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与知识:对柏拉图对话《拉克斯》的解读

作者:董 波 来源:现代哲学 发布时间:2016-03-14 阅读量:0

董 波

【摘要】柏拉图的作品《拉克斯》描述的主要是发生在苏格拉底、拉克斯和尼基阿斯之间的一场对话,话题主要围绕“什么是勇敢”展开。在苏格拉底的引导和反诘中,拉克斯和尼基阿斯的观点都遭遇到了困难或自相矛盾。对话结束时,他们对勇敢的定义没有结果。苏格拉底与他们双方的对话揭示出他们各自观点的缺陷,暗示了知识必须与构成行动力的非认知因素相结合才能达成勇敢的美德,而这意味着某种灵魂的秩序。作为灵魂秩序的勇敢并不完全是可教的。对那些以伪知识兜售勇敢的人,《拉克斯》暴露了他们的荒唐之处,同时也喻示了自己关于勇敢的教育。

【关键词】柏拉图;《拉克斯》;勇敢;知识

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4)04-0054-06

本文的写作得到中山大学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培育项目(1209115)的资助。

作者简介:董 波,(广州510275)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人文高等研究院)讲师。

《拉克斯》具有一个不同于柏拉图其他对话的特点:它花了近一半的篇幅来引入主题①。吕西马克斯和梅勒西阿斯邀请两位将军尼基阿斯和拉克斯谈话的目的,是请他们对儿子的教育提出建议。谈话从一个具体问题开始:是否应该学习武装格斗。在拉克斯的引荐和尼基阿斯的赞许之下,苏格拉底加入了谈话。但讨论一开始还是按照原定的目标进行,尼基阿斯和拉克斯对是否应该学习武装格斗给出了相互对立的意见。当吕西马克斯请苏格拉底进行裁判的时候,苏格拉底却把话题从这个具体问题上引开了,开始从头追问教育青年的目的是什么,从而完全改变了谈话原本的走向。苏格拉底这样引导谈话者:教育青年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实现灵魂的卓越,亦即美德;所以应该讨论的话题不是武装格斗,而是“什么是美德”;因为“如果我们连什么是美德都不知道,对于一个人如何最好地获得美德这个问题,我们怎么可能提出建议呢?”(190b-c)②

一、尼基阿斯对两种知识的区分

“什么是美德”是苏格拉底为谈话设定的主题,但他随即认为直接讨论美德的“整体”太难了,而从美德的“一部分” 入手会更容易一些。既然大家都同意勇敢是美德的一部分,又是此次谈话的一个适宜的主题,因此他们的谈话随即转变为对“什么是勇敢”的讨论。

这场讨论表面上看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无论拉克斯还是尼基阿斯,都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关于勇敢的定义,苏格拉底本人也没有明白地给出他能够认可的定义。尼基阿斯做出的定义是:“勇敢是关于在战争以及所有其他事情中什么让人害怕, 什么让人有信心的知识。”(195a)③在总结尼基阿斯这一定义的缺陷时,苏格拉底说: “按照你的论点推下去,勇敢就不仅仅是什么让人害怕,什么让人有信心的知识,而是关于所有情况下好与坏的所有知识(199d)……所以你说的就不是美德的一部分,而是美德的全部(199e)。” 苏格拉底宣布尼基阿斯的定义没有回答“什么是勇敢”,但却似乎回答了“什么是美德”,即关于好与坏的一切知识。所以,谈话的结果没能回答那个更容易的问题———“什么是勇敢”,而是回答了那个更难的问题———“什么是美德”;没能找到美德的部分,却找到了美德的整体。

尼基阿斯首先区分了两种不同的知识:美德的知识和非美德的知识。他通过对苏格拉底观点的模仿得到了美德(他意图中的“勇敢”) 与知识之间的关系: “我常听你(指苏格拉底) 说我们每个人在自己有智慧的事情上好,而在我们没有智慧的事情上坏……所以说,如果勇敢的人是好的,显然他是智慧的。” (194d) 苏格拉底把尼基阿斯的观点总结为“勇敢是某种知识”。在苏格拉底看来,尼基阿斯论述的勇敢实际上是美德,所以他是在说“美德是某种知识”。这确实是苏格拉底常说的,然而美德在何种意义上是知识?是哪种知识?是与医生的知识、木匠的知识、航海家的知识同等意义上的知识,因而是一种专门的技术吗?

