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案”中的受害者阿垅

作者:朱岩 来源:党史纵横 发布时间:2016-07-06 阅读量:0

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浙江杭州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七月派”代表诗人,也是卓有贡献的文艺理论家。1955年因“胡风案”被捕,并于10年后被判12年徒刑,1967年死于狱中,1980年获得平反。一生著有长篇小说《南京》(《南京血祭》),诗集《无弦琴》,文艺论集《人和诗》、《诗与现实》、《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创造》等。

阿垅早年就读于上海工业大学。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他目睹吴淞口的校舍被日军炮火摧毁,感到在强敌面前,仅靠“实业救国”远远不够,遂于1933年考入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第10期步兵科,至南京受训。毕业后进入国民党第88师任少尉排长,不久参加了“淞沪会战”。在一次敌机轰炸中,他脸部受伤,不得不离开部队治疗。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后来将其写入报告文学《闸北打了起来》和《从攻击到防御》,以S-M的笔名发表在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七月派”诗人罗飞说:“淞沪抗战期间,当时前线也有随军记者在活动,但像阿垅这样深潜在生活的最底层,手持武器与士兵同生死共荣辱一起战斗的作家是极少的。”

因对国民党部队中的种种现象十分失望,同时受少年时的好友,中共地下党员的陈道生的影响,阿垅逐渐开始倾向革命和中共。1938年7月,阿垅在武汉第一次见到胡风,表达了对中国共产党的热烈向往。1939年,在胡风的介绍下,阿垅拜访了当时在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工作的吴奚如(周恩来的政治秘书之一)。吴奚如对阿垅印象很好,决定介绍他到延安去学习,并计划让他在学习之后回到国民党部队,从事情报和统战工作。为避人耳目,阿垅只身从衡阳步行到达西安,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的帮助下进入他“梦想的王国”。之后,他先后在抗日军政大学和延安抗大学习,亲身感受到了与国民党部队截然不同的气息。几个月后,他的眼睛在一次野战演习中受伤,组织于是把他送到西安医治。但病未痊愈,去延安的交通就被国民党封锁了。1941年,阿垅奉命到重庆潜伏,进入了重庆的陆军大学,并在毕业后留校任教。期间,他为我党获取了不少军事情报,通过胡风——宋庆龄——廖梦醒(国民党元老廖仲恺之女、共产党员)的渠道传往延安。后来,经黄埔同学介绍,他又进入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任少校参谋,继续为党提供了大量情报。但随着当事人的纷纷离世,他的这段历史逐渐尘封于岁月。

