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记载:1910年秋天,17岁的毛泽东“考入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在离家时,抄写一首诗留给父亲,‘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以表达一心向学和志在四方的决心”。(《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12月第1版,第8页。)毛泽东走出了偏僻的韶山,走向外面广阔的世界,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重要转折。毛泽东坚定执着的求索之路由此开始,波澜壮阔的历史剧幕徐徐拉开。
剥皮诗作明心志
《毛泽东年谱(1893-1949)》注云:“这首诗1916年曾载于《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原文是‘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署名西乡隆盛。据考证,这首诗不是西乡隆盛的作品,而是日本和尚月性所作,原诗是‘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不复还,埋骨何期坟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12月第1版,第8页。)
萧永义在《毛泽东诗词史话》一书《虎歇坪闻滴水声》中写道:“1910年《青年》杂志(《新青年》前身)还没有创刊。有人查了西乡的全集,里面没有这首诗。作者其实是江户时代末期的名僧月性,诗题为《题壁》。月性和尚号清狂,在周防妙元寺出家,曾因忧国而周游四方,广交名士。他擅诗,有《清狂吟稿》一书。《题壁》是他27岁离开故乡时所作,抒发了自己发奋图强的壮志和四海为家的胸怀。此诗对日本后世影响很大。传来中国后,影响也较广。原诗有不同的中文译文。”萧永义还写道:“笔者曾在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华夏正气篇》中读到过署名黄治峰的《男儿立志出乡关》一诗:‘男儿立志出乡关,报答国家哪肯还?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到处是青山。’黄治峰,广西人,壮族。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编者认为‘这是他青年时期写的一首诗’。实则显然同样是改自日人月性的《题壁》诗。”
《七绝 呈父亲》一诗的原作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毛泽东通过何种方式读到原诗?这些问题已不重要。关键问题是,毛泽东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含蓄方式向父亲道别?他为什么会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韶山?
《七绝 呈父亲》是毛泽东改写的诗作。这是一种仿造诗的创作手法,以前人诗词为基础,颠倒、删除、增添或改动几个字,将其从原诗中剥离出来,产生新意,这种诗叫剥体诗,也称剥皮诗,拟古诗。比如,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逃后,在一次谈话中,毛泽东念起明代李攀龙的《怀明卿》一诗:“豫章西望彩云间,九派长江九叠山。高卧不须窥石镜,秋风憔悴侍臣颜。”念罢,毛泽东说,如将诗中“侍臣”改为“叛徒”,此诗送给林彪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毛泽东把原诗的“男儿”改成“孩儿”,体现出对父子关系的准确定位,更体现出儿子对父亲的敬重。他把“死不还”改成“誓不还”,充分考虑到了父亲的忌讳和感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则准确表达了毛泽东志在四方的坚定意志。当然这首诗毕竟不是自创作品,不能将每句话都看成是毛泽东的心志。“学不成名誓不还”一句,与其说表达了毛泽东一心向学的志向,不如说这是为了让父亲高兴而作出的一种姿态。
七进私塾读书郎
1964年8月18日,在北戴河同哲学工作者谈话时,毛泽东把自己在韶山的求学经历概括为“六年孔夫子”。1902年春,九岁,入南岸下屋场私塾读书,先读《三字经》,接着读《幼学琼林》《论语》《孟子》《中庸》《大学》。毛泽东记忆力强,能够口诵心解,很快领悟。1904年秋,十一岁,到韶山关公桥私塾读书。1905年春,十二岁,先后就读于韶山桥头湾、钟家湾私塾。1906年秋,十三岁,到韶山井湾里私塾读书,继续读四书五经,并开始练习书法。1907—1908年,十四岁—十五岁,虽然辍学,仍继续读书。1909年,十六岁,复学,在韶山乌龟颈私塾就读。1910年春,十七岁,到韶山东茅塘一位秀才毛麓钟家里读书,选读《纲鉴类传》《史记》《汉书》等古籍,还读一些时论和新书。同年秋,考入湘乡县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
在私塾读书的几年当中,毛泽东较为系统地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启蒙和熏陶。毛泽东有过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四书五经学得很好,奠定了较深厚的国学基础。自幼烂熟于胸的知识,成年后常会自然地使用。六年“孔夫子”的教育,使他对历史产生浓厚兴趣,培养了他“鉴古知今”的爱好,帮助了他后来的“古为今用”。
毛泽东熟读经书,可是不喜欢它们。他渴望自主学习,即便是父亲逼他辍学,仍坚持继续读书,如饥似渴地阅读凡是能够找到的一切书籍,经书除外。他常常在深夜里把窗户遮起来看书,为的是不让父亲发现。
毛泽东喜欢读中国古代传奇小说,特别喜欢读反抗统治阶级压迫和斗争的故事,曾经读过《精忠传》《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隋唐演义》等。他常常在学课里读这些书,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就用一本正经书遮住。
毛泽东不是死读书,而是善于独立思考。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中国旧小说和故事有一点很特别,所有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他大惑不解。后来他分析小说的内容,发现它们颂扬的都是人民的统治者,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让农民替他们种田。这一判断,对毛泽东一生的历史观和是非观都有深远影响。
