德怀抬头一看,见是毛岸英。此刻的毛岸英身着朝鲜人民军的军服,姿态挺拔、英气十足。作为彭德怀的俄语翻译兼机要参谋,毛岸英恭恭敬敬地向彭德怀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笑微微地递过材料说“司令员,现在全世界都在揣测我们的行动呢。”彭德怀接过材料,让他坐在身边亲切地问:“你到朝鲜已经有半个月了吧这里很艰苦,习惯不习惯?”
“司令员,吃苦我是不怕的。”毛岸英说,“我在晋西北农村搞土改时还是吃了一点苦的,刚从苏联回到陕北那阵子,父亲让我去学种田,这里不过飞机多-些就是了。”
“他小时候在上海流浪,也吃了不少苦头。”解方插话说。
“司令员,你看过《三毛流浪记》吧?”毛岸英说,“那时候,我除了没偷人东西没给有钱人当干儿子,别的都跟三毛一样。睡马路呀,给人拖地板呀,从垃圾箱里找破烂呀,全干了。上海有个外白渡桥,黄包车拉上去很费力,我跟弟弟岸青就在后面帮着推,推上去人家给几个小钱……”
“你们那个幼稚园不是地下党组织办的吗?”
“是的。可后来党组织被敌人破坏了,孩子们就无人问了。
“那个时候你多大?”彭德怀问。
“我十岁,岸青八岁,还有个小弟弟才三岁。”
“你那个小弟弟,到底哪里去了?” .“不知道。”毛岸英痛苦地说,“有一天,我跟岸青出去讨饭,回来一看,没有他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彭德怀听到这里,凄然无语。毛岸英也就把话收住。
“司令员、参谋长,你们商议军机大事吧,我走了。”说完,毛岸英打了一个敬礼,便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毛岸英又回过身来说:“材料里有一个麦克阿瑟总部发言人的谈话,比较重要,请首长们看看。” 同毛岸英的几次接触,彭德怀觉得他和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同。待毛岸英走出很远,彭德怀还望着门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不错,听说才刚结婚。” “我看这孩子很有出息,”解方也说,“他一天到晚同参谋们滚在一起,一点也不特殊。夜里睡在地铺上,就铺那么一点点草,盖一床薄薄的毯子,还说,这比我在上海流浪时睡马路强多了。”‘真是苦难折磨人也锻炼人!”彭德怀深有感触地说,“毛岸英八岁就跟他母亲一起蹲监狱,据说,把杨开慧绑赴刑场的时候,他还抱住妈妈的腿不让走,被国民党士兵一枪托才打开。我想这些他是不会忘记的。”
“岸英同志牺牲了!”
1950年11月25日这一天的黄昏,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发动第二次战役。可这一天,对志愿军来说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难以挽回的损失,以至于彭德怀多年以后回忆起来还痛心不已。
那天清晨,天还未亮,志愿军司政机关的人刚吃完早饭,除值班人员外,都进行了疏散。前一天下午,四架美军飞机在大榆洞志愿军总部上空转了几圈,轰炸了两次,打坏了山坡上的变电所。黄昏时又飞来几架“野马”飞机,转几圈飞走了。美军这一举动,引起了细心而又有经验的志愿军第二副司令员洪学智的注意,他找到第一副司令员邓华说:“明天敌机很可能要来大规模轰炸,是不是开会研究一下怎么防空?”邓华同意了,可彭德怀就是不参加会,邓华只得和洪学智、参谋长解方、政治部主任杜平等几个人研究,作出三条规定:一是天亮前吃完饭;二是天亮后不准冒烟;三是7时前除值班人员全部进入防值班人员在听到空袭警报后再进防和机关人员一样,邓华、洪学智、解方、杜平等人吃过饭就进了山沟的一个防空洞里。天就要亮了,彭德怀还没有来,警卫员、参谋去催了几次也没催动。邓华说:“老洪爱和彭总开玩笑,还是老洪去劝劝吧?”洪学智是管司令部工作的,又负责彭德怀的安全,就说:“我去就我去!”此刻,彭德怀正坐在屋里生闷气,一见到洪学智就冲着他问:“洪麻子,你把我的作战地图弄到哪里去了?”洪学智说,“老总啊,拿到上面防空洞里去了,已经在那里挂好了,火也烧好了,现在正在研究下一步的作战方案,人都到齐了,正等着你呢。‘谁叫你弄去的?在这里不行吗?‘这里危险。为了你的安全,我们几个商量定的。洪麻子,去什么防空洞?你怕死,你去,我不怕,我就在这里!我不走!哪个要你多管闲事?”“这不是闲事,我应该管的”。洪学智笑着说,“咱几个都报销了没事,你这个司令员可是中央发了话要绝对保证安全的,不进防空洞怎么行呢,出事就晚了,走!走走走,快走!”洪学智说着就使了个眼色,几个警卫员早就预备了一副帆布担架,不由分说,把彭德怀按到担架上,生拉硬拽地抬进了防空洞。
到了防空洞里,彭德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那,我真拿你们没办法!”邓华说:“黄昏后就要总攻了,还有的事要研究一下。”彭德怀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便和邓华等人讨论起来。接近11点钟时,又传来了敌机的隆隆声。彭德怀好像没听到似的,仍然坐在那里。在此不久之前,敌机已来轰炸过一次了。随着尖利的空袭警报声响起,几架敌机从南边直飞过来,几乎在同时,炸弹撕破空气发出了刺耳的啸叫声,落在了彭德怀住的木板房上,立即腾起一大片火光,随着滚滚的浓烟蔓延开来,顷刻间,几间房子就成了一片火海。附近一片声喊:“投汽油弹了!投汽油弹了!”接着敌机又投下不少颗凝固汽油弹,火光愈来愈大,黑烟也愈来俞浓,整个小山村烟尘弥漫,浓烈的汽油味已经飘到洞口。彭德怀走到洞口,看到他的房子起了火,眨眼之间整座房子就被烧掉了。目睹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彭德怀看看洪学智不禁一阵歉疚,正想开口说话,只见作战处长丁甘如从烟雾中跑进来大声惊叫:“毛岸英和高参谋没有跑出来!” 彭德怀愕然地愣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向废墟冲去大喊:“快救人!”旁边的两名警卫员死死地拉住他。丁甘如向彭德怀报告:“成普副处长、徐参谋两个都跑出来了,岸英和高瑞欣没有跑出来。”原来,在敌机第一轮空袭之后,毛岸英和参谋高瑞欣从防空洞跑回作战室,同值班的作战处副处长成普、参谋徐亩元研究晚上即将发起的第二次战役,看还有哪些工作要做。在敌机第二次来轰炸时,他们四人向外跑,徐亩元先出来,成普后出来,均被烧伤。毛岸英和高瑞欣坐的位置因离门远两步,未及冲出就被凝固汽油弹燃起的浓烟烈火吞没。
彭德怀默然片刻,喃喃自语:“岸英和瑞欣同志牺牲了!”
