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最小论的三项测试———评当代心灵哲学的走向

作者:张 瑛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张瑛

【摘要】

语义最小论与语境论争论的焦点问题便是究竟哪些语词的语义内容受到语境的作用和影响,进而被看作是语境敏感的。为了回答上述问题,语义最小论给出了三项测试——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共同描述测试和跨语境引用测试。本文将着重分析它们的基本内容,讨论已出现的各种反驳意见,并指出语义最小论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

【关键词】

语义最小论;温和语境论;激进语境论;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共同描述测试;跨语境引用测试

中图分类号:B08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5)03-0058-05

作者简介:张瑛,(武汉 430074)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讲师。

当代语言哲学充斥着对语境敏感性(context sensitivity)的讨论。其中,语境论以强大的诠释力占据着十分主要的地位。语境论者认为大多数的语词都相对于语境而敏感。因而,理解句子首先需要还原其所在的语境,通过对语词的意义进行调节或扩补以获得整个句子的真值。然而,卡佩伦(Cappelen, H.)和勒珀(Lepore, E.)(以下简称CL)对上述观点提出质疑,认为语境论者混淆了最小语义内容(minimal semantic content)与言语行为内容(speech act content)。CL指出,虽然同一句子可以用来施行不同的言语行为,但在那些不同言语行为之中存在着共同的语义内容。无论语境如何变化,句子的语义内容都是由所有包括该句子的话语所共有的。因此,语义是不敏感的,这便是语义最小论(semantic minimalism)的基本主张。

CL对于语义最小论的辩护由三个部分组成:(一)语义最小论和言语行为多元论;(二)如何判定语义上的语境敏感性(以下简称“语境敏感性”);(三)对温和语境论(moderate contextualism)和激进语境论(radical contextualism)的批评。

本文将着眼于第二个部分,集中探讨语义最小论者为区分语境敏感词与非语境敏感词所提出的三项测试及其合理性问题。

语境敏感词指的是这样的语词,它们的意义相对于语境而敏感,因而包含它们的句子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表达不同的命题内容,进而具有不同的真值。CL只承认最小数量的语境敏感词,将它们构成的集合称为“基本集”(the basic set)。基本集中包括“我(I)”、“我们(we)”、 “这个(this)”、“这里(here)”、 “现在(now)”、“今天(today)”、“以前(ago)”、“此后(henceforce)”等等。

语义最小论者认为,只有上述语词才是真正的语境敏感词。

然而,温和的语境论者指出:量词(如“所有(every)”)、表示程度或状态的形容词(如“高的(tall)”、“就绪的(ready)”、“足够的(enough)”)等也是语境敏感的。另一方面,激进的语境论者则认为:表示命题态度的语词(如“相信(believe)”、“知道(know)”)、表示颜色的语词(如“红色的(red)”)等也应当被列入到语境敏感词的集合之中。

那么,如何将真正的语境敏感词与其他语词区分开来?确认语境敏感性的标准和原则究竟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些问题,CL提出了著名的三项测试: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intercontextual disquotational indirect report test)、共同描述测试(collective description test)和跨语境引用测试(intercontextual disquotational test)。

一、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

CL对“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的定义如下:

(1) 称u为语境C中说话者A对句子S (e 为S中的语词) 的说出,u的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u 指的是在语境C (C≠C) 中报告者对‘A说S’的说出。

由于“语境敏感”的直观意义是,随着语境的不同,语词e的语义值也有所差别。因而,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指的是:如果语境C中u的报告(即u)为真,那么就说明S(特别的,S中的e)通不过(fail)该测试,因而是语境不敏感的。同理,如果在语境C中u的报告(即u)为假,亦即S中的语词e阻止(block)了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那么S(特别的,S中的e)通过(pass)该测试,因而是语境敏感的。

依此测试,当笔者在语境C中说:

(2) 我今年33岁了。

其他人(不包括笔者本人)在语境C中(C与C的差异体现于影响语词“我”语义值的语境因素上,亦即,C中的说话者不同于C中的说话者)做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如下:

(2a) 张瑛说我今年33岁了。

显然,(2a) 为假,而只有对(2)中的“我”做适当转化,我们才得到真报告:

(2b) 张瑛说她今年33岁了。

可见,“我”阻止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通过了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故而是语境敏感的。但当笔者说:

(3) 小楠的瓜子脸真漂亮。

在间接报告中,只需原封不动地引用“漂亮”就可以得到真报告(3a):

