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撤离原子弹发射现场的人

作者:刘永路 来源:党史纵横 发布时间:2016-07-06 阅读量:0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当蘑菇云冲天而起的时刻,中华民族昂首东方扬眉吐气,共和国核工业的丰碑上也铭刻下一位普通工人的名字,他就是最后一个撤离原子弹发射现场的人——王振禄。

2011年春节前后,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热播电视连续剧《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引起国人的强烈反响,也引发笔者采访王振禄这位无名英雄的冲动。根据二机部原副部长李觉同志生前提供的线索,笔者叩响了这位传奇人物的家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质朴的老人。他中等身材,毛刷一样的短发变得花白,古铜色的脸上架了一幅老花镜。老人性格豁达,十分健谈,声如洪钟:“提起制造原子弹、导弹、氢弹,每个中国人都感到扬眉吐气……”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把笔者带入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一

请缨出战

1959年3月,大连水产修造船厂突然接到上级通知:“选拔5名政治条件可靠的工人技术骨干,赴大西北执行政治任务。” 政治任务压倒一切。选人非常严格,连祖宗三代都要查个仔细。5名人选敲定后,却有一人哭着去找党委,提出他上有老,下有小,家属又有病,这个命令,他不能服从。

厂党委震怒了,决定开除他的党籍!

“请党委对他从宽处理,我可以替他去!”说此话的人,就是王振禄。这位32岁的市劳动模范,厂里最年轻的七级钳工,刚刚出海归来,就到厂党委请缨出征。

王振禄政治条件好,技术过硬,当过汽车司机,干过电工、钳工,是个多面手,厂里一直把他作为典型和苗子来培养。开始,厂里还舍不得放他,可眼下上级下达的指令指标出现了缺额,只有他才能顶上。厂党委只好同意了他的请求。

三天后,王振禄告别了已有身孕的妻子,踏上了奔赴大西北的征途。当时,他并不晓得是去制造原子弹,更不晓得,这一去,就是二三十年!

笔者问老人:“你有没有为当时的一时冲动而后悔?”

“一时冲动?!”老人望着笔者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来,他不大同意笔者的说法。沉思少顷,老人诚恳地说:“或许,这是一时冲动,因为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可我认为,一名热血男儿在祖国需要的关键时刻,应该有这种冲动。”

狭路遇险

一溜长长的机械车队从兰州向青海进发,3天后,驶入了空气稀薄、地势险要的“死亡之谷”地带。这是一条数十公里长的大峡谷,狭道两旁,是干丈高的陡崖绝壁,这里不仅毒蛇猛兽奇多,更可怕的是,“泥石流”和“石崩”等自然灾害随时发生。

开第一辆车的是王振禄,他身旁坐着一位50多岁的向导。进入峡谷后,每辆车拉开100米的间距。行至峡谷深处时,忽听得天际边传来隆隆的雷声。王振禄好生纳闷:“晴天怎么打雷?”他身边的向导闻声色变,惊叫一声:“不好,前边发生石崩,小心滚石!”

话音未落,只见一块3米见方的大石头凌空滚下,直朝车前方砸来。“嘎吱!”王振禄猛踩刹车,把大解放紧急刹住。那块飞来巨石,在距车不到一米的地方滚过,落下路边的万丈深渊。

车刹得太猛,向导一头撞在玻璃窗上,鼻子和脑门都磕出了血。王振禄掏出急救包为他止血,向导庆幸地说:“王师傅,今天多亏你反应快,若迟疑一秒钟,我们恐怕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血战狼群

221是核武器试验基地的别称,它设置在青海高原一望无边的金银滩大草原上。王振禄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精英一起在这里艰苦创业。两座大窑,炉火正旺,昼夜不停地烧砖出窑。各种机械源源不断地运来,厂房一座座拔地而起。

这里生活条件非常恶劣,海拔2300米,空气稀薄缺氧。建设者们住的是帐篷,烧的是干牛粪,喝的是冰雪化水,吃的是青稞炒面。由于高原反应,晚上睡觉,人人都似睡非睡,青稞炒面只吃到六分饱,肚子就胀得受不了,帐篷里,放屁声像过年放鞭炮那样热闹。大伙给放屁最响的两个人送上两个雅号——“机关枪”、“追击炮”。

第二年,赶上国家自然灾害,青稞炒面也吃不上了,基地只好抽出部分人力上山打马莲子充粮。王振禄向领导提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领导派他为打渔队监造渔船。入冬,他又当上了打猎队一小队队长。

一次,他带领四名伙伴钻进了深山老林,仅一天功夫,就猎到了2头野鹿、4只黄羊,20多只野兔和3只旱獭,傍晚,还打死了一只窜到他们眼前的大灰狼。王振禄和伙伴们都为丰厚的收获所陶醉,决定在林中过一夜,第二天继续扩大战果,然后满载而归。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那只不经意打死的老狼,给他们带来了危及性命的灾祸!