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尼基阿斯澄清了这一点。他明确断言,勇敢作为一种知识不是“吹笛子的知识”,不是“弹竖琴的知识”,而是关于什么让人害怕和什么让人有信心的知识,这也就是苏格拉底引申出来的美德的知识,即关于好和坏的所有知识。接下来,尼基阿斯又详细辩解了美德(他意图中的“勇敢”) 的知识与其他知识的区别。例如,医生的医术(195c)作为一种知识知道什么对人是健康的、什么是不健康的,但他们的知识仅止于此,他们并不知道健康对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知道什么疾病可以决定人的生或死,但他们并不知道生对人是好的,还是死对人是好的。占卜者(196a) 有占卜者的知识,他们可以凭借迹象预言某人是否要经历死亡、疾病或破财,乃至预言战场上的胜败,但他们无法判断这些遭遇对人是好的还是坏的。面对拉克斯的质疑,尼基阿斯说: “除了我所说的勇敢者知道什么应该可怕,什么不应该可怕之外,难道你认为医生,还有其它任何匠人也知道这些吗?”(195d)苏格拉底此后替尼基阿斯总结说: “并非人人都知道这些(关于什么应该害怕、什么不应该害怕的知识),医生和占卜者都不知道,所以他们并不是勇敢的,除非他们获得了这些知识。” (196d) 就此,在拉克斯的质疑和苏格拉底的引导下,尼基阿斯区分了乐手、农夫、医生、占卜者以及所有其他匠人所拥有的专业知识和勇敢者(有美德者) 所拥有的关于好坏的知识。

二、知识的局限与勇敢

在苏格拉底与拉克斯的问答中,先后出现了三个关于勇敢的定义。首先,拉克斯提出,勇敢就是在战场上坚守阵列、抵御敌人、不逃跑(190e)。苏格拉底指出,这是一个勇敢的例子,而不是定义,涵盖的范围过窄。拉克斯进而提出一个修订的定义:勇敢是灵魂的坚定(192c)。这个定义很容易招致的反驳是,不是所有的灵魂的坚定都是明智的、高贵的、好的,恰恰有很多灵魂坚定的例子是愚蠢的、有害的、坏的,这与“勇敢的必然是好的” 前提相悖。因此苏格拉底替拉克斯提出一个修订的定义:勇敢是明智的坚定(192d)。拉克斯对这一新定义的接受很勉强,因为这一定义在勇敢中引入了知识,而这正是拉克斯所极力反驳的尼基阿斯的观点。

苏格拉底接下来对这一定义的反思似乎消除了拉克斯对知识进入勇敢的定义的不快,同时把知识与勇敢的关系的探讨深入到更复杂的层次:具有知识还可以称为勇敢吗?没有知识可以称为勇敢吗?

苏格拉底举例说,如果一个医生完全知道他的儿子的病情的情况下决定是否给他吃喝,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勇敢吗?如果一个战士完全知道援兵将至,且敌人弱于己方而投入战斗,这可以称之为勇敢吗?后一个例子可以转化为一个我们比较容易理解的类似的场景:如果有人溺水,一个岸上的人是否应该施救。如果他知道水深不过到他的胸部,然后下水施救,能称他的行为为勇敢吗?拉克斯的回答是否定的:这种行为不能称为勇敢,他对事情的可能后果有完备的知识,并按照这种知识行事,这显然不是勇敢。相反,如果他不知道水深水浅,仍然下水施救,这才叫做勇敢。然而苏格拉底反驳说,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意味着愚蠢吗?比如说,岸上的人不但不知道水的深浅,而且自己还不会游泳,贸然下水救人可能不但救不到人,自己反而可能会淹死,这样的行为不是鲁莽而愚蠢吗,怎么可以称之为勇敢呢?

