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4月出版的南开中学《敬业学报》第4期,发表了周恩来以“飞飞”为笔名的四则《飞飞漫墨》,原文并无题目。1993年2月出版的《周恩来早期文集》(以下简称《文集》)收入这四则“漫墨”时,编者分别加了题目,即《评咏淮阴侯钓鱼台诗》、《评咏岳少保祠七律》、《悲郝君之御》、《赵君之叔遇匪》。1998年2月,即纪念周恩来诞辰百年时,《文集》经修订、增补而再版,对四则“漫墨”除了排列顺序进行了调整,变为《悲郝君之御》、《评咏岳少保祠七律》、《赵君之叔遇匪》、《评咏淮阴侯钓鱼台诗》,没做任何修订。“漫墨”中的两“评”,为仅见的周恩来早年诗评之作,所评之诗,由诗评按语可知《咏淮阴侯钓鱼台》出自淮安中学《学生》杂志,但《咏岳少保祠》出自何处,何时所见,周恩来在按语中没有言明,但由《文集》页下脚注可知:“此诗是周恩来少年时游淮阴东岳庙时所见,后录之并加评语,发表在1916年4月《敬业》第4期《飞飞漫墨》专栏”。这显然是《文集》编者考证之后得出的结论。1998年2月出版的《江淮之子——周恩来与江苏》一书则认为,这是周恩来8岁时随塾师游淮阴“岳武穆祠堂”所见。同时间出版的《周恩来家世》也提到了这篇诗评,认为是周恩来“童年在清江浦岳王庙中看到的”。2011年6月出版的李爱华编著的《周恩来中学时代纪事长编》,也认为“此诗是周恩来少年时游清江埔(笔者疑为“浦”之误)岳庙时所见”。 无疑,上述著作都是权威之作,对《咏岳少保祠》出处的见解、表述虽然有所不同,但大同小异,基本一致,均认为是周恩来少年时所见,均认为是在淮阴(即清江浦)所见;具体地点虽然说法不一,但纯从字面上理解,似乎也都是祭祀“少保”岳飞的庙或祠堂。
笔者多年来也一直以为大体如此,也惊叹周恩来惊人的记忆力,竟能把至少6年之前背下的一首诗,记得一字不差。
但笔者最近再读《评咏岳少保祠七律》,认为以上所说,均无可靠根据,甚至根本不能成立。原因非常简单:果真如此,周恩来也必像《评咏淮阴侯钓鱼台诗》那样,言明出处,而且只在按语“有咏岳少保祠者”前加一语“少游淮阴东岳庙(岳武穆祠堂、岳王庙、岳庙)”即可;从周恩来为文的水平和风格来说,既不可能无意疏漏,也没道理有意回避,使读者读后却连这首为他好评的好诗出自哪里都不清楚。
笔者随后进行的一番考证,证明了这种“想当然”的正确。
周恩来少年时去过的是淮城镇淮楼东的东岳庙,他在1960年3月23日接见淮安县委书记刘秉衡时提起过此事:“东岳庙还在不在?有没有修理过?还有人去进香吗?我小时去过那里。”刘秉衡回答:“大跃进时办工业,东岳庙腾出来做了工厂的车间,东西厢房的菩萨都搬到紫霄宫去了,东岳大帝的座像后来也搬到紫霄宫了。” 东岳庙是淮安仅存的千年道教古庙,查《江苏文物古迹通览》(唐云俊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出版)可知其“位于淮安市镇淮楼东路51号。始建于唐贞观年间,明永年年间重建。1996年复修。”另从车耀先《东岳庙会》一文可知,“庙里供奉着一位民间传说的名叫‘黄飞虎’的东岳大帝。显然,从始建时间到供奉的主神,东岳庙之“岳”,与“少保”岳飞毫无关系,《文集》之说显然是因一个“岳”字,而以为《咏岳少保祠》是周恩来少游东岳庙所见。
至于说淮阴(清江浦)岳武穆祠堂、岳王庙和岳庙,既为《江苏文物古迹通览》中所没有,也不见周恩来自己说去过。
那么,该诗究竟出自何处,为周恩来何时所见?