缘何立志出乡关
毛泽东的家境在韶山冲还算殷实,读了七个私塾,学业没有太大耽搁。但正如美国学者罗斯·特里尔所描述的那样:“这里看不到报纸,外界消息都是通过口头传播。任何外面发生的事传到这里都需要一段时间,所以韶山几乎与世隔绝。……就像毛家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无任何近邻一样,韶山两千多个村民自成一个世界。韶山,毛泽东少年生活的天地,直到他在16岁时永远离开这里之前,他从未到过离家70里以外的地方。”
毛泽东对塾师的粗暴严厉、体罚学生十分不满。为此,他十岁时曾逃学,又不敢回家,便朝县城的方向走去。由于不认识路,乱跑了三天,来回兜了几个圈子,离家才八里路,终于被家里人找到了。但此后老师态度比较温和了一些,他这次“罢课”胜利了。
1906年秋,毛泽东就读井湾里私塾,老师是他的堂兄毛宇居。一次,毛泽东趁老师不在,溜到外面玩耍。毛宇居大怒,罚他对着天井即兴作诗。毛泽东出口成诗《井赞》:“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青青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长不长。”这首诗表达了他对私塾教育封闭刻板的不满,希望有更大的自由空间。
1907至1908年辍学期间,毛泽东从表兄文运昌处借了早期改良主义者郑观应所著的《盛世危言》,书中主张设议院,办商务,讲农学,兴学校,使上下同心,人尽其才,地尽其力,物畅其流。这本书开阔了毛泽东的视野,萌发了爱国思想,激起恢复学业的愿望。
1909年,毛泽东在乌龟颈私塾就读时,韶山冲李家屋场由外地回来一位维新派教师李漱清。他常给韶山人讲述各地见闻和爱国维新故事,宣传废庙宇、办学校、反对信佛。人们对李漱清的言论有各种议论,毛泽东赞成他的主张,并同他建立了师生和朋友关系。
1910年4月,湖南粮荒,长沙饥民到湖南巡抚衙门示威要求平粜救灾,他们冲进衙门,砍断旗杆,吓走巡抚。后饥民暴动惨遭镇压,许多人被捕杀。斯诺《西行漫记》写道:“这件事在我们学堂里讨论了许多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却始终忘不掉这件事。我觉得造反的人也是些象我们自己家里人那样的老百姓,对于他们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
正如毛泽东对斯诺所说:“这些事情接连发生,在我已有反抗意识的年轻心灵上,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象。在这个时期,我也开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觉悟,特别是在读了一本关于瓜分中国的小册子以后。我现在还记得这本小册子的开头一句:‘呜呼,中国其将亡矣!’……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开始意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矛盾深藏父子情
毛泽东的父亲毛顺生是个农民,精明能干,但也脾气暴躁,在家里尤其专制。毛泽东刚识字,毛顺生就要他学珠算,让他给家里记帐,如果没有帐要记,就叫他去做农活。毛泽东上学期间,早晚还要放牛拾粪,农忙时也要收割庄稼。而毛泽东喜欢看杂书,这令毛顺生十分生气,认为读这些书是浪费时间,甚至一度让他辍学回家干农活。他对毛泽东很苛刻,不给零花钱,还时常打骂。
毛泽东家里形成了两个“党”,父亲是执政党,而毛泽东、母亲、弟弟则成为反对党。毛顺生责备毛泽东不孝时,毛泽东用“父慈子孝”来回敬;毛顺生批评毛泽东懒惰,他反驳说年纪大的人应该多干活。一次,毛顺生当众责骂毛泽东,毛泽东负气离开了家,父亲在后面追打。毛泽东跑到池塘边,恫吓父亲说再走近,他就要跳下池塘。父亲坚持要他磕头认错,而毛泽东则以跪一条腿认错。这使毛泽东意识到,如果公开反抗,父亲就会软下来。十四岁那年,毛顺生给他包办了一门亲事,毛泽东始终不承认这桩婚事。
1910年,毛顺生打算送他到距韶山70多里湘潭县城一家米店当学徒。起初毛泽东对父亲的安排并没有强烈反对,觉得县城里也许能提供更好的机会。恰好在这时,表哥文咏昌告诉他,离韶山50里的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讲授西方新学,教学方法也很激进。他听了动心,想去那里就学。他先后请八舅文玉清、堂叔毛麓钟和表哥王季范劝说父亲。他父亲终于妥协,同意了大家的意见。
毛泽东的母亲文七妹善良贤惠,乐善好施,毛泽东情感的天平更加偏重于母亲一方。但是,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毛泽东和父亲之间只有反叛而没有敬重,只有憎恨而没有孝心。毛泽东对父亲的自私、刻薄、专制心怀不满,但他显然也受到了父亲的直接影响。正是父亲的严厉,使他从小就热爱劳动,体会到农民的艰辛;为了不受责骂,使他干活勤快,养成讲求效率,仔细认真的做事态度;父亲的抠门使他习惯于节俭,一辈子反对铺张浪费。毛泽东特别感念的是,没有父亲的最终支持,他不可能七进私塾,更不可能外出求学。再说,父亲的管教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爱呢?
毛泽东反叛父亲,更多的是不喜欢他的行为方式,力图冲破父亲为他设计的生活框架,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这与他对父亲的尊敬、挚爱之情并不矛盾。不可否认的是,毛泽东的脾气很像父亲,充满了湖南人特有的“霸蛮”之气,倔强执拗,父子之间冲突不断,一定程度上也要归因于少年毛泽东年轻气盛、少不更事。
当毛泽东走出韶山时,想必他也思绪万千。一方面,独立不羁的性格使他急切地想要冲出束缚身心的家庭和风气闭塞的山村;另一方面,想着就要离开抚育自己的父母,就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韶山冲,他多少有些依依不舍。透过《七绝 呈父亲》,可以品味出毛泽东韶山求学经历的深远影响和走出韶山的强烈渴望,可以解读出父亲毛顺生对毛泽东的深刻烙印和毛泽东对父亲的真情实感。
(作者为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教授、副院长、一级巡视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本文刊于《中国青年》2023年第15-16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