半夜时分,王振禄被一阵凄厉的嗥叫声惊醒,他撩开帐篷一看,好家伙,四周是一盏一盏蓝莹莹的光:“快起来,我们被狼群包围了!”

伙伴们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抓起猎枪。“叭!”枪响了!一个毛头小伙想鸣枪吓退狼群。谁知反而激怒了狼群。

一只雄狼嗥叫着扑过来,“叭”,王振禄将它撂倒,又一只狼扑过来,“叭”,它也应声倒地,接着又有五六条狼,组成密集队形一起冲过来,“叭……”

王振禄和伙伴们打起排子枪,狼群又丢下两具尸体退了回去。

狼群的嗥叫声更加凄厉了。远处,一批又一批的狼群源源不断地涌来,大约有一二百条狼在四周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赶快上树!”王振禄大声命令伙伴,他掩护着伙伴们爬上了附近的三颗大树。这时,一只粽色的狼从后面袭击王振禄,它的前爪搭上王振禄的双肩,张开血口去咬他的脖子,说是迟,那是快,王振禄一个“大背”,将狼掼死在面前的地上。

这时,四面八方的狼群一齐冲了过来。“王师傅,快上来!”树上的伙伴焦急地招呼。就在王振禄双脚离地的一瞬间,一只凶猛的狼咬住了他的左脚,王振禄向上一窜,挣脱了靴子,“嗖”,又一条狼扑上来,在他的右腿上狠咬了一口,棉裤被撕掉了一截,血顺着脚裸往下流……

“叭!叭!”伙伴们在树上射击野狼,为王振禄解围。王振禄顾不得伤痛,抓紧时机,拼命爬上了树。

惨烈的战斗持续到黎明,直到其它打猎小分队纷纷赶来,才将王振禄等人从树上救下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狼的尸首,数一数共38只。

遭遇土匪

“哪里需要哪里去”,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话,在王振禄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不到4年的时间,他调动了12次工作岗位。

1963年夏天,他又从内燃机发电厂调到一分厂,负责驾驶“机械保温车”(又称特殊车),专门执行运送“产品”的特殊任务。

所谓产品,实际上就是原子弹的各种组成部分,它由221基地加工装好,经检查合格后再拆开,由特殊车运往指定地点。由于这台车使命重大,所以,它每次执行运输任务时,总要有两个排的兵力,分乘两辆卡车,一前一后进行护送。

一天傍晚,王振禄驾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突然,山谷里响起一阵刺耳的枪声。

“土匪袭击,马上隐蔽,准备战斗!”前方指挥车传令下来,战士们迅速跳下车,占领有利地形,用机关枪和冲锋枪向从山上扑下来的匪徒射击。匪徒们不顾死活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王振禄从车上跳下来时,发现前方的路口已被树杆堵死,他命令副司机和一个班的战士守候在车旁,自己带着另一班战士,冒着弹雨,匍匐前进,去排除路障。

就在他们挪移树杆之际,几条黑影窜了过来,王振禄只觉得脑后刮来一丝凉风,他机敏地一闪身,“嗖”,一道寒光从眼前掠过,一个蓄络腮胡子的家伙举着匕首向他扑来。这时,掏枪射击已来不及了,王振禄年轻时学过几招武功,这会派上了用场,他一蹲身,“哗”地一个“扫堂腿”,把“络腮胡子”撂倒在地,他就势扑过去,一个“反剪手”夺下“络腮胡子”的匕首,并迅速抽下他的裤腰带,三下五除二,将这家伙捆了个结实。其他几个匪徒,也被战士们一一收拾了。

次日下午,王振禄把“产品”安全运到目的地。战士们从卡车上解下五六名匪徒,后经审讯得知,他们是一伙长期啸聚山林以打劫为生的惯匪。这次,他们误把王振禄开的车,当作银行运送钱币的车辆,所以冒死抢劫,没想到输得这么惨!