(3a) 张瑛说小楠的瓜子脸真漂亮。

所以,“漂亮”通不过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是语境不敏感的。以此类推,既然我们有:

(4)任何“A知道他自己有一只手”的话语都可以被间接报告为真话语——“她说A知道他自己有一只手”。

(4a)任何“A是高的”的话语都可以被间接报告为真话语——“她说A是高的”。

那么,也就不难验证所有基本集以外的语词(如“知道”、“相信”、“所有”、“高的”、“红色的”等)均通不过该项测试,而所有真正的语境敏感词都将阻止该项测试。就此断言,泰勒(Taylor, K.)提出异议,因为基本集中的语词“我们”可能并不阻止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考虑下述情境:在语境C中,说话者为张瑛,听话者为小楠和小轩,话语u为:

(5)我们[指张瑛和小楠]玩得太开心了,下周继续。

在语境C中,说话者为小楠,听话者为小轩,话语u为:

(5a)张瑛说我们[指张瑛和小楠]玩得太开心了,下周继续。

一方面,在原语境C与报告语境C中,说话者和听话者都发生了变化,C不同于C;另一方面,显而易见(5a)没有阻止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而根据CL的结论,所有基本集内的语词(包括“我们”)都应当阻止该测试。

CL可能采取的回应方式是:在上述情境中,C并没有在影响语词e(即“我们”)语义值的相关语境因素上不同于C,因为无论是原语境C还是报告语境C,“我们”的指称都没有发生变化。至此我们发现:粗略地规定“原语境C与报告语境C不同”并不足够,CL还需要在定义中对原语境C和报告语境C的差异做细致地刻画。这里存在两个问题,其一,由于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的目的就是区分语词的语境敏感性与否,那么在给该测试下定义的时候,就不应当借助这种性质去界定原语境和报告语境的差异,因为这样的论证明显具有乞求论题(beg the question)的意味。其二,究竟应该如何细致地刻画出两个语境的差异将是更加棘手的问题。就语词“我们”来说,若要保证任何间接报告都阻止这项测试,我们大致需要对报告语境C做如下限制:C中的说话者并不是“我们”所指称的任一对象。然而,泰勒指出:如果我们可以对语词“就绪的”的报告语境做类似的限定:报告语境C中“就绪的方面”不同于原语境C中“就绪的方面”。

这样一来,基本集以外的语词也将阻止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因而也可以被证明为语境敏感的。

二、共同描述测试

共同描述测试背后的理论机制是:如果一个语词是语境敏感的,我们就无法脱离原语境(C1 和C2)而在新语境(C)中把握它的语义值。以名词e为例,我们可以如是概括共同描述测试: 在语境C1中“e是F”为真,在语境C2中“e是G”为真,如果我们并不能由此推得在另一语境C中“e是F和G”为真,那么e通过该测试,是语境敏感的;反之亦然以“今天”为例:

在语境C1中下述为真:

(6) 今天是星期日。

在语境C2中下述为真:

(6a) 今天是星期四。

但显然,我们并无法推得在另一语境中下述为真:

(6b) 今天是星期日和星期四。

因而,“今天”是语境敏感的。CL指出,共同描述测试还可以用于检验动词、副词、形容词等的语境敏感性。以“相信”为例,假设在语境C1中“小楠相信《爸爸去哪儿》第三季会更精彩”为真,在语境C2中“小楠相信《中国好歌曲》第三季会更精彩”为真,并且我们可以推得存在语境C,在其中“小楠相信《爸爸去哪儿》第三季和《中国好歌曲》第三季都会更精彩”为真。因此,“相信”通不过共同描述测试,是语境不敏感的。

如果将共同描述测试与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的基本思想结合起来,我们将得到共同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collective intercontextual disquotational indirect reports test):

(7) 称u 为说话者A对句子S1 (e 为S1中的语词) 在语境C1中的说出,称u为说话者B对句子S2 (e 为S2中的语词) 在语境C2中的说出,如果报告者能够以‘A和B说S1和S2 (e 为S1和S2中共同的语词)容易且真地间接引用地共同报告话语u和u’,那么S1和S2 中的e 很可能是语境不敏感的。

下面我们以(7)为标准来检验语词“高的”是否是语境敏感的。假设在语境C1中说话者小轩说:

(8) 东方明珠是很高的。

在语境C2中说话者小楠说:

(8a) 海心塔(小蛮腰)是很高的。

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容易且真地做出如下报告:

(8b) 小轩和小楠说东方明珠和海心塔(小蛮腰)是很高的。

因此,语词“高的”是语境不敏感的。CL认为,用相同的办法不难发现 “知道”、“就绪的”等都通不过上述测试。因此,所有基本集以外的语词都是语境不敏感的;所有基本集之中的语词都是语境敏感的。

对于上述断定的合理性,学界同样存在争议。争议的焦点在于共同描述测试是否能够可靠地判断语境敏感性。霍桑(Hawthorne, J.)就指出:语词“附近的(nearby)”在该测试下既可能是语境敏感的,又可能是语境不敏感的。考虑如下情境:身在北京的小楠说道“我打算去附近的餐馆吃饭”,身在广州的小轩说道“我打算去附近的餐馆吃饭”,我们可以做出如下真的共同描述报告——“小楠和小轩都打算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因而语词“附近的”是语境不敏感的;倘若小楠说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烤鸭店”,小轩说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早茶店”,我们却得到了假的共同描述报告——“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烤鸭店和一家不错的早茶店”,因而“附近的”又是语境敏感的。

三、跨语境引用测试

跨语境引用测试背后的逻辑是:如果一个语词是语境敏感的,那么它的外延(extension)或语义值就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有所不同。具体来说:

(9) 虽然有真句子S (e为S中的语词) ,但存在S的说出 (其中e保持不变) 为假的可能性;反之亦然。

比如,我们想要判定“它是一只猫”中的“它”是不是语境敏感的,只需看如下句子可否为真:

(10) 虽然“它是一只猫”为真,但存在“它是一只猫”为假的可能性。

假设笔者抱着一只猫,脚下躺着一条狗。当我指着怀里的猫时,话语“它是一只猫” 为真;而当我指向脚下的狗,这时话语“它是一只猫”则为假。由此我们找到了一个语境,在其中 (10) 为真,因而“它”是语境敏感的。再如,若要判定“红色的”是不是语境敏感词,只需看下述句子是否为真:

(11) 虽然“消防栓是红色的”为真,但存在“消防栓是红色的”为假的可能性。

CL认为(11)站不住脚,所以“红色的”通不过跨语境引用测试,是语境不敏感的。但是,所有基本集当中的语词都能够通过跨语境引用测试。

跨语境引用测试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实在语境转换论证(real context shifting argument)。CL指出,如果我们能够建立一个包括语词e的实在语境转换论证:在叙事语境(storytelling context)中S表达一个真命题,并能够描述出一个目标语境(target context),在其中S为假,那么我们就说e通过了跨语境引用测试。 以“现在”为例,我们可以自然地构造出以下实在语境转换论证:

(12) 就在现在(目标语境)小青没有戴帽子。昨天(叙事语境)她戴了一顶帽子,那时小青说出“我现在戴着一顶帽子”为真,尽管现在她没有戴帽子。

另一方面,下述“红色的”的实在语境转换论证在CL看来却并不妥当:

(13) 我们切开了苹果小特(目标语境)它的里面是白色的。在苹果小特未被切开以前(叙事语境)它是红色的,那时说“小特是红色的”为真,尽管在它被切开后是白色的了。

为什么说上述实在转换论证是不自然的呢?CL的理由是:

(13a) 我们说一个苹果是红色的,它的皮一定是红色的,这是成为红苹果的必要条件。苹果里面是不是红色则无关紧要。现在我们有一个苹果,我们叫它小特,小特是红色的,它的里面是白色的。然而,存在“小特是红色的”为假的可能,这并不是因为小特变了颜色,而是说话者谈论着的是小特里面的颜色,而不是它究竟是不是一个红苹果。这似乎影响了话语“小特是红色的”的真值,但实际上苹果里面的颜色与小特是不是红苹果毫不相干。

依此类推,CL得出结论:我们无法对基本集以外的语词建立起自然的实在语境转换论证。对于这个结论,温和的语境论者并不赞同。莱斯莉(Leslie, S.)从两个方面对CL做出反驳。第一,CL所建立的不自然的实在语境转换论证分别是针对“知道”、“红色的”等语词的,而这些语词只有在激进的语境论者那里才被认为是语境敏感的,因而并不能作为对温和语境论者的反驳。第二,与CL的结论相悖,莱斯莉指出除了基本集内的语词以外,我们可以为“高的”、“就绪的”、“足够的”、“每个”等建立起自然的实在语境转换论证。以“足够的”为例:

(14) 我刚刚搬了家,正打算在客厅的墙上挂一幅画。画很轻,所以一个小的钩子是足够的(叙事语境)。昨天,朋友帮我在卫生间里挂一个25磅重的镜子(目标语境),她说“一个小的钩子就是足够的了”。她所说的是假的,以我的镜子已碎为证。尽管如此,既然这幅画这么轻,一个小的钩子就是足够的了。

莱斯莉认为上述论证是没有问题的。换言之,一些基本集以外的语词(如“高的”、“就绪的”、“足够的”、“每个”等)可以通过该测试,因而也是语境敏感的;而另一些基本集以外的语词(如“知道”、“红色的”等)则无法通过该测试,因而是语境不敏感的。至此,莱斯莉声称温和语境论者找到了将自身立场与激进语境论者划分开来的方法,继而反驳了CL关于“所有温和语境论都会滑入到激进语境论阵营”的论断。

四、结语

在语义最小论者看来,一方面,温和语境论者都会不可避免地成为激进语境论者;另一方面,激进语境论又是站不住脚的。因此,我们需要一套更加系统有效划分语境敏感词与非敏感词的方法,这便是CL提出三项测试的初衷。不难发现,三项测试都与话语的引用现象有关。说话者A在语境C中说出句子S,另一说话者B在语境C 中引用A的话语,该引用通常有两种: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 直接引用形如“S”,它被应用于第二项和第三项测试;间接引用形如 “A说S”,它被应用于第一项和第二项测试。由于引用语境C 与原始语境C不同,各个引用语境间也有差异,然而听话者却依然能够理解各自所引用的内容。CL认为原因就在于每个引用的言语行为内容中都共有着同样的最小语义内容。

在语义内容方面,只有少量有限的语词可以通过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共同描述测试和跨语境引用测试,因而被CL称为真正的语境敏感词。笔者以为,上述三项测试初看起来的确符合人们的直观感受。但是,三项测试的定义、三项测试与语境敏感性的关系、三项测试之间的关系都值得我们深思。

我们在第一项测试中提到对CL的批评,其中就涉及到如何界定原语境与报告语境间的差异,该差异究竟涉及到哪些“相关方面”?如果不对上述问题作出明确表述,则不排除如下可能性:某个语词(比如上文中提到的“我们”)既可能通过某测试,又可能通不过某测试的情况。这显然是语义最小论者不希望看到的。

三项测试与语境敏感性的关系是指:这些测试究竟是语境敏感性的充分条件、必要条件抑或充分必要条件。事实上,CL曾表示,三项测试只为判别语境敏感性提供佐证(evidence),它们既不构成判断语境敏感性的充分条件,也非必要条件。既然三项测试仅仅作为判定语境敏感性的参考流程,而非唯一合理标准,那么语义最小论对温和语境论和激进语境论的反驳力度也必然大打折扣。

三项测试的共同点是报告语境与原语境在“相关方面不同”的前提下,语词的语义值是否发生变化。如果有变化,那么该语词是语境敏感的;如果没有变化,则该语词是语境不敏感的。也即是说,三项测试背后的理论机制只有一个。那么三项测试究竟是不同层面的测试,还是同一种测试的不同表述?显然CL不会认可后一种观点,他们曾经强调第一项测试不同于第三项测试,因为在其中诉诸了间接引用。既然如此,接下来的问题便是三项测试的“合取”(conjunction)抑或“析取”(disjunction)构成判断语境敏感性的证据?如果是前者,CL需要解释缘何语词“左边的(left)”虽然通不过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但仍被认定为语境敏感的。如果是后者,任意语词只要通过其中一项测试,就可以被看作是语境敏感的,那么CL显然需要修改他们的基本集使其包括更多的语词了。因为依照前文所述,莱斯莉就证明了基本集以外的语词(如“足够的”)也可以通过跨语境引用测试。

然而,CL反对的正是这种不断扩大基本集的做法,他们试图用三项测试来印证语义最小论的基本主张“只有十分有限语词的意义是依赖于语境的”,以期为语义学研究保留一方净土。三项测试自提出以来,就受到多方面的关注和批评。而我们也看到,这些测试正经历着不断的修复和完善。比如,卡佩伦和霍桑就提议用同意测试(agreement tests)替代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和共同描述测试。 以共同描述测试为例,相应的同意测试将“A和B说S”替换为“A和B同意S”。随后,勒珀和唐纳森(Donaldson, T.)也肯定了同意测试的优势,认为它可以确保命题内容的一致性,而跨语境引用间接报告测试和共同描述测试却做不到这一点。

(责任编辑 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