直到2001年,当年参与审理“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王增铎撰文回忆对阿垅的审查情况,才使这段历史浮出水面。根据王曾铎的记述,1942年阿垅曾托诗人绿原将刊载有国民党部队编制、番号及部署地点的一包袱小册子带给胡风,让他转交给地下党。诗人冀在一篇文章中更是详细地回忆了这段历史:“1942年,我和绿原同时考进了复旦大学。有一天,绿原从重庆回到学校之后,不无余悸地告诉我:守梅(阿垅)托他带一包东西给胡先生(胡风),并严肃而郑重地告诉他,那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丢失了它,同时也就丢失了生命。”他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原来是国民党军队编制、部署的印本和图表。不久,阿垅遭到国民党的怀疑。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里面写着“你干的好事,当心揭露你的真面目”。阿垅认为这是深知内情的同情者的警告。于是,他丢下了工作,对孩子匆匆做了安排,便逃到重庆。刚到重庆,通缉令也跟着过来了。他又乘船离开,一路东去。之后,他化名“陈君龙”,避居杭州、南京一带。1947年,阿垅在气象台当临时雇员,但感到并不安全,随即称病辞职,匿居军界朋友家中。为了装出有病的样子,他养了热带观赏鱼、寄居蟹和花草,深居简出。期间,从旧同事那里,阿垅获知了国民党对沂蒙山区的作战计划。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情报的重要性,于是连夜跑到上海告知胡风。胡风随即将情报转给地下党负责人廖梦醒。冀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一天,他和阿垅在新街口闹市漫步,见一家照相馆的临街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照片,阿垅指着整编第74师师长张灵甫的照片悄声说:“等着,有好消息听,有好戏看。”阿垅的话当时并没有引起冀的注意。直到当年5月,孟良崮一役,74师全军覆没,张灵甫被击毙,南京震惊,冀才又记起这件事。阿垅笑道:“早从军界朋友那里知道了这支部队的调动和作战布署,并且把它传到那边去了。”廖梦醒告诉胡风,阿垅送的消息“使解放军很赚了一笔”。不久,胡风也在信中转达了党组织对阿垅的褒奖,以隐语说:“上次转告友人的话,他听了似乎高兴,并嘱以后有同类的话还想听到。这也可以作为找职业的参考。”接下来,党组织交给阿垅又一个艰巨的任务:想尽办法,利用旧关系再入国民党的军事系统。1948年夏,他化名进入国民党陆军大学研究院12期任中校研究员,后任国民党参谋学校中校、上校战术教官。尽管受到了监视,但只要有机会,他仍会通过胡风和罗飞继续向地下党组织提供情报。当年,阿垅5次将从军校同学蔡炽甫处了解到的国民党部队军事调动、军队番号、驻地资料等情报,交待给地下党郑瑛。1948年至1949年春,他说服蔡炽甫,将蔡所知国民党有关军事布置、武器配备等资料通过罗飞转交给了上海地下党组织。1948年冬,他通过方然(后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向浙东游击区转交由蔡炽甫提供的浙江全省军用地图百余份。

1950年3月,阿垅受鲁藜和芦甸(此二人后来也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之邀来到天津,被安排在文联工作。不久,阿垅连续发表了两篇论文——《论倾向性》和《略论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提出了自己对当时高度敏感的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理解。他反对政治内容的概念化表现,反对除工农兵以外不能写的论调,反对对正面人物的神化和对反面人物的丑化。没想到,这两篇文章竟为他惹下塌天大祸。实际上,阿垅的观点也是胡风文艺思想的呈现。胡风是鲁迅的弟子,在鲁迅晚年曾帮助鲁迅打过很多笔仗。阿垅的文章一发表,就遭到了《人民日报》的猛烈批判,说他“反对艺术为政治服务”、“歪曲和伪造马列主义”。阿垅给《人民日报》写信,并附上一篇辩论文章。信中,他做出了某种程度的“检查”。很快,检查在《人民日报》发表,但辩论文章则遭到扣押。然而,对他的批判其实不是针对他个人的。一封私人间通信被查抄,在对胡风和阿垅的定性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1955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发时,毛泽东亲笔写下:“阿垅,即陈亦门、陈守梅,浙江人。原是国民党的军官……”他头上那块日本子弹留下的伤疤竟成了“替国民党卖命的铁证”。当年从阿垅处收取情报的中共地下联络员罗飞也被连累,成了“胡风骨干分子”。周恩来知道这是件冤案,便告诉有关人员说:“阿垅是我方的地下情报人员,给我方送军事情报的。中宣部和统战部要注意这个问题。”可是,当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张执一和廖梦醒都写了证明材料后,却没有了下文。拖到1965年时,阿垅便被判刑……正如他在《白色花》诗中所写:

我要这样宣言:

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

“文革”爆发后不久,重病的阿垅在狱中写下遗书:“我可以被压碎,但绝不可能被压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承认“反革命”和“国民党特务”的罪。1980年代,在平反复查“胡风案件”的讨论会上,第一次公布阿垅的遗书。这封遗书打动了在场的很多人,时任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流下了眼泪。