苏格拉底和拉克斯的讨论说明:有完备知识指导下的行动不能称之为勇敢,勇敢意味着在面临某种知识缺陷、未来存在不确定性的风险情况下的选择。比如,岸上人不知道水的深浅仍然坚定地下水救人。但是当这种知识的缺陷越来越大,行为的性质会发生变化,即从勇敢到鲁莽。比如,岸上人完全不知道水流情况,自己又不会游泳的情况下,下水救人就可能成了愚蠢之举。在这里,勇敢随知识的程度变化而体现出不同的性质:拥有的确定性的知识越多,这种行为就越远离勇敢;拥有的确定性的知识越少,这种行为就越接近鲁莽。知识与勇敢的这种关系揭示出:勇敢行为成立的前提是纯粹知识一定程度上的局限,而不完备的知识正是人所面临的境况,因此人才需要勇敢。

完备的知识不需要勇敢,但却可以化解风险。因此,追求完备的知识往往成为一种很难拒绝的选择,这正是尼基阿斯的选择。尼基阿斯在论述医生、占卜者不知道生对人是好的,还是死对人是好的这一问题时,用了生死对人是否“有利” (lusitelei,通常英译为profitable) 来明确好与坏的含义①。“对有些人来说,死对他更有利,对有些人来说,生对他更有利,难道你认为他们应当对同样的事情感到害怕吗?” (195d) 勇敢,进而各种美德都隐含了个人与他人,乃至个人与城邦之间的关系,因为勇敢常常意味着个人某种利益的牺牲。勇敢的行为要对人有利,就还要有所得,这种有所得的利益是什么?战士冲锋陷阵之前是否要先知道应得的犒赏?跳下激流去救人之前是否要先获得物质的或荣耀的承诺,或者是死后可以赢得神的奖赏?② 重要的是,如果正如尼基阿斯所说,勇敢是面对危险时知道如何从中获利的知识,那么它必然要求知识的完备,要对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完全了然于胸,任何相关知识的缺陷都可能导致行动者无法从中获利。因此,拉克斯讥讽尼基阿斯说:照此推论,只有神才具备这样的知识,所以只有神才是勇敢的(196b)。设想获得整全知识而不敢面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的态度是对人的生存境况的背离,它会消除人们生活中对勇敢和其他美德的需要而走向美德的反面。

三、行动力与灵魂的秩序

尼基阿斯强调在勇敢的行为中知识的不可或缺性。当拉克斯主张狮子、野猪之类的动物也可以称之为勇敢的时候,尼基阿斯很明确地说(197a),这些动物不具备知识,它们的行动只能称之为不知道害怕或者愚蠢,就像人类中的儿童和许多其他人一样,因为明智者毕竟是少数,所以真正勇敢的人也是少数。

在尼基阿斯看来,知识足以带来勇敢的行为。如果把勇敢等同于某种知识,那样就没有为非知识的因素留下任何余地。尼基阿斯所不能理解的是,勇敢除了必然要求道德知识(能够分辨好坏)并且牵涉对所处境况的纯粹知识之外,还必须包括第三种因素。这种因素是道德行动力的来源,可以称之为自然性情(naturaldisposition)③,或者称之为性格和禀性(characterandtemperament)④,或者概括地称其为非认知(non-cognitive)因素⑤。人的生活境况中不可避免的不确定性常常会使人感到害怕,此时,知识的有限性使之对此无能为力,这就要求另一种非认知的因素加入进来消除害怕并带来勇敢的行动。

实际上,拉克斯所念念不忘的灵魂的坚定就是这种非认知的行动力因素。而对尼基阿斯来说,美德仅仅是知识,因而只能停留于言辞,而不能形成为行动。尼基阿斯尊敬知识,甚至崇拜知识。因为这种崇拜,他陷入了一种对完备知识的虚妄追求之中。他正确地指出了占卜者所拥有的知识不是道德的知识,无以分辨好坏,但占卜者据称所拥有的对未来的知识正是尼基阿斯尊崇的对象。苏格拉底对尼基阿斯指出(198e),在战争事务上,将军应比占卜者有更好的知识。因此,“法律不是要求占卜者统治将军,而是要求将军统治占卜者” (199a)。注疏家们指出,此处柏拉图让苏格拉底说出这番话,就是暗指尼基阿斯在西西里的悲剧性失败:当尼基阿斯已经准备率军撤退时,发生了月食,尼基阿斯由于过于相信占卜者们的预测,把这视为不祥的预兆,认为应该在三个九天之后再行动,从而错过了撤退的有利时机,最后导致全军覆没,尼基阿斯被俘,惨遭处死①。