笔者收藏有电子版第4期《敬业学报》,因而得以对这一期的《敬业学报》本身做进一步的研究。
《敬业学报》与现行杂志有一个明显的不同,每个栏目独自排序,而不是整本杂志统一进行页码排序;《飞飞漫墨》的四则文章,并没有排在一起,而是分排在四个栏目之后,且页码是接着该栏目页码排列为最后一页的。显而易见,《飞飞漫墨》实际上并不是《文集》所说的“专栏”,而是专栏之后的“补白”;其中《悲郝君之御》、《赵君之叔遇匪》二则各占一整页,二则诗评则加大行间距地各占半页。笔者收藏的电子版第4期《敬业学报》没有目录,是缺失还是原本就没有,笔者不得而知,但笔者查证《敬业校风总目录》发现,目录中就有“补白”,《飞飞漫墨四则》正是补白之作,目录中,列于其前的补白文章还有《吕语集粹》与《放翁诗醇》。
在《飞飞漫墨四则》中,《悲郝君之御》写入,《赵君之叔遇匪》叙事;前者516字;后者777字(原文均不带标点)。而二则诗评属同一体裁,不算原诗,属于周恩来的文字,合起来只有125字;内容结构、行文风格也如出一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式的点评,画龙点睛,点到为止,言简意赅。这么看来,只有125字的二则诗评,很可能是周恩来一气呵成“漫墨”出来的。笔者于是按照这一思路,去掉《文集》编者所加题目,将二者合二为一,结果令人惊喜:
江苏淮安中学学生,出版一杂志,名曰《学生》。其《文苑》中,有咏淮阴侯钓鱼台诗颇夥,今记其一云:
漫言宫锦傲渔蓑,渔舍侯门两若何。
果使功成返渔钓,君臣今古白头多。
四句一气呵成,次韵尤具出群之概,超超元著,怀古诗至斯,良足贵矣!又记有一韵云:
谁知一掷渔竿后,忽地淮阴有伟人。
其气壮矣!然较之前首,不啻上下床之别。
有咏岳少保祠者,其七律一首云:
一自金牌颁十二,常教血泪洒英雄。
奇冤不恨埋三字,和虏终惭失两宫。
南渡江山悲逝水,北征鞍马付秋风。
低徊往事成千古,祠宇空余夕照红。
其辞则凄凉欲泪,意则新颖出群,不落窠臼,少陵、太白殆兼而有之。
如此,“有咏岳少保祠者”究竟为何处所有,一清二楚——也是有在淮安中学《学生》杂志《文苑》栏中;只是由于上文按语已经言明,自然不需赘述。也就是说,即使周恩来“漫墨”二则诗评不是一气呵成,中间隔了几曰,但重新拾笔也是接着上文写的,二则本是一文,本拟用于一处补白(杂志版面竖排版凡14竖列,二者合起来正好是14竖列),由于多出一处空白而一分为二地排在了杂志的两处空白。结果,后一部分的《评咏岳少保祠七律》因与前一部分分离,按语便不完整,以至于后来治史者便不知其出处了,考证也因此而生,误解也因此而出。《文集》收入《飞飞漫墨四则》时,初版本是把《评咏淮阴侯钓鱼台诗》排在《评咏岳少保祠七律》之前,再版时不仅颠倒了二者的前后位置,中间还隔着《赵君之叔遇匪》一文。
另外,笔者从网上找到一份《淮安历史年表》,起于史前时期,止于共和国成立,看上去是严谨之作。从中查知“民国5年(1916年)春,江苏省立第九中学学生编辑出版《学生》杂志,这是迄今所知淮安最早的一种刊物”。显然,周恩来所谓“江苏淮安中学”,即江苏省立第九中学(成立于1904年,初名淮安府中学堂,后改为山阳县立中学,旋又改为淮安县立中学,1914年8月再改为江苏省立第九中学)。还可互相印证的是,该校的《学生》杂志是在1916年4月《敬业学报》第4期出版前创刊的,周恩来是在该期学报出版前不久得到这本来自老家中学的杂志;看了《文苑》中的诗作之后,便就其中赏识的两首诗作撰写了诗评。本来,写诗评也应提到作者,但因非名人之作,只是学生作品,便未提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