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曾株连许多无辜。19岁的文学青年林希(原名侯红鹅)因曾向阿垅请教写作,被打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就连功高望重的高存信将军也曾受到检举,幸而其上级领导仗义执言才幸免于难。

高存信少将是著名民主人士高崇民先生之子。高崇民生前曾任中国民盟第二、三届中央副主席,第四届全国政协副主席。高存信本人1936年黄埔军校炮科毕业,曾是东北军军官,1938年参加八路军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曾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队长兼军事主任教员,建国后参加抗美援朝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炮兵司令员。1954年9月,高存信从朝鲜回到北京,接到军委炮兵通知去山东参观南京军事学院的战役演习。随后,又接到了赴南京军事学院担任炮兵系主任的命令。当时刘伯承元帅是军事学院院长,钟期光是军事学院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钟期光与高存信都是军事学院党委委员。

作为我军历史上三大政治工作元勋之一的钟期光上将,历来以原则性强、掌握政策稳而著称。特别是在肃反审干问题上有着高人一筹的水平和能力。他在工作中反复强调要认真做好调查研究,对待干部问题要慎之又慎,因为这关系到每个领导同志的政治生命,决不能草率从事。

1955年春,全国范围内的揭发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浪潮,也漫卷到了军队内部,凡是过去与“胡风分子”有过接触的无一幸免均受审查。一天,钟期光副政委突然把高存信叫到办公室。据高存信回忆,当时正值盛夏,被称为我国“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暑热难耐,一头雾水的他对军院领导突然召见不知所措。钟期光招呼他在靠近风扇的地方坐下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阿垅’的人吗?”高存信显然不知这个笔名属谁,便回答说“不认识”。钟期光立刻意识到他们之间并无深交,于是解释说:“他的原名叫陈守梅。”高存信立即回答道:“这个人我曾经认识,但我不知道他还有‘阿垅’这个名字。”钟期光听到这里轻松地笑了,他用商量的口吻说:“你能讲讲和他相识的情况吗?”于是,高存信便把自己所了解的有关陈守梅的情况,尽量详细地一一道来:

“陈守梅原来是黄埔军校第10期步兵队的,是浙江人,他与我们炮兵队的几个同学楼际霖、周兆楷、卢福宁等是同乡,其中卢福宁此人当时上课就坐在我座位前面。陈守梅经常来我们宿舍看望他的同乡,所以跟我也就认识了,但毕业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直到后来1939年,陈守梅到了延安在抗大学习,我们才又见了面。我这时才知道当年他从黄埔毕业后曾参加了上海‘一·二八’抗战,面部受了重伤。他还是一个进步作家,写过长篇小说《南京血祭》,揭露日军在南京大屠杀中的罪行,但我没有看过他写的书。后来听说,他在一次演习中眼球受了伤,,去西安治疗。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书信联系。”

听完高存信的陈述,钟期光沉思了片刻,又说道:“有人写信揭发你认识阿垅,并且与胡风有关系。听完你刚才说的情况,我认为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一般同学关系只是学习中来往见见面,有什么可揪的?”这时高存信又解释说:“我与陈守梅的关系,实实在在说来就是这么点事情。”钟期光听到这番话,似乎是怕他还有什么顾虑,马上安慰他说:“算了,讲清楚就行了。”

谈话中,钟期光那信任的目光和善意的询问,令高存信感到无比宽慰。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一封无中生有的揭发信,被领导接到后如果偏听偏信、小题大做甚至无限上纲,无疑会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而钟期光在这个时候,坚持实事求是,亲自进行调查研究,这种对同志认真负责的态度确实难能可贵。事后高存信才知道,钟期光是在做了多方面的调查了解后才找自己谈话的,他从全面、长远考虑,将此事从此置诸高阁不再提起,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相关文字材料。这种处理方式不仅使高存信当时免遭任伺危难,也在党内树立了良好范例。然而,这样的例子在那个年代实在是太少了,高存信无疑也是胡风案中罕见的受到株连而没有获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