尼基阿斯的错误可以总结为盲目追求完备的知识导致的伪知识陷阱和行动力缺失。他没有认识到在面临某种知识的缺乏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时需要一种非知识的行动力来解决困境,而仍然试图寻找完备的知识来消除不确定性的风险,从而造成对伪知识的虚妄希望。由于行动力的丧失,尼基阿斯不可能勇敢。他不敢面对不确定性,不敢承担风险。仍以溺水救人为例,当有人落水需要马上决定如何行动时,追求知识完备性的尼基阿斯先要大费周章地测量清楚水深,待完全知晓行动的所有可能后果之后再决定是否救人。他拥有道德知识:知道救人是好的;知道纯粹知识的重要性:会游泳又了解水深水浅才会比较安全;但他缺失了美德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构成行动力的非认知因素。尼基阿斯的天性中没有、在认识上也否认存在这种行动力的因素,前者造成了他在实践中迷信伪知识造成全军覆没的悲剧,后者构成了他在认知上的迷误而无法理解勇敢的真正含义。

勇敢既不能完全不涉及知识,又不能完全等于知识,它必须包含一种非认知的因素。这个断言倾向于把勇敢看作是一种特殊的灵魂秩序②。拉克斯自始至终都在强调灵魂中非认知因素的重要性,甚至主张狮子、野猪也具备勇敢的美德。就动物不具备人的理性能力而言,拉克斯所指的动物的灵魂的坚定必然对应于人的灵魂中的非理性部分。这种非理性部分的单独作用,正如这些动物的行为和那些不会跳水而硬要跳水的人一样,是尼基阿斯所说的鲁莽,而不是勇敢。所以,苏格拉底替拉克斯提出一个修正了的定义:勇敢是(灵魂的)明智的坚定。这就意味着勇敢是在理性指导下的行为,从而避免了愚蠢。但这不意味着取消了灵魂中非理性部分的作用,如果知识的加入否定了非理性部分的作用,则勇敢完全变成为理性的计算,那么正如拉克斯所否认的:这不是勇敢的行为。相反,勇敢本身意味着知识的某种缺失,或者理性的某种局限。勇敢的行为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理性行为,虽然它不能完全脱离理性的指导,但它正出现在理性止步的地方。或者可以说,这是理性指导下的非理性的行动力。这种灵魂的理性与非理性部分的关系,体现出灵魂的某种特殊秩序。

按照尼基阿斯所理解的苏格拉底原则,美德是一种知识③。但在拉克斯看来,勇敢并非知识,它也未必来自于知识的传授,而可能来自于自然、天性。当苏格拉底提出应当以是否接受过好老师的教导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照看灵魂的知识的时候,拉克斯反问道: “怎么,苏格拉底,你难道没有见过有些人无师自通而就比那些老师教过的更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吗?” (185e) 苏格拉底承认这样的人的确存在④。

四、言辞与行动:苏格拉底的两面

美德需要把知识和灵魂中的非认知因素结合起来,前者表达于言辞,后者体现于行动,这正是尼基阿斯和拉克斯所代表的两个不同的方面。尼基阿斯熟悉苏格拉底的言辞(187e),拉克斯不熟悉苏格拉底的言辞,但很熟悉苏格拉底的行动(188e)。不但如此,尼基阿斯模仿苏格拉底的言辞,拉克斯则在行动上类似于苏格拉底。尼基阿斯善辩好智,拉克斯朴质无文。他们分别代表了苏格拉底的一个方面,但都不是完整的苏格拉底。拉克斯第一个谈到苏格拉底并强烈要求把苏格拉底拉进对话当中。他对苏格拉底的赞赏完全集中在苏格拉底的行动上:他亲眼看到苏格拉底在德里昂(Delium) 战役中的英勇表现(181b)①。尼基阿斯同样对苏格拉底表达了极高的赞赏,但他只注意到苏格拉底的言辞的一面,因此他无法把苏格拉底和他所受教的智术师②区分开。