敌机飞走后,彭德怀、邓华、洪学智等领导人来到现场,看到人们围着两具烧焦的尸体痛哭(靠辨认德制手枪和前苏联产的手表残骸才确认了毛岸英的遗体),他们面色苍白,紧锁双眉,神情异常严峻。彭德怀又喃喃自语:“怎么偏偏是他呢……”他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天早晨毛泽东将岸英托付给他时的情景。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啊!出国才一个月,他就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怎么不令人难过!何况他还是毛泽东的爱子!想到这里,彭德怀觉得眼泪将要涌出,便急忙背过脸去。解方走过来问:“这件事要不要向毛主席报告?”彭德怀沉吟半晌,未有回答。几位副司令员纷纷建议,此事可暂时不报主席。理由是朝鲜战争爆发以来,主席焦心苦虑,每日休息甚少,听说已经瘦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听到此不幸消息,精神上将会受到打击。不如待以后情况缓和时再说。
彭德怀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在那个小山洼里往返走了好几趟才站下来,声音嘶哑,语气悲痛地说:“岸英同志为国捐躯光荣,我想迟早都是要报的,迟报不如早报,今天就报。毛主席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不会受不住的。他把孩子送到这里,炮火连天,自然会有精神准备。岸英的死我有责任,给毛主席和中央的电报由我来写。”
既然彭总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坚持了。中午,志愿军总部机关的人都没有吃饭。下午,彭德怀起草了给军委和毛泽东的电报:
我们今日7时已进入防空洞,毛岸英及三名参谋在房子内。11时四架敌机经过时,他们四人已出来。敌机过后,他们四人返回房子内,忽又来敌机四架,投入近百枚燃烧弹,命中房子,当时有二名参谋跑出,毛岸英及高瑞欣未及跑出被烧死。其他无损失。志司25日16时。
这114命字的电报,彭德怀写了一个多小时。傍晚,彭德怀一人站在防空洞门口发呆,洪学智走到他身边说:“彭总,吃点饭吧。”彭德怀摇摇头,一把抓住洪学智的手,说:“洪麻子,我看你这个人还是个好人那!”洪学智:“我本来就是好人,不是坏人。”彭德怀:“今日不是你,老夫休矣。”洪学智开玩笑似的说:“以后再挖防空洞,你不要再骂了!”彭德怀望着天空苦笑了一下,松开手又呆了半晌才长叹一声:“唉,为什么偏偏把岸英给炸死了呢?”洪学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叹一口气,转移话题:“到洞里去吧,前面的总攻可能已经开始了。”
经历丧子之痛的父亲
毛岸英牺牲的电报当天就传到了国内。据毛泽东机要秘书叶子龙回忆:
11月25日,彭德怀给毛泽东发来一封电报,电报极简短。拿着电报,我的心在颤抖。我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处理这份电报,毛主席经受得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吗?我把电报交给周恩来,他是解决问题的大师,每次遇到难题时,我少不了请教他。周恩来看了电报,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扶在前额,半晌才站起身,低声对我说:让我考虑考虑,先放一放再报告主席。
过了些天,彭德怀又给毛泽东发来一电。这一次,我把电报直接给周恩来送去。周恩来说:“不要瞒了,总瞒着也不是办法,报告主席吧!”我手拿两封电报走进毛泽东的办公室,他正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小声叫了一声“主席”,然后把电报交给他,我默默地站在那里。 毛泽东像平常一样,放下报纸,接过电报看了起来。这时,我感觉空气仿佛凝固了。毛泽东将那份简短的电报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他的头埋得很深。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没有流泪,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向我摆了摆手,说:“战争嘛,总会有牺牲。牺牲的有成千上万,无法只顾及此一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已过去,精神伟大!”我听完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第二天,江青得知了消息,跑到毛泽东办公室里哭了一场。
为了便于工作,周恩来指示叶子龙:于1951年1月10日将毛岸英牺牲的事在极小范围内做了书面通报。叶子龙还在书面通报前面附了一纸说明:“此事请各同志阅后不要宣布,现在还只有少数同志知道,请注意。”
对毛岸英后事的处理,彭德怀来电建议,岸英的遗体与在战争中牺牲的其他志愿军官兵的遗体一起埋葬在朝鲜。毛泽东看了电报只说了一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毛岸英的死给毛泽东巨大的打击,作为父亲,这种丧失爱子的伤痛是可想而知的。毛岸英用他年轻的生命践行了对父亲的承诺,他用一腔热血书写了抗美援朝战争历史上最为灿烂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