最后撤离

离发射原子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王振禄妻子的预产期也日益迫近。这是她怀的第三胎,此时,她已随丈夫在221基地落户。

1964年6月的一天,王振禄接到命令:“立即出发,执行重要任务。”

和五年前一样,面对着差一周就要分娩的妻子,王振禄只歉意地说了声:“多保重,再见!”便匆匆上路了。去什么地方,执行什么任务,多长时间返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车队穿行于莽莽戈壁滩上,沿途由各兵站供应吃住。走了一星期,到达发射场地。3年前,部队已在这里驻扎了。

第一颗原子弹是航弹装置,它的发射架,是一座113米高的钢制塔架。塔下有三部柴油发电机,为塔上塔下供电。钢塔上还设一部简易电梯,说得确切些,是个大吊篮,可载七八人。原子弹的安装工作人员上下塔架,都靠王振禄操纵这只“吊篮”。

可是遇到大风天,塔架摇晃十分厉害,这只“大吊篮”便玩不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上级指示要培训一批能够背着重物徒手攀上塔顶的人,经过最后测试,有3人合格,王振禄是其中之一。

戈壁滩空气特别干燥,又逢盛夏时节,王振禄等人在塔上作业,好似掉进大蒸笼,浑身上下就像洗澡一样,脱下汗衫一拧,就是一滩水,军用水壶不住嘴地喝,可灌了十几壶水却尿不出一泡尿。

10月15日,原子弹试验准备只剩最后一天时间了。防化兵将火车和飞机运来的猴子、狗、白鼠等各种生物安放在爆炸区内挖好的各条沟道里,那里面还安放了许多做爆炸效应试验的各种机械装备。最紧张忙碌的地方是发射塔。塔上进行空调设备安装实验,塔下进行组装原子弹实验,将核弹装配检查好后再吊上塔顶。为了减少损失,将能带走的设备尽量带走,塔下原有的3台发电机已撤走了两台,剩下的一台也装上了特殊车,只待明天原子弹安装工作全部结束后,用车拉走。

是日夜晚,大风骤起。二机部核武器研究院院长李觉担心明天如果吊篮升不上塔顶,能否影响核试验?于是,他亲自到帐篷内找王振禄商议办法。王振禄没睡在帐篷里,李觉在塔下找到了他。原来,老王深感明天的试验自己责任重大,便抱了一条毯子,亲自守候于塔下。李觉非常感动,他与这位普通的工人进行了彻夜长谈。

10月16日,天气晴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下午两点,塔上最后一批人员乘“吊篮”下塔,安全撤离现场。王振禄用铁钳掐断了控制吊篮的电线,拉着那台发电机,开车最后一个撤离了发射现场,向60公里以外的地面指挥所疾驶。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起爆!北京时间下午3时整,一道巨光,一声巨响,蘑菇云冉冉升起,指挥所内外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成功了,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我们国家有原子弹了!”

王振禄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剖腹掏心

王振禄先后参加了原子弹、导弹、氢弹等六次核实验,多次荣获国家颁发的勋章和证书。

然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却因保护老领导和科学家,被打成“保皇派”,关进了牢房。

一次批斗会上,“造反派”们辱骂王振禄是“黑心肝”。王振禄怒不可遏,大声驳斥道:“为了给国家制造“争气弹”,十几年来,多少人披肝沥胆,流血流汗,甚至献出生命,耿耿此心,天地可鉴!”王振禄越说越激动,他一把夺过“造反派”手中的匕首,扬臂举起:“今天,我代表所有被你们诬陷的人,把心剖出来让众人看一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嚓”,王振禄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腹部,在肚子上连划了两刀,鲜血溅了一地!

全场哗然。“造反派”被震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大骂王振禄“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

王振禄被送往医院,在“造反派”控制下,医院不给打麻药,在他肚皮上缝了17针,他没哼一声。群众叹服地说:“老王真是条硬汉子!“

1980年,王振禄一家回到了阔别21年的大连。他的大女儿已在青海安家落户,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大连水产修造船厂已经撤销,老王在一家新单位当了一名普通工人。由于错过了三次晋级机会,老王的工资待遇比去21年前还少了7元钱。

多年恶劣环境下作业,老王积劳成疾,患有胃炎、心脏病、关节炎、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等多种疾病,不锈钢背心不能离身。可是,他把厂里一次次给他开的去住院和疗养的介绍信,全部锁在抽屉里,他是舍不得让公家为他花钱。

他的亲属也曾劝他去找找老首长,向组织上反映反映待遇问题,他总是一笑置之。对厂里的同事和工友们,他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

笔者问他,为什么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觉不觉得亏得慌?老王说:“比起造原子弹来,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个啥?我们中国人能在全世界面前挺起腰杆,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自豪和骄傲的呢!”老王,规这么鞑。好一条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