拉克斯和尼基阿斯分别代表的行动与言辞在对话中的冲突时时可见。拉克斯清楚地表达了他对待言辞和行动的态度(188c),他自称既是一个喜爱言辞者,又是一个讨厌言辞者,只有当一个人的言辞与他的行动相匹配,他才喜爱言辞,否则他就讨厌言辞。拉克斯表现出很强的以行动来判断言辞的倾向,尼基阿斯所代表的言辞正是他所讨厌的类型。拉克斯指责尼基阿斯以言辞的方式(197c)把自己装扮起来,并指出他的谈话就像是一个智术师,言辞与行动不符,完全不像一个值得尊敬的城邦领袖(197d)。拉克斯的指责代表着行动对智术师式的言辞的驳斥。尼基阿斯在苏格拉底的诘问下陷入困境,这引来拉克斯的讥笑。尼基阿斯反驳拉克斯说: “我认为在我们讨论的事情上,我已经给出了适当的言辞,如果我所说的还有什么不充分的地方,我会在此后求教于你所嘲笑的达孟和其他人。当我完全建立起自己的看法之后,我会再施教于你。你不要为此不快,因为在我看来,你急需学习。” (200b)尼基阿斯显然信任智术师知识的正确性和完整性,并据此认为他们完全有施教的资格。

拉克斯的问题在于,虽然他常常以自己天然的性情反衬出尼基阿斯的问题所在,但他粗莽鲁直的个性使他无法理解繁复的言辞和复杂的思想,他对苏格拉底的循循善诱似懂非懂,对尼基阿斯的言辞则屡次表达出完全的不理解,而需要苏格拉底从中“翻译”。他的头脑区分不出不同的知识,而把他们视作同一。当他在苏格拉底的盘问下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对自己感到愠怒,因为他自以为知道,但却无法通过言辞表达出来。

更重要的是,拉克斯和尼基阿斯所给出的关于勇敢的定义体现出相互补充的片面性。拉克斯曾经一度接近于一个理想的定义。苏格拉底帮助拉克斯把第二个定义——— “勇敢是灵魂的坚定”修订为“勇敢是(灵魂的) 理智的坚定”,这个定义体现了理性与非理性的结合,是走向正确地定义勇敢的重要一步。但拉克斯对这一新的定义感到别扭。他无法理解勇敢中的知识要素,在他看来,动物也可以表现出勇敢,因此勇敢体现的是灵魂中非理性部分的作用。对此,尼基阿斯给予了理直气壮的反驳。尼基阿斯则崇尚知识,他正确地分辨了纯粹知识与道德知识,但他没有认识到道德知识要转化为行动必须要求灵魂中的非理性因素发挥作用,它代表着灵魂中理性部分和非理性部分的合理秩序。尼基阿斯不承认勇敢中非理性部分的作用,他把勇敢完全归结为理性的选择。但当这种完备的理性并不存在时,尼基阿斯陷入了对伪知识的崇信,并丧失了行动力。可以说,柏拉图通过拉克斯的定义与尼基阿斯的定义的对立展现出双方的缺陷,而二者的结合才构成一个完整的定义:勇敢是在关于什么可怕什么不可怕的知识指引下的灵魂的坚定③。这一将两个片面定义组合起来的新定义才能既表达出知识在美德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又避免了对灵魂中的非理性部分的忽视。

拉克斯曾把言辞与行动比喻为音调的和谐,他把言行的一致称作多利安调,因为这是一种希腊式的和谐。不过他和尼基阿斯都没有表现出苏格拉底式的言辞与行动的一致:通过拉克斯的眼睛,苏格拉底是一个勇敢的城邦战士;通过尼基阿斯的口述,他是一个以言辞追寻知识的人,此二者在苏格拉底身上的结合正是拉克斯所说的言行一致的完美和谐。

五、关于勇敢的教育

苏格拉底参与对话之后,吕西马克斯一开始所设定的谈话目标———是否应该练习武装格斗,被置换成了苏格拉底的目标———如何使一个人的灵魂更好,对身体的关注转变为对灵魂的关注。吕西马克斯一开始并不熟悉苏格拉底,他对这个年轻人将信将疑。在谈话的最后,他希望把自己儿子的教育托付给此人。

对儿子的教育的焦虑,是这场对话的起因。吕西马克斯和梅勒西阿斯抱怨自己的父亲因城邦的公共事务而忘记了教育子女这一私事①。对苏格拉底来说,教育年轻人完全不是一件私事,这是他每天都在从事的事。对年轻人的教育之所以是一件公共事务,因为它关乎城邦的未来。勇敢作为一种美德,它的原意本是“男子气概”,这是城邦公共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美德。正如吕西马克斯在一开始赞颂他和梅勒西阿斯的政治家父亲的话:“我们的父亲有很多高贵的事迹,他们在战争与和平中都成绩卓著,管理着盟邦和本城邦的事务。”(179c) 这也是柏拉图为什么安排两个政治家的后代和重要的政治家和将军共同讨论勇敢问题的原因。在这样的谈话者的背景下,苏格拉底从一开始提出讨论“什么是美德”转化为对“什么是勇敢”的讨论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勇敢作为一种公共美德,应该成为青年教育中的重要内容②。勇敢所要求的自然性情不可教,但勇敢所包含的关于好坏的知识是可教的。要教育勇敢这种特殊的关于好坏的知识,就要首先弄清楚“什么是勇敢”,如果不知道勇敢的性质,就无法判断它是否可教以及如何教。

无论是拉克斯还是尼基阿斯都没能完成这个任务。他们各有自己的贡献,又都抱残守缺地坚持自己的片面的意见。尼基阿斯认为苏格拉底鼓吹知识,因此他认为自己在效仿苏格拉底。然而,柏拉图告诉我们,尼基阿斯显然误解了苏格拉底。他其实离苏格拉底很远。他刻意模仿苏格拉底,认为苏格拉底同智术师一样只强调言辞,忽略了苏格拉底的行动的一面。尼基阿斯代表了一种以追求完备的知识和技术手段来消除现实生活的不确定性的渴望,这样一种渴望不可能实现,它的后果是导致美德不再必要。拉克斯代表一种以单纯的性情作为行动的指南、拒绝理性价值的倾向,但这样的倾向也很难保证人类永葆自然和天性,反而可能让灵魂中的非理性因素变成脱缰的野马。如果不建立由理性指引的灵魂秩序,人类有可能走向拉克斯所欣赏的狮子、野猪式的勇敢。

柏拉图关于勇敢的教育,落脚点是灵魂的秩序,而不仅仅是知识。只有在涉及美德的可教性时,知识的重要性才凸现出来。只有知识才可以传授,但被传授的未必是知识。武师教授的武装格斗被证明并非一种知识,或者是一种无价值的知识,但尼基阿斯将其看作是一种知识。尼基阿斯认为智术师教授的也是知识。武师教授的是身体之术,智术师教授的是灵魂之术。他们都是教育者,他们都是为私的教育者,他们的共同点是收钱授徒,这不过是他们的谋生之术。武师和智术师在《拉克斯》中都被描写成苏格拉底的对立面。武师被认为是教授勇敢者,但同样处身战场,他没有苏格拉底的勇敢和镇定;智术师被认为是教授知识者,但他们的忠实学生尼基阿斯在面对苏格拉底关于知识的盘问时却无法自圆其说。无论是教授身体之术还是灵魂之术者,当他们不具备经得起检验的知识,就只能是走江湖卖艺兜售伪知识者。武师不敢到斯巴达人面前弄斧,智术师们和他们的学生们却常常与苏格拉底论辩。因为身体之术刺刀见红、立分高下;而关于知识的言辞之术争论不休,仍然